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右边的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从我来的11月初就看见它伫立在那,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一簇簇浅黄的花苞。11月至12月底的这段,除中间几天阴冷至极,其余每天,衬着瓦蓝的天空和时不时飘过的云朵,窗外的那株梧桐树,都被这温暖的冬阳照顾得饱满挺拔。因为办公室在北边,晒不到太阳,所以这窗外充满生机的梧桐就像一个取暖器,显得极为重要。
刚来的时候,这梧桐树的叶子还是有些许的,但现在已经只见花苞不见叶了。也是,12月初跟两位朋友在一个种有梧桐的处所中餐,落下的梧桐叶被太阳晒透了嘎嘣脆,脚踩上去干透的叶片嘎吱作响,立马变成深绿的碎末,我们就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小院走着,边走边聊,而我也看准了那一片片微卷着叶边的叶子,想迈出的每一步都不落空,用清脆的碾压声为轻缓娓娓的聊天伴奏。是吧,可能办公室窗外的那些梧桐叶子也是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的飘转落下、焙干、清扫,再消失不见的吧。
我是在厂区长大的,要进入生活的那个家属区,必须从战备路拐上一个百来米长的坡。坡是水泥加鹅卵石冻成的,坡两边是修剪整齐的小叶女贞,间或种着法国梧桐、香樟和梧桐。印象中本来种的都是法国梧桐,但不知为啥砍了一部分,加种了梧桐和樟树。梧桐树长势很快,要不了十来年就很粗壮了,阔而大的心形叶片也让进家属区的这个坡在酷暑的夏日像是有了一个天然的绿色屋顶,最多有些斑驳的光影浮动,树荫下可比太阳下凉快多了。
七八十年代厂里的家属楼房基本上是以筒子楼为主,我上幼儿园到刚上初中那会儿住的就是筒子楼。那是一栋3层的红砖黑瓦房,房子的正中间有一个楼道上楼,从楼梯口左右分别依次排开4套房,每边的第1套和最里面的第4套是个带洗浴室的单间,中间的两套是套带单的房子。那时的房子都不带洗手间,所以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个痰盂钵钵,每天晚上拿进屋里,每天清早家女主人们都会人手一个刷子,端着痰盂钵钵去公共厕所清理。几百上千人的家属区就三个公共厕所,所以也经常排队蹲号。
那时候大家都是在筒子楼的过道里起灶架锅炒菜做饭,最开始是煤球炉,后来变成了煤气灶。每当中餐晚餐的点,家家户户都干得热火朝天,哪家都别想藏着掖着,吃啥好东西还没吆喝,香味可能就已经飘到了对面楼里去了,更别说左邻右舍了。所以小时候吃饭也没个定型,要是闻到哪家有想吃的菜,端着个碗、拿着筷子就呼呼上别人家去了,一点儿也不会害臊。当然也有被主动邀请去邻居家吃好菜的时候,那就大言不惭的去当一天别人家的闺女。那时候的邻里关系特别融洽,有种只要脸皮厚就能通吃一栋楼,甚至是一片家属区的感觉。
筒子楼的楼下也有两株高大的梧桐树,小时候就很难合抱了,可有不少儿时的记忆。为我们遮风避雨挡太阳不说,天晴的时候,勤快的妈妈们都争着到这两棵树下去牵晾衣绳。两棵树之间间隔了七八米,牵上绳子后能晒上三四床床单被子,再把旁边的电线杆子和1楼的红砖柱子也牵上绳,常常就把楼下的坪晾满,搞得像个小迷宫一样。而那也是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疯玩的时候,我们就喜欢往这些床单被子中间钻,一边追逐嬉戏一边嚷嚷着:来抓我呀,来抓我呀!也不管手干不干净,就往那些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上去抓,如果床单被套晒干了也还好,如果还是湿的就会留下我们的鬼爪子印。再用力过猛,还会把晾衣绳崩脱,这时候就会听到妈妈们的高分贝了:XXX,XXX,你们是想挨打了是不是,看,床单都搞到地上去了,又白洗了,哎呀,你们给我站到……不出意外的话,总有人会受皮肉之苦。但下次天晴的时候故事又会重演,黑手印继续会有,尼龙绳也还是会系不太稳,长大了的娃消停了,新来的小娃娃们又继承衣钵,都是在这两株梧桐树的见证下。
我们还会在傍晚玩捉迷藏时,把这两棵梧桐树作为找人者蒙头倒计时的柱子:10、9 、8、7、6、5、4、3、2、1。躲好了没有?躲好了没有?待无人回应,找人的小伙伴放下趴在树干上的双臂,开始四下找人,他还不能走远了,因为还要防着躲的人冲到梧桐树下说“报到”,那他就赢了。游戏周而复始,反正妈妈们不喊就不会散场,偶尔也会有爸爸到树下揪人回家的,那就等第二天再玩。
除了用来捉迷藏,在人少的时候,梧桐树还要充当跳皮筋的撑子,不过那就得要一根特别长的皮筋,因为两棵树之间隔得那么远呢。我们那时候的皮筋都是用加长的厚橡胶手套剪成的,弹力十足还结实,但有时候打结没打好,突然弹到脸上身上时那还是真疼,瞬间就能看到红色的血杠子。为了不要人工撑子,大家一直都有得跳,我们还是会把皮筋绑在梧桐树上,随着羊角辫上红绸子的轻舞飞扬,我们也蹦蹦跳跳的从小学跳到中学。
筒子楼下的两株梧桐树,还是在一圈一圈地画着年轮。印象中每年早春,梧桐树满枝的花簇都会凌寒盛开,甚至有时还未冰雪消融,它们就张开一个个弧形的白色小喇叭,释放出春的信号,散发出春天的第一抹幽香。虽说是白花,只是说小喇叭的外面是白色,但其实小喇叭的里层是渐变的淡紫色,从喇叭口到喇叭芯子由浅及深,甚是好看。家属区里还有几棵开淡紫色花的梧桐树,这个紫就是里里外外都是紫色小喇叭了,紫花的树型较白花的树型要小很多,所以也容易采摘得到。偶尔折几枝带回家,老妈总会啰嗦半天,但我又怎会理会,拿个罐子放满水插里面又能美美看上几天。
虽然父母一直都陪我住在市区,但基本上每年我都会开车回小时候的家属区转转,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在晚上。坡上的小叶女贞基本上都荡然无存了,缺乏打理的院落也一派垂暮之气,但还是忍不住想回去看看。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的10月,那晚,月朗星稀,我带着妞在家属区里转了一圈,然后在车队坪里的篮球架下停了好一阵。熄了车灯,听着音乐,我打开了车顶天窗,让月光倾泻。不咸不淡地跟妞聊了聊小时候她在这里度过的近一年时光,宁静而美好。是啊,又有一年多没回去看看了。突然想到了手机里办公室窗外的梧桐树照片,嗯,那就选在梧桐花开的时候回去吧。
我猜啊,那家属区里应该还会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
我猜啊,那些粗壮的树干一定没有刷上石灰过冬。
我猜啊,我应该还记得开紫花的梧桐树的位置。
我猜啊,办公室窗外的这株梧桐树开的花是白色的。
我猜啊,明年一定是个好年份!
半夏
写在2023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