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冬天是个寒冷的冬天,也就是在这个冬天,我的爷爷赫然离世,结束了他劳苦的一生,享年74岁。
爷爷一生贫寒,出生于一个极贫穷困难的偏远山村家庭,父母离世得早,没有兄弟,唯有两个姐妹,幼时常随姐姐出去讨饭。在农村为了生计做过不少营生,种田、砍柴、杀猪、办厨,但并没有一样使他脱离贫困。由于天生有些驼背,劳动起来也比别人艰辛些。又由于在那个年代没有兄弟依靠,形成了隐忍、怕人欺负的性格,与别人打交道总带着些讨好的笑。
爷爷育有三个儿子,我父亲和另外两个叔叔,没有女儿。我出生时爷爷仅42岁,我长到几岁后,每次爷爷带我出去,经常会遇到认识的人带着些调侃的问他“这是你生的细女吗?”,爷爷总是带笑回答“这是我大孙女”。
自我有记忆开始,父母就在外面务工,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爷爷虽没读过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但是对孙辈是疼爱的。因奶奶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田里的活经常只有爷爷一个人去操劳,我幼时经常能看见爷爷一个人艰难地在地里犁田、割禾、打谷、背稻的身影,饶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像村里别人家一样把我拉到田里去帮忙干农活,一是觉得我年纪小,二是觉得我读书才是更要紧的事,所以我拥有一个自由又自律的童年,可以完完全全支配自己的时间,做自己想干的事情。刚开始有四个孙辈在家,后面弟弟和堂弟堂妹陆续到在福州务工的父母和叔叔身边读书去了,老家就剩我一个人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可以说,我与爷爷奶奶直到我十八岁出去上大学前,都没有分离过。
小时候爷爷在田里劳动的时间多,在家照顾我们的基本都是奶奶。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唯记得几件小事。一次村里人家办酒请爷爷办厨,前一天晚上就要去准备菜品,我跟爷爷说,我想吃炸鱼。半夜不知几点,爷爷回来把睡梦中的我唤醒,手窝里捧着几块炸鱼,叫我快吃,看着我吃完他才又转身回去接着忙碌。小学读书在村小,遇到冬日下雪,爷爷就送我上学,桶鞋踩在雪上咯吱响,一脚一个印,走过后留下长长的一大一小两排脚印,长大后再也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后来去乡里上初中,是住校的,每周五下午放假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单程就要徒步走28里路,爷爷有空就会骑嘉陵车来接我,我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中绝尘而去,突然变天的时候也会赶远路给我送衣。爷爷不止会做农活,也会做家务,我到县城读书后,有段时间陪读的奶奶身体不好,换成爷爷来陪读,洗衣做饭都很周到。后面这些年,不管是求学、工作、成家,爷爷都一直惦念着我。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身体一向是硬朗的,很少生病吃药,直到2018年夏天发病前都还在黎川县城的厂里做事,那时他已经69岁。也就是在18年夏天的一天清晨,爷爷一如既往地早起准备骑车去厂里做事,突然感觉身体不受控制,话也说不清楚,奶奶发现后急忙送去了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发现是大脑中有肿瘤。于是家人又送去南昌大学二附院,医院诊断是恶性胶质瘤,也就是脑癌晚期,但是又发现爷爷的心脏有问题,无法进行手术。无奈,只能回家保守治疗。我将爷爷接到抚州,在中医院黄调钧老中医那里看诊开药。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生病,爷爷无法接受一向身体很好的自己突然就面临着死亡,心态变得很差,见人就流泪。
许是我们一直没有告诉爷爷他的真实病情,许是一直吃着的中药比较对症,总之,虽然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爷爷在大家的胆战心惊中又度过了五年的时间。今年12月19日早上,爷爷突然发病了。送到医院后说是脑溢血引起的中风,三天后脑出血控制住了,又发起高烧,才发现还伴有严重的肺炎。当时黎川县医院表示他们已经无法治疗,我让爸爸和叔叔送到抚州来,盼望着还有救治的希望。救护车到达抚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后就直接送进了ICU,医生诊断是脑出血引发中风,然后可能是胃部的食物倒流误吸,导致肺部感染,治疗难度极大。当时我握着爷爷的手,他已经无法说话,但是意识还是非常的清醒。我们想再试试吧,再试试吧,说不定还有希望。
经过四天的治疗,医生告诉我们最后的检查结果很糟糕,几乎没有救治的希望。医生在与我们谈话时,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当时的我已经明白,这就是爷爷的宿命了。为了老家叶落归根的习俗和老人的意愿,我们最终决定接爷爷回黎川老家。我问医生,他走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医生告诉我会,我又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痛苦,医生遗憾地告诉我没有办法。
12月25日的下午2点左右,救护车载着爷爷回到了黎川的家中。5点左右,当从医院带回来的最后一袋氧气用完,家人商量着要不要想办法再去黎川医院买一点的时候,我看着瘦得不成人形的爷爷,他嘴巴里还插着人工呼吸机的管子,无法言语。我不愿他再继续被疾病这么痛苦地折磨,流着泪说,“不用了”,然后亲手解开了爷爷脸上的呼吸罩,抽出了那根长长的、从喉咙直插到肺部的呼吸管。
此时的爷爷已经完全丧失了呼吸功能,肺部和喉咙充满了浓痰,但是意识还很清醒。家人已全部在爷爷身旁,他艰难地用嘴喘着气,哼哼呀呀,有很多的话想对我们说。我知道他这次发病突然,肯定有话想对家人交代,可是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又因为中风导致左边身体偏瘫,他只能用右手着急地比划着。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跟他说,“公,我知道你有话想说,我来帮你,我如果说对了,你就握紧我的手。”
奶奶找来他的存折,上面是一万块钱,那是他全部的积蓄,我问他是不是担心这个,他示意是,我们说放心,不会丢。他又咿咿呀呀,迷糊地说着什么,我隐隐听到“女儿”“红包”。弟弟的女儿刚出生,今天他才亲眼见到。我问是不是准备了一个红包要给弟弟的女儿,他示意是。我们到处找不到这个红包,我们只能跟他说,找到了找到了,请他放心。该交代的交代完了,他突然时不时摸摸自己的胡子,我问他是不是想刮胡子,他示意是,我叫我爸找来了他的剃须刀,帮他刮干净胡子。他又一直摸自己的脸,我问他是不是想洗脸,他示意是,堂妹打来了热水,我用毛巾帮他洗脸,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他又用手指着自己床头下面,我翻开垫絮,有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有一个不知道什么金属材质的戒指,他示意就是这个,我帮他戴在了无名指上。爷爷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走了,这些是他唯一的体面。
许是一直张着嘴喘气,喉咙干痛,爷爷一直示意想喝水,我用棉签和小调羹小心地喂些水进去,刚开始还能艰难地吞一点进去,后面他含糊地说着“咽不下去”。我一直坐在床头,不停地喂水,用棉签试图帮他清理口腔的浓痰,可是越清越多、喘气越来越困难。门外家人们在讨论爷爷过世后的事情,丧礼、选墓,我全然听不进去,我觉得活着的任何一秒都比死后重要,此刻的我只想让爷爷走的好受一点。看着爷爷痛苦的样子,我不禁想,为什么死亡已经如此残忍了,走向死亡的过程还要这么痛苦。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直泪如雨下,爷爷用含糊的声音呼唤我的乳名,在那里一遍遍艰难地呢喃着“莫哭、莫哭”。爷爷自从上次查出脑癌后,就成了泪失禁体质,很容易流泪,但此时此刻,痛苦却清醒的他,不知道他是无法流泪,还是已经坦然接受了死亡,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经过一夜的挣扎,爷爷的喘息越来越艰难、微弱,26号早上7点半,大叔最后一次呼唤爷爷,他微弱地“哼”了一声。上午9点,爷爷停止了喘气,10分钟之后,我在他手上再也摸索不到脉搏,在他胸口再也感受不到任何跳动。我出来向家人说,爷爷走了。门外的亲人们进来哭成一片。
至此,我和爷爷的故事就永远结束了。
爷爷的一生波澜不惊,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民,没有任何事迹可堪记载。他的一生是勤苦的,是无数中国辛劳农民的缩影,他也有很多的缺点,年轻时喜欢喝酒打牌,与奶奶经常在争吵之中。但这个最平凡的人,也给我们留下的是永远的念想。
有句话说,真正的离别不是死亡,而是遗忘。我左思右想,写下这篇回忆,像他这种沧海之中的一粟,如果我不为他留下一点文字记录,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他的文字记载。
我的爷爷,黄木根,出生于1950年3月,黎川县中田乡竹际村人,逝世于2023年12月26日。
写于2023年的最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