2023年12月14日晚8点29分,接到我姐打来的电话,说父亲3分钟前走了。当时,我正在杭州萧山参加一个省里的培训,挂下电话,立即打车出来,赶回嘉兴的时候还是没赶上送他最后一程,殡仪馆的车已经从医院开走了。坐在出租车上,只有车轮滚滚的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感从心底而起:我没有父亲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走了。
从高铁站下来,打车路过父亲住的医院,从电话里知道老爷子已不在里面了。
父亲从7月开始陆陆续续地住院,第一次住院那天已经犯了迷糊,但因为没有床位,只能在急救室过了一夜。我陪伴在病床前,拿出手提赶第二天新高三学生誓师大会的发言稿。父亲迷迷糊糊中看见我在,拍了拍他的急救床,说让我睡一下,明天还要上班呢。在他看来,他再怎样也不能耽误了子女的工作。的确,在他的教育和影响下,我们一直认真工作,但也缺少了陪伴老人的时间。父亲曾和别人开玩笑地说起我:他即使是扫地的,也会很忙。言犹在耳,如今却是天人永隔。
一、一个当了几十年兵却没打过仗的解放军
在湖州师范读书
入伍当年
父亲是1953年4月在湖州师范读书报名参军入伍,是个学生兵。入伍后一直在二十军六十师服役。先从军事教导营文书做到炮连司务长,1960年8月后在解放军武汉后勤学院边桥系学习,毕业后在60师后勤部卫生科、营房科做书记、助理员、参谋,1967年开始在军需科任副科长,1969年在60师180团后勤处任处长(180团就是著名的长津湖战役中的冰雕连所在部队),1971年开始在60师后勤部任科长,直到1979年以副团级转业。
1956年摄于宁波,从肩章看那时还是准尉。
1961年在汉口后勤学院读书时的照片,已是少尉。从领章看,是技术兵种。
1961年元旦。
当兵当然要打仗,父亲入伍时抗美援朝还未结束,但他所在的60师当时已打完仗回国归建了,驻扎在浙东沿海地区备战,没机会再去朝鲜战场了。不过以前家里有一把美军工兵铲,不知道父亲是从哪弄来的,据说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缴获的东西,质量极好,父亲一直赞不绝口,可惜几次搬家后找不到了。以前从父亲口中曾听到20军60师打一江山岛的事,一江山岛战役是1955年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陆、海、空军各一部,对国民党军据守的浙江省东部一江山岛进行的进攻作战。小时候一直以为他参加了这场战役,前几年问起,他说战役发起前他去过前线,但真正开打时他不在战斗最前线,让我好生遗憾:“你怎么可以不在现场呢?太让我失望了。”后来,想再问问他原因时,他已重病在身了。
1956年在临海,一江山岛战役后。
1979年2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当时我们全家随军,我在部队边上的明港二中附小读书,每天上下学听到部队营房的广播天天放的就是越语“不许动,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之类的话,连我们都学会了。父亲也是每天背跨手枪和手榴弹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开拔,搞得我们全家都很紧张。可过了好一阵,也不见开拔,后来知道,79年20军上前线的是王牌师58师(抗美援朝时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所在部队),没轮到60师什么事,父亲再一次失去了上前线的机会。当年10月,父亲便转业了。
1975年,60师从金华调防明港。照片摄于1977年。
1979年转业前摄于河南明港
1979年 河南明港,我和父母在一起
二、一只瑞士梅花牌夜光表和松下电视机
我比较恋旧,现在仍时不时地会戴父亲留下来的那只梅花牌手表。听老爷子说,这只手表是在70年代初我出生一两年左右时买的,大概197元,花了他整整两个月的工资。小时候对这只带有夜光功能的(其实就是荧光)手表感到很稀奇,晚上睡觉时经常让父亲焐在棉被里让我看表盘和指针闪闪发光的样子。现在这表已不能发光了,但经过修理上油后还能走,且分秒不差,戴着它,就会想起父亲和我钻在被子里看夜光表的样子。
父亲传给我的瑞士梅花手表
1969年,那一年,我出生
听母亲讲,父亲年轻时很讲究,花钱也大方,做件衬衫会专门跑上海去定做。看父亲留下来的照片,确实有这个感觉。对我们也从不吝啬,从小到大,我似乎没有感受到过捉襟见肘的苦日子,这全靠父亲的保障。
讲究的父亲
当年,父亲转业时总共只拿到了四个月的工资作转业安置费,听他老人家说当年转业军人拿到的安置费是最少的一年,具体原因不详,或与国家建设起步,急需资金有关。但父亲思想很解放,回到地方后,这笔钱就用在了买松下电视机上了。1979年,改革开放刚开始,一切都很新鲜,我家是我们那个弄堂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家,12英吋的National黑白电视机,在那时是稀罕货。也是通过电视,我的视野得到了开阔。在那时,看电视和写作业似乎并不矛盾。
三、严格的父亲和沉默的父爱
我从小到大怕父亲,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他好像也没打过我,没怎么骂过我,但就是怕,不仅我怕,我姐也怕。小时候全家随军前,每年父亲总有个把月回家探亲。那时,我住在王店小镇上,本来在外玩的好好的,但有邻居过来说“你爸爸回来了”时,我和我姐总会很惊慌地跑回家,搬个小凳坐在门厅里看着父亲从包里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内心却没有什么惊喜。几天下来,和父亲熟悉一点了,有时会壮着胆子弱弱地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总是弄得父亲很生气,“我才回来,你怎么就问我回?”说明从小情商就不高,问的时间不对,火候没掌握好。
在父亲部队随军的那几年,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天要早起跑步。或许是小时候身体差,经常生病,父亲要求我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每天都要随着部队的起床号起来跑步,跟在晨跑的连队后面跑。记忆中爬起来的时候天都还是黑的还没亮,那时才是个小学低年级学生啊。现在我听到“向前 向前 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首《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时总有种莫名的激动或是条件反射似的激动,就是因为几年时间里,每天我都是听着营区喇叭里放的这首歌,跟在步调整齐划一的战士后面,沿着营区的柏油路一路小跑。现在回想起来,如今的身体素质就是那时早锻炼的成果。感谢父亲!
我的历史启蒙
42本《三国演义》
我今天对历史的兴趣和热爱,缘于父亲在1979年开始给我买的《三国演义》连环画。记得1979年10月,父亲从河南信阳明港的33650部队转业到湖州工作,我们举家东迁,从武汉沿长江坐船到上海再转湖州报到。在上海短暂停留时寄宿在亲戚家。某天,父亲从外回来,手里拿了本连环画给我,是《三国演义》第一回《桃园结义》。反正那段时间我也不用上课,也没书好读,甚至不知道接下来我可以到哪里去读书,就每天有事没事拿着这本连环画翻看,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问父亲后面几本有没有。后来,父亲一直记着这事,一套48本《三国演义》父亲给我集了42本。回想起来,很是佩服父亲,几年时间里,他给我买回的《三国演义》竟然从来没有买重过。父亲转业到地方后,先是在嘉兴地区二轻局下面的工艺美术公司做总经理,经常出差,看买回的书后面的印戳,不少是在外地的,应该是出差途中买的。父亲从来没有对此说起过什么,这或许就是父爱如山吧,沉默但厚重。网上购物发达后,曾想过到旧书网上把这套连环画配齐,但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书是缺了几本,但这是原汁原味的爱,就这样留着吧。
在工艺美术公司做领导
父亲一直对我们的工作有着严格的要求,要我们有目标有追求,他曾和我们讲他自己刚当兵时的目标,就是一定要当干部,这样才能在部队留下来。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受他的影响,我对工作也一直不敢马虎大意,也深怕辜负了他对我们的期望。今年,我参加了正高级教师的评审,从市属、大市、到省里一路过来。评审那段时间,父亲已陷入昏迷状态,本希望他能撑到结果出来,但最终还是留下了遗憾。父亲12月14日走的,办完后事,我12月20日到省里参加最后一轮的PK大赛。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父亲的刻意安排,他让我可以安心备战。现在我也可以欣慰地告诉父亲,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在2023年的最后一天,留下这些文字,纪念我的父亲。天堂没有病痛,父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