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向家地/杨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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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于2023-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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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家地

杨华方

                                   1

    要过年了,阿春挥着竹条子在山坡上放牛。寒冬腊月天,本是不放牛,往常都是刹些禾草杆放在箩筐里,让牛慢慢咀嚼。阿春爹对他说,现在天太冷,牛窝在牛拦里好几天没动,牵它出去活动一下筋骨。阿春便赶着牛在向家地山上蹓跶。 

    阿春听阿公说,向家地的寨子和水田荷塘下面,是一个个溶洞。村寨因为山高,一到腊月天,路面冻得硬梆梆的,但山间的水流却冻不住,从小溪潺潺地流下来,经过一丘丘水田和一口口荷塘,又哗啦啦流向峡谷,跌入山涧里的龙溪。山的那边还是一座座山,再过去几座山,便是贵州的万山。在村口,看得见对面山上的悬崖间,有一处凹进去的石窟,那石窟间安放着一具具神秘莫测的悬棺。每次放牛,阿春都会看那些悬棺。他不知这些悬棺里的人是哪朝哪代的,也不知那一具具的棺木,是如何抬上悬崖凹穴的。阿春问阿公,阿公虽是老寨主,也不知道。阿公年轻时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因为好奇,从狮子口下面的绝壁攀着爬上去,发现这里前一排后一排整整齐齐摆放着11具棺木。何日悬棺出画廊,石窟星散悬棺横。阿春隔山远远地望着那些悬棺,心里想,等长大些,约上村里的几个玩伴,像阿公那样爬上去,亲眼看看那些悬棺是什么样子,先人是怎样把悬棺搞上悬崖的。

    这天,从远处山里总传来一些“砰砰砰”的响声,似是鞭炮,又不像鞭炮,还没到年三十呀,这鞭炮怎么就放个不停?这比悬棺更让阿春感到好奇。他不时地凝目向远处眺望。已是黄昏了,这时,他爹从山那边人家走出来,朝阿春喊道:“小弟(注1),天黑了,牵牛回家。”

    阿春赶着牛回家,路上问道:“阿爹,这是哪里放鞭炮?放了一天了。还没到过年呀!”

    “过年的鞭炮也不会这样放。”阿春爹王德祥,新任寨主没几天,今天在寨子里走东家串西家,忙乎了一天,他说,“这是打仗。是红军和白军打仗。”阿春不由兴奋起来,说:“红军会打到我们这里来不?” “也许会来吧。”王德祥帮儿子把牛赶回家,关进牛栏后说:“阿春,在家呆着,不要出去乱跑。”然后又向屋里叫道,“婢芬---”

    婢芬是阿春的姐姐,应声从屋里出来。“你弟弟回来了,牛也关进牛栏了。看着你弟弟,便水在打仗,不要让他乱跑。”王德祥见婢芬答应了,又道,“告诉你阿公,我还有事,出去了。”王德祥匆匆消失在寨子里。阿春想追出去,婢芬拉住他道:“爹才说的,你又乱跑。”

    阿春刚想说,你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想管我,见婢芬瞪眼看他,便不说了。

    婢芬一头秀发,眼睛又大又亮,身材修长,尤其是歌唱得好,周边寨子的拿曼(注2),相约到向家地爬阿春家的跑马楼对歌。婢芬带着寨子里的拿耶(注3),和那些拿曼盘歌,天上地下,犁田种地,盘古开天地,什么都盘。拿曼灵泛不灵泛,人品行不行,一对歌,那些拿耶便有了印象。遇上中意的,拿耶便悄悄告诉对方,这个拿曼便可以单独爬她家的楼了。拿耶会以泡米油茶款待他。单独爬楼一年半载后,拿耶和拿曼互送信物定婚,男方送给女方一块包头布或者一件衣服,女方送给男方一块侗锦。寨子里同龄拿耶的侗锦大都送出去了。婢芬的侗锦编得精致,不仅色彩鲜艳,花朵朵绚丽多姿。多少阿哥希望得到婢芬的侗锦,婢芬的侗锦至今还收在柜子里。阿春认为,姐姐不会把握机会,优秀的阿哥都让别的拿耶抢走了。可姐姐的侗锦现在还没送出去。

    “你自己的事还没管好,还想管我。”阿春撇嘴揶揄道。

    “不是我想管你,是爹叫我管你。我什么事没管好?”

    “你的侗锦还没送出去,还收在柜子里。”

    “你个油婆虫,又偷看我的东西了。”婢芬佯装怒态,道,“侗锦没送出去,不关你的事。细伢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怎么不管我的事?就是关我的事。你的侗锦不送出去,总有阿哥来爬我们家的楼。会对歌的被其他姐姐选走了,剩下的不是鸭公嗓子,就是破锣嗓子,一张嘴,猫头鹰都被吓跑了。我听那鸭公叫,破锣响,你说烦不烦?!”

    “嘻嘻,”婢芬笑了起来,“你一烦,就要姐姐随便把侗锦送出去?小弟,这侗锦是姐姐一辈子的希望,不能随便送人的。”

    “如果遇上合意的呢?”

    “那当然送。可惜你姐我到现在也没遇到合意的啊!”

    “不是没有合意的,你是箩里选花,挑花了眼睛。”阿春嘟着嘴说,“哼!到时候,有合适的阿哥,你不送,我来送。”


2

    向家地要比山下冷好多,一到晚上,温度又下降,路上泥泞的雪,又冻得硬梆梆的了。

    出山的路口,王德祥带着几个乡亲,打着松明火把,在黑夜中行走。走了一阵,他们远远看见,崎岖的山路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一支长长的担架队,在黑夜的山路上艰难地跋涉。

    “是红军,”王德祥向身后的乡亲道:“快!”

    红军医院院长谢仁和提着一盏马灯,带着几个医生和护士,一路上不停地关注着担架上的重伤员。顾长庚是最重的一个伤员,因失血过多,一路上昏迷不醒,加之天冷,被抬着走了这么远,已是奄奄一息。抬担架的战士也疲惫了,在硬邦邦的冰路上,脚步也慢了。

    王团长一直跟着顾长庚的担架,不时地喊道:“石头,石头,你振作起来,我还有任务要交给你。”

    谢院长察看了担架上的顾长庚,查看了他的伤情,安慰王团长道:“不急,到了向家地,我马上给他治疗。”

    一个战士带着王德祥和向家地的乡亲跑过来,说向家地的老乡来迎接了。

    王团长忙转身迎向王德祥,握住他的手道:“老乡,辛苦你们了!”

    王德祥握住王团长的手道:“你也姓王,我们是家门哟。”

    王团长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这次要吵闹你们了。”

    “什么吵闹,这是我们向家地的荣耀。”王德祥对几个乡亲道,“快,帮着抬担架。”

    乡亲们忙上前,从一个个疲惫不堪的战士手里接过担架。重伤员的担架都换上了向家地的老乡,长长的队伍显得轻快起来,在黑夜的山路上行走,步子快了许多。

    王德祥看了看还有搀扶着的、拄拐杖的长长的队伍,问道:“家门团长,有多少伤病员?”

    谢仁和提着马灯走过来,道:“王大哥,有一百多伤病员。”

    王德祥道:“这么多。”

    王团长道:“我们消灭敌人一千多,本可将这伙敌人全歼,不料,敌人的增援部队来了,而且越打越多,数倍于我们,反将我们包围起来了。这一仗打得很残酷。但敌人也打怕了,我们一突围,敌人也不敢再追了。这么多伤病员,给你们添麻烦了。”

    王德祥道:“没问题。红军医院,选在王家老院子里。这个院子有六户人家,有二十多间房子,可安排重伤员,附近还有湾头寨子、坡脚寨子、上院子寨子、张家寨子、下坝寨子,可安排轻伤员。还有一个龙源寺,寺里的主持二和尚懂医术,还会针灸,那里可安排几个重伤员。王团长,你们团的战士多,如果这些寨子住不下,村口山下的峡谷间,还有几个大溶洞,住几千人都没问题。”

    谢仁和道:“王大哥,重伤员住在王家老院子里,方便治疗,恢复期的轻伤员住附近老乡家。龙源寺送四个,这样,可以吗?”

    王德祥道:“好。没问题。”

    他俩一边走,一边就把伤员的安排商量好了。担架队伍离向家地越来越近,可以看见乡亲们打着火把在等候着。阿春和他的婢芬姐姐也在迎接的人群中。担架队一到村口,乡亲们迎上来。王德祥喊道:“不要急,家家都有。”

    谢院长说:“这个顾长庚今晚就做手术,我这里护士人手不够,他需要专门护理,王寨主,你能否安排一个不怕脏,不怕累,又机灵的年轻人,专职护理他。”

    王德祥朝迎接的人群中看了一眼,看见了阿春和他姐姐婢芬。他朝婢芬招了招手,婢芬走过来。他对谢院长指着婢芬说:“这个拿耶吃得苦,你看看,可以吗?”

    谢院长抬头看了看婢芬,见她面容姣好,阳光灿烂,道:“要吃苦受累,要熬夜,你受得了吗?”

    婢芬嫣然一笑,道:“没问题。”

    谢院长点点头道:“行,你跟着这付担架,一直伺候到他下床,能走路。”

    婢芬又是嫣然一笑,道:“没问题。”然后跟着顾长庚的担架,往王家老院子而去。

    王德祥和谢院长继续商议将伤病员队伍分流,在他俩的指挥下,担架队伍又分成若干支流,在乡间小路上走向一个个寨子。能自己行走的轻伤员,由老乡搀扶着,向寨子里一栋栋侗家木楼走去。

    迎接的队伍中有几个和尚,一个年纪大的走上前,问王德祥:“王施主,我们龙源寺安排好了吗?”

    王德祥道:“二师傅,安排好了哩。”转身向四付担架道:“你们去龙源寺吧!”

3

    这时正是腊月中,再过几天,便要过小年了。因为消灭了一个团的尾追之敌,红军大部队顺利从湘西往黔东转移。湘贵边界山路险峻的向家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是难得的世外桃源,成为红军出湘入黔川最后一处休整的地方。

    王家老院子的大门边挂着“红军医院”的牌子。院子里的每一间木屋门,依次挂着医务室、治疗室、重病房、手术室,其中重病房有三四间。

    婢芬一直守护在顾长庚床边。婢芬听王团长说,顾长庚带领一个连掩护大部队,他边打边退,是走在最后的。当时他带领十几个战士,把敌人引向右侧的山路。在山上,子弹打完了,退到一个悬崖上已是无路可走,他又掩护战士们跳崖,战士们都跳下去了,他最后一个跳,被追上来的敌人打了一枪。顾长庚本就负伤,又跳崖摔伤,故而昏迷不醒,脸色苍白。

    一进向家地安营扎寨,谢仁和顾不上休息,带着几个护士,来给顾长庚做手术。王团长说:“谢院长,这晚上墨般漆黑,行不行?”谢仁和说:“我这里有马灯。”王团长道:“马灯?这么点光,看得清?”谢仁和说:“只要灯光打得好,我还是可以做。”王团长道:“好好,早做早好。我来给你提灯。”“你习惯指挥人家,我指挥不了你。行了,你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去休息一下。”谢仁和指了指婢芬说,“你不用担心,我有人打灯。” 

    待王团长出了门,谢仁和带着护士进入了状态。他叫婢芬在一旁给他提马灯。他交待婢芬该怎么提灯。婢芬很灵泛,黑葡萄似的眼睛紧瞪谢院长,一开始动手术,谢院长叫她把灯举高,她就举高,叫她把灯放低,她就放低,叫她往左,她就往左,她的灯光追随着谢院长手上移动的刀。刚开始,婢芬看见谢院长的刀在顾长庚的伤口处比划着。被划开的伤口溢出了血,她的头有些晕,但一听谢院长说:“把光照在我刀尖上。”婢芬马上按谢院长要求把灯光调正。她见谢院长那刀小心翼翼的,生怕把伤口划大了,她的心便也和谢院长一样,把灯光照在谢院长的落刀处,让他看得真切。她心里一想着把灯光照好,便不再有恐惧感了,她甚至在心里说,刀口小一点,不要开大了。谢院长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时他一看这拿耶机智的眼神,就知道这拿耶会是个好护士。他在马灯下给顾长庚取子弹,很顺利。子弹取出来了,两个护士在一边给他递钳子,递纱布,递针。他给伤口缝合后又敷药包扎,又对其它摔伤的部位也做了治疗,然后抬起头,说:“好了。”给顾长庚缠纱布的事交给护士了。婢芬提着马灯,神经虽不如先前那么紧绷着,但看着护士的操作,仍然全神贯注,让灯光照在该照的地方。

    谢仁和走出手术室,已是深夜了。一直在门口的王团长迎上去说:“做完了?怎么样?”谢院长对王团长说:“放心,王团长,小顾的命硬,这次虽是晚上做,提马灯的拿耶很机灵,配合得很好,手术也做得很成功。”

    婢芬提着马灯和护士走出来,说:“谢院长,他现在还昏迷不醒,怎么办?”

    “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谢仁和见王团长又急起来,说,“你不要担心。他因失血过多,身体显得虚弱,现在要靠他自己的能量恢复了。不光是他,所有的伤员要恢复健康,都需补充能量。我们没有滋补药,只能想办法让伤员同志吃好点。”

    “吃好点?吃什么?这山里面,能搞到什么好东西?”王团长道,“这个顾石头,我当连长时,他就跟着我,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这次负了伤,跳崖又摔成重伤。”

    “谢院长,”婢芬说,“我叫我爹明天去县城一趟。”

    “这里去一趟县城,来回要两天。”谢仁和道,“而且我们伤病员这么多,需要的量也多。”

    “没问题,”婢芬说,“多去几个人。”

    “不行。”王团长道,“只要有人去采购批量药物,就会暴露目标。县城不能去。”


4

    第二天早上,婢芬回家,对王德祥说她照顾的那个伤员因为失血过多,现在还在昏迷中。王德祥说你现在到床上去躺一会。

    婢芬睡了一觉醒来,王德祥把一个热腾腾的汤罐端到她面前。婢芬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直扑她的鼻子,不由得口水溢满嘴了,叫道:“哎呀,好香,好香。”

    那是鸡肉香味。这鸡汤里放了黄精,它与鸡肉的香味相互融合,散发出来的香味就不是普通的鸡肉香了,香味更加浓郁扑鼻,复杂独特,是药材的味道,更是一种健康的气息。原来,王德祥趁婢芬睡觉时,把家里下蛋的母鸡杀了,炖时放了几砣黄精。他见婢芬闻着鸡香一脸的灿烂,说:“你照顾的伤员,一定要让他恢复好。”婢芬笑道:“阿爹放心,有这个鸡汤,我照顾的伤员,一定会恢复得好,阿爹的面子,一定会挣回来!”

    婢芬把鸡汤端到医院,谢院长看了看,问明是黄精炖母鸡,说,这个汤好。手术后,可以喝点鸡汤。鸡汤里放黄精,对体倦乏力、精血不足的病号疗效更佳。然后他又问婢芬:“你家怎么有黄精?”婢芬道:“向家地的山前山后,到处是黄精,几乎家家都挖了点黄精。没有饭吃时,我们就吃黄精”

    向家地山高,寨子的屋前屋后,十多处水井长年水流不断,春夏之际,使得向家地云雾缭绕,有如人间仙境。所以,这里很适合黄精生长,虽是野生的,却长得得好。

    谢院长说:“这黄精补精血,有利于伤病员恢复健康。”婢芬道:“我等一下回去和我爹说,要他把乡亲们的黄精都收来。”

    顾长庚还昏迷着。谢院长说他必须补充能量,能喂多少算多少。婢芬一次喂半调羹,喂了半天,才给顾长庚喂了小半碗。婢芬又给其他虚弱的重伤员喂。喂了几个重伤员,瓦罐的汤喂完了。她便提着汤罐回家了。

    王德祥听说谢院长盛赞这个黄精炖鸡汤,而且还要向乡亲们收购黄精,马上通知乡亲们到木凉亭集会。到了晚上,乡亲们打着火把来到木凉亭内。婢芬的阿公和阿爹早在凉亭里等着。婢芬的阿公是老寨主,胡子飘飘,火光照着他古铜色的脸庞。他年纪大了,刚传位给王德祥。他虽然退位了,但在寨子里还是有着相当的权威。关键时刻,他的话起着一言九鼎的作用。

    王德祥望着父亲,不由想起那年他从县城读了书回来,发动乡亲们闹农会。那时,父亲是寨主,开始和他争吵,后来骂他。王德祥不温不火,和父亲讲了几天,说你当寨主,不是希望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么,不闹农会,乡亲们怎么组织起来?后来他想通了,支持王德祥。王德祥打土豪分田地,向家地没有土豪,王德祥要把家里的十几亩田分一些给乡亲,他也同意。他说,寨子里的乡亲都有饭吃,他才心安。现在,为老百姓打天下的红军来了,他说,红军的需要,就是我们的需要。

    王德祥先让婢芬介绍了重伤员的情况,然后说:“各位伯伯叔叔,各位兄弟姐妹,马上过年了,红军为我们打天下,那么多人负伤了,重伤昏迷的,断胳膊缺腿的,大家都看到了。他们要尽快恢复,要补充营养。往年,举行吃乡食,是我们过年的大事。今年过年节,帮红军恢复身体。是我们最大的事。

    “是呀,是呀,要我们抬担架,出力气,没问题。”

    “现在不需要抬了。”

    “那我们一不是医生,二没开药铺,有什么办法帮伤病员?”

    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有办法,”老寨主捋了捋飘飘的胡子说,“红军伤员需要补充营养,我们向家地的黄精,就是很好的补品。”

    “是啊,”王德祥道,“我阿爹说的是,我们向家地的黄精,往常当食物充饥。这黄精,又叫老虎姜、鸡头参、仙人余粮。听这名字,仙人余粮,神仙吃剩的东西,那肯定是好东西。经常吃,白头发都可吃成黑头发。” 

    众人笑了起来。 

    “红军医院谢院长讲,我们向家地的黄精能健脾胃,润心肺,能补精血,长力气。”婢芬说。

    “红军伤病员需要补身子,我们向家地的黄精可以派大用场了。”

    “德祥,”一个与王德祥年纪差不多的汉子说,“不是我有黄精不献,今年杨郎中来收黄精,我本说留一点,杨郎中说,你年纪轻轻,黄牛一样棒棒的,留着补什么?把我的黄精全部收走了。”

    “是的,杨郎中收他的黄精时,我正好在场。”老寨主道,“我本来打算全部换钱,杨郎中说,老寨主,你这么大年纪了,留点平时补一补。不然,我们家的黄精也全部收走了。家里留了一点,以备急时之需,估计有两斤的样子。我做主,全部献给红军。”

    “阿爹,谢谢您!”王德祥说,“现在要过年了,我家我爹做主,全献出来。众人拾柴火焰高。请大家凑,能凑多少是多少。”

    老寨主带了头,乡亲们都将家中留着备用的黄精献出来。凑来凑去,也不过二十多斤。

    没有报数字的那个汉子说:“我一两都没献呀,我,我明天上山去挖一点。”

    “过冬的黄精,是留着做种的,挖掉,太可惜了。”几个乡亲有些舍不得,“可惜了,可惜了。”

    “是可惜。把黄精种挖掉,明年就没有收成了。”王德祥道,“乡亲们,红军战士的生命重要不重要?他们为什么负的伤,还不都是为了我们。”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凉亭内顿时静寂下来。

    “乡亲们,我们向家地的黄精,要是往年冬天去挖掉,是可惜。我也舍不得。”王德祥道,“这些红军战士,都是年轻的拿曼哥,还没结婚生子,可他们连命都可以献出来,我们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把大家凑来的黄精送到红军医院,王德祥又背着锄头,带领乡亲们上山。山林间和灌木丛中,“砰咚哐啷”,锄头挖冰块的声音此起彼伏。 

    乡亲们正挖得起劲,几个红军战士跑过来叫道:“乡亲们,不要挖,不要挖。”王团长和谢院长也跑过来了。王团长跑到王德祥面前,按住他的手道:“王大哥,你叫大家不要挖了。”

    谢院长也爬上了山,劝道:“王大哥,你们送的黄精,对战士们恢复身体帮助很大,这个土里的黄精,就不要挖了。这是种呀,挖掉不,明年就没收成了。”

    王德祥道:“那么多伤病员,送的那点黄精,那够?”

    王团长道:“乡亲们,谢谢大家的好意,但这个黄精种,千万不能挖。你们挖掉了种,明年三月块茎移栽,到哪里找种去?这些黄精种,我们坚决不能挖。我们的子孙后代还需要这些宝贝,我们要好好保护这些品种,以后我们过上好日子,更需要它呀!”

    谢院长道:“是呀,乡亲们,王团长说得对。你们送来的黄精,是我看到的最好的黄精。对战士们恢复健康是很有帮助的。但这地里的这些黄精,我们挖了,岂不是让这些好黄精绝种了?乡亲们,我们要保护好这些优良品种,等革命胜利了,我们还要好好培育,让它为我们大家的身体健康服务。”

    王团长向大家打着拱手道:“乡亲们,为了将来,为了我们子孙后代,这些优质黄精种要留着。拜托大家。伤病员需要恢复,我们另外想办法。”

5

    另外想办法,想什么办法?王德祥问了几个老人,又问了父亲,都说没有更好的办法。养了鸡的人家,都将母鸡杀了,公鸡又不能杀,那又有几只鸡?

    吃了早饭,王德祥提着一罐鸡汤准备送去医院。阿春一见,忙上来要提汤罐,说:“爹,我也要去。”王德祥道:“你去可以,这汤罐还是我提。”阿春知道爹担心他摔破汤罐,也不争,跟在王德祥后面,走着走着,就蹦蹦跳跳地跑到王德祥的前面了。 

    一走进医院,阿春就听见细柔的歌声。这歌声温馨柔和,十分清新,婉转悠扬,显得情深意长。阿春根据他常听婢芬和她的姐妹们对歌,判断这是拿耶对意中人的回歌。这种歌声,只有在对歌后,发现对方是自己的意中人了,拿耶才会向阿哥唱这个调,歌声才会这么温婉,才会这样情深意厚。

    这是谁在唱?嗓音好熟悉。阿春走到歌声悠悠地飘出的窗口,搬个砖,站上去又踮起脚尖朝里一看,只见室内床上躺着个昏迷的红军伤员,一个身着侗族衣饰的拿耶,正低头俯身对躺在床上伤员的耳边,轻轻地哼唱着。那个侗家拿耶的背影好熟悉,唱歌的嗓声也很熟悉,这不是姐姐么。是的嘞,是的嘞,天天在一起,还会看错么。只是她从没有用这个轻柔的调子唱歌,向家地其他的姐姐都唱了,今天是她第一次用这个调,唱得这么温婉,这么动人,这么含情脉脉。

    俯着身子唱歌的,阿春没看错,正是他的姐姐婢芬。

    谢院长交待婢芬,每一个小时给顾长庚喂少量的水,或者鸡汤,适当给他按摩,促进血液流动,多陪病人说话,有助于缓解昏迷现象。对他说什么呢?每天早上,婢芬就俯身和顾长庚“打招呼”:“石头,天亮了,又一天开始了。我打水给你洗脸。”打第一次招呼时,婢芬想,我叫他什么呢?顾连长?他不就比我大个两三岁么,不像个官。他和我表哥年纪差不多。叫他顾阿哥?别人听见了会瞎想,会胡说。王团长一来就喊“石头,石头”,倒显得随意,又亲切。婢芬就学王团长的口气,叫他石头了。说话没有回话,婢芬便没话说了。婢芬会唱歌。她给石头洗脸,先把毛巾在热水里浸泡一下,然后拧干。她拿着热气腾腾的毛巾给他擦额头,然后擦脸。她一边擦,一边就轻轻地哼起了侗族大歌。开始,唱的是过门歌、场面歌。躺在床上的虽然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是个英雄哩。他相貌也英武,虽昏迷不醒,她仿佛听到他的回歌,唱着唱着,唱到今天,她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她心中从没唱过的歌。

    一心一意来连哥,哥是英雄杀敌多。

    钢枪在握胆气壮,悬崖边上敢迈脚。

     

    阿哥梦里不知情,不知阿哥何时醒,

    阿哥是个英雄汉,藤不缠树树缠藤。

     

    泥鳅不怕田干水,阿妹不怕头刀割。

    盼着阿哥快醒来,生也合来死也合。

     

    阿春一听,心想姐姐唱了这个歌,她的侗锦就要送出去了,逢年过节再没人到他家来爬楼对歌了。他不由有些高兴地叫道:“姐,姐。”

    婢芬忙开门,对着阿春道:“别大喊大叫。”

    阿春进了病房,径直走到病床边,对着昏迷不醒的顾长庚道:“石头哥,石头哥,你快些醒呀,你醒来了,就有好事了。”

    “阿春,你胡说什么?”婢芬上前扭着阿春的耳朵,道,“有么子好事?”

    “哎哟哎哟,姐,你轻点,轻点。”阿春道,“当然有好事。你看,爹提鸡汤来了。”

    婢芬舀了半碗,给顾长庚喂起来。婢芬一边喂,一边说:“石头,这个汤好喝吗?好喝,你多喝一点。今天喝得好,肯定是喜欢喝。” 

    “姐,”阿春伸过手道,“让我来喂喂他。”

    “你不晓得喂。”婢芬喂了几口,又说,“石头,你们团长天天来看你,看你是不是醒来了。王团长说,等你出院了,不让你当连长了,要交给你新任务。你快醒来呀!”

    “姐,你是第一个最盼石头哥醒来的。”

    “你这话么子意思?”

    “好啦,阿春,别闹了,让你姐好好喂。”王德祥见阿春安静了,问婢芬,“他有好转吗?”

    “脸色明显好很多了。你看,不像刚来时那么黄了。”

    “唔,你一定好好护理,要给我长脸。”王德祥见婢芬点了头,道,“婢芬,谢院长在哪里?你帮我把他叫来。”

    “你叫谢院长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问他。”王德祥昨天带乡亲们挖黄精,王团长和谢院长带人不让挖,说另外想办法,另外还有什么办法?他想了一夜,没想出来。家里的母鸡杀了两只,公鸡吃不得,没么子好东西了。王德祥来到牛栏,那黄牛一见他,朝他扬了扬头。王德祥一见黄牛,不由眼前一亮。

    一会,谢院长过来了。王德祥问道:“谢院长,打听一件事。我听说,黄牛肉可以补身子,是真的吗?”

    谢院长道:“黄牛肉当然可以补身子呀,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吃点黄牛肉,是可以补补的。”

    王德祥道:“哦,如果是病号,或者做了手术,能不能吃?”

    谢院长道:“黄牛肉性温,一般的病,或者刚刚做了手术,身体非常虚弱。这个时候只要肠胃功能正常,就可以吃。黄牛肉能提升人的免疫力,可以帮助恢复身体,还能促进代谢,加快伤口愈合。”

    王德祥高兴得一拍大腿,笑道:“太好了!太好了!”

    谢院长道:“你能搞到黄牛肉?”

    王德祥道:“能,能。”

    谢院长道:“到哪里搞?去县城吗?城里有白军,不能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滩头自然直。会有办法的。你忙,我不耽误你了。”王德祥有点得意,说完,便拉着阿春,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院长望着王德祥父子的背影,心里想,这王大哥是不是想去县城搞牛肉?听说那边有回民买牛肉。但这个时候去,会不会引起敌人注意?如果红军医院暴露引来了敌人,主力红军已经去了贵州,那后果将不堪想象。谢院长觉得这事不可轻心,应该和王团长通个气。 

7

    “杀牛?你杀牛?”王德祥把杀牛的想法一说,老寨主的眼睛瞪得溜圆,“这牛,是我们农家的宝贝,从春耕开始,犁田,耕田,哪样能离得开它?不耕田了,还要它帮我们拖东西,拉碾盘榨油,只要它能做的,它从来不拒绝,诚诚恳恳,踏踏实实。” 

    看着老寨主横眉怒目,王德祥再不敢吱声了。他出了门,走进牛栏,摸着牛的脑袋和脖子,又摸着它拉犁耙起了硬茧的背。

    老寨主见儿子不吱声出了门,那样子也怪可怜的,对阿春道:“小弟,我们出去走走。”

    阿春知道阿公一生气,就到外面转一圈,说:“阿公,我听说红军医院、下坝、湾头、上院子、毫狮垅,有好多伤病员,龙源寺里也有,寺庙里的二师傅也在为红军伤病员治病哩。”

    老寨主道,“走,去看看。”

    爷孙俩出了门,经过姚裁缝家。姚裁缝家堂屋的裁衣台撤了,架了几张临时床铺,床上躺着几个伤员。姚阿婆正在给一个伤员喂水。姚裁缝在缝补军装。

    阿春走近病床,摸着躺在床上伤病员的脸。红军伤员望着阿春慈祥地笑着。

    老寨主见姚裁缝手上拿着军衣在缝补,道:“姚裁缝,你给红军补衣服?”姚裁缝道:“是呀!”老寨主道:“你家安排了几个?”姚裁缝道:“4个。”老寨主道:“挤了点。空两个搬到我家去。”姚裁缝道:“搬到你家?你帮我空了,其他人家呢?家家都安排了伤员。”老寨主道:“这,总是太挤了点。”

    出了姚裁缝家,来到红军医院。医院门口有两个红军站岗。阿春一进医院,就叫道:“姐姐,姐姐。”

    婢芬正在病房协助护士给顾长庚换药,听见喊声,从病房里出来,道:“阿公,小弟,你们怎么来了?” 

    老寨主道:“婢芬,我又从家里柜子里找到一包黄精,你交给谢院长。”

    婢芬领着老寨主和小弟去见谢院长。她轻声道:“你们不要大声说话,这里住的都是重伤员,他们都需要安静休息。”

    老寨主点点头道:“好,好。”

    婢芬领着阿春和阿公经过一个病房窗口。老寨主探头朝窗口里看,只见重症病房内的床铺上,躺着两个脸色腊黄的伤员。老寨主心不由一沉。刚才在姚裁缝家看到的是轻伤员,能说能动,而这里躺在床上的伤员,面色黄得让人心瘆。老寨主是见过世面的,他知道这种样子是严重贫血,已是很危险了。

    从屋檐下走到院子坪里,老寨主长吐一口气,问道:“这个伤员,昏迷好久了?”

    婢芬道:“这个伤员叫顾长庚,刚进院那天,都快不行了。手术后一直昏迷,有时睁开一下眼睛,又昏过去了。前两天给他喂了鸡汤,脸色好一点,”

    老寨主没有做声,低着头走出院子。

    婢芬见老寨主脸色凝重,道:“阿公,你怎么了?”

    老寨主道:“伤员这么多,家家都安排了,我们家怎么不安排?”

    婢芬道:“阿公,本来阿爹自己安排了两个。谢院长说,阿爹在外为红军联系这个张罗那个,忙得不落屋,我也被抽到医院照顾重病号了,就不再安排伤员到我们家。”

    老寨主道:“还有我呀,你阿婆呀!”

    婢芬道:“阿爹也是这么说的,谢院长不同意,王团长也不同意。他们说你和阿婆这么大年纪,安排伤员,怕把你俩累坏了。会分阿爹和我的心。再说,我在医院照顾两个重病号,还帮他们做其它事,比在家照顾两个轻伤员做的事还要多。”

    “你给伤员喂的那鸡汤,是你爹熬的?”婢芬点点头,老寨主又道,“他们太虚了,是要补一补。”

    “我们家的母鸡都杀了。”婢芬道,“这么多伤病员,我们送的那些黄精、鸡蛋,那够呀。谢院长和王团长商量,说晃洲城里有牛肉,想去买些牛肉回来。”

    “这冰天雪地的,为搞牛肉又去县城,遇上白军,那又得打一仗。”

    “王团长说,打仗不怕,就怕暴露了在向家地的红军医院,若白军知道了来围歼,那就麻烦了。”

    “那是,县城去不得。婢芬,你看见谢院长和王团长,叫他们不要去晃洲城里。向家地尽是红军伤员。怎么打仗?千万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出了医院,老寨主低着头,急匆匆往家走。阿春在后追上来道:“阿公,阿公,你怎么走得这样快呀?”

    “你快点走吧!”老寨主没有放慢脚步,大步流星回到家,就大声喊道:“德祥,德祥。”王德祥忙迎上来道:“阿爹,叫我什么事?”老寨主道:“德祥,你不是要杀牛吗?”王德祥吓了一跳,忙道:“爹,您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老寨主道:“我没有生气,你赶快请蔡丁来。把牛杀好,送给红军医院。”不等王德祥答应,又到里屋道:“老婆子,快去烧水。”王阿婆道:“烧水做么子?”老寨主道:“叫你烧水,你烧水就是,问那么多做什么。阿春,去,帮你阿婆烧火。”

    阿春忙应道:“好!”拉着阿婆进了灶屋。

    “唉,”老寨主不由叹了口气,道,“德祥,去炒点黄豆,牛喜欢吃。它要走了,送它一程。”

    王阿婆和阿春在灶屋开始烧水了。她不知老寨主烧水做什么。她向来是老寨主说什么,她做什么。

    王德祥出了屋,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里想,真是不容易。我得抓紧把蔡丁请来,免得夜长梦多。

    蔡丁是回族人,专门杀牛。平时在乡里,只杀那老弱病残牛,一般不杀健壮的。遇上有人家杀的牛还健壮,总要劝说。他一到王德祥家牛拦前,见那黄牛膘肥体壮,听说是杀了送给红军医院,不再多话,叫王德祥搬来一张小方桌,在牛栏前设了个祭台。祭台上点了香烛,摆了一碗刚炒好还是滚热的黄豆。顿时,牛拦前显得庄严而肃穆。蔡丁点燃一束香,在牛栏前插上一柱,又在牛栏四周各插一柱,剩下的都插在祭桌上。然后,他手拿几张纸钱,在祭台前念念有词,完后,在祭台上点燃烧了,将那碗炒黄豆端给王德祥。

    王德祥端着那碗炒黄豆道:“阿春,你去给牛喂吧。”阿春端着炒黄豆走进牛栏。他知道阿公同意阿爹杀牛了,黄牛就要没命了。他走到黄牛跟前,抓了一把黄豆,往黄牛嘴里塞。往常,只有春耕时,阿爹才会叫他给黄牛喂炒黄豆。黄牛知道,它将要拉犁耙,要干重体力活。这寒冬腊月给它喂炒黄豆,会要它干什么活呢?它不知道,但炒黄豆又香又脆,它“咯咯噔噔”地嚼着,吃得有滋有味。

    阿春在见牛吃得那么香,不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黄牛感觉气氛反常,停止了咀嚼,“哞”地叫了一声,伸出舌头给阿春抹眼泪。

    王阿婆在灶屋里用大锅烧水。王德祥说要杀牛时,被老寨主骂了一顿,她想不会有事了,这时,听见阿春在牛栏里哭,忙走出灶屋叫道:“小弟,什么事?谁欺侮你了?”一看到牛栏前的祭台,就知道阿春为何哭了。她对老寨主叫道:“你同意杀牛啦?”

    老寨主道:“是的。”

    王阿婆道:“没了牛,春天耕田,你去拉?”

    老寨主道:“我拉。”

    王阿婆道:“你崽糊涂,你怎么也糊涂了?”

    老寨主道:“你崽不糊涂,我也不糊涂。老婆子,你去红军医院看看,你就不会讲我和你崽糊涂了。”

     



8

    寒冬腊月,又是阴雨天,才吃了中饭不久,天就快黑了。

    自谢院长安排婢芬护理顾长庚,她就在医院一直没闲着。顾长庚手术后,婢芬给顾长庚喂药喂汤,先是半调羹,后来可喂一调羹。王团长每天来看顾长庚,听说今天多给他喂了两调羹,高兴地给婢芬讲顾长庚十六岁给他当警卫,后来当排长当连长带兵打仗。婢芬听出来了,顾长庚会带兵打仗,都是因为在王团长身边当警卫时耳濡目染,把王团长指挥打仗的那一套都学到手了。“这个石头呀,你不要看他才二十出头,勇敢,会带兵。现在给他一个营,他都能带了。”婢芬望着床上昏迷状态的顾长庚,一想到这个比自己仅大两三岁的拿曼哥哥,却可以带几百人打仗,不由对他更是崇敬有加,照顾得更是细心了。她有时还去护理其他重伤员,没日没夜守在医院里。谢院长叫她回家躺一下。这两天她虽然回去了,却没休息好,现在仍然是睡眼惺忪。

    “婢芬姑娘,”谢仁和见她精神疲倦,道,“你累了,在家多休息一会。”

    “这两天,不是我爹和我阿公吵,就是我阿婆和阿公吵架。”婢芬心情不佳地说。

    “他们什么事吵架?是因为你天天在医院?”

    “不是不是,是为了那条牛。”

    “为了那条牛?”

    “不,”婢芬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否认,“不是,不是。”

    “婢芬姑娘,”谢仁和说,“你爹问过我,伤病员能不能吃牛肉。你爹真要杀牛?不行,不行。”谢仁和忙转身找王团长。护士告诉他,王团长到溶洞去看各营战士了。谢仁和也不说什么了,忙拔腿就往溶洞那里跑。

    这时候,王家牛栏前的祭台上烛光摇曳,香烟缭绕,王德祥和老寨主蹲在祭台前烧纸钱,蔡丁在祭宰牛刀。祭台下还有一只大竹篮子,那篮子里还有蔡丁的刮毛刀、剥皮刀、砍骨刀、剐骨刀、切肉刀。蔡丁平常用的是断颈放血法,那最长的尖刀是宰牛放血的。

    蔡丁见小弟还在给黄牛喂黄豆,道:“算了,不要喂了,意思到堂就可以了。”他指挥王德祥和老寨主,用麻绳套住了黄牛的两只前脚,他也用麻绳套住两只后脚,然后一声喊,拉,黄牛被拉倒在地。小弟见黄牛倒地了,碗里还有黄豆,又抓了一把往黄牛嘴里塞。黄牛不再吃阿春手里的黄豆,“哞哞”地叫了一声,往日温驯的眼晴变得惊恐悲伤起来。蔡丁道:“小弟,算了,算了,你喂得够多的了。”然后,从祭台上拿起那把长长的尖刀,叫王德祥到他的竹篮里拿出一把斧子,指着牛头一个穴位说:“这个地方。我叫你砸,你就砸。牛被斧头砸晕了,不能挣扎了,没有力气反抗了,我才好动手。” 

    往常,蔡丁指挥人把牛击晕了,将牛颈搬到矮凳上。他站个弓步桩,操起那又长又尖的刀,在牛脖子的部位一捅。刀刺入牛的胸腔,抵住了牛颈下中线处,拧一下,手有感觉,然后抽出刀,牛颈刀口的血顿时喷涌而出,喷在牛颈边放好的大木盆里。流出的血木盆如果装不下,可以准备一只桶子放旁边,将木盆里的血舀进桶子里。过了一会,牛慢慢安静下来,气绝身亡。牛宰杀好了,接着将牛皮剥下,然后剔骨,然后分解牛身上的各个部位。虽然王德祥看过蔡丁杀牛,但蔡丁还是把过程讲了一遍,就是希望王德祥配合好,他宰牛也就顺利。

    “这个地方。知道了吗?”交待了程序后,蔡丁又指着牛的头部对王德祥说。

    “知道了。”王德祥握着斧头,手有点颤抖。

    “砸!”蔡丁叫道。

    王德祥往上举起斧头,手还在抖瑟着。他闭着眼睛,不看牛,朝下砸去,忽听见王团长打雷般的声音传来:“王大哥,不要砸!”

    紧接着谢仁和也叫着跑过来,大声叫道:“不要杀,刀下丢牛,刀下留牛!”

    几个战士跑上前,夺过王德祥手中的斧头,抢过蔡丁手上的长尖刀,把绑在牛脚上的绳解开。王团长和谢院长你一句我一句地指责王德祥。

    “不要拆!”老寨主看着王团长带人阻止杀牛,还指责他的儿子、向家地的新寨主,很不爽快,上前拍了拆绳的战士道,“不要拆!”

    “老寨主,”王团长上前扶住老寨主道,“这牛不能杀呀!”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痛。”老寨主道,“那么多的伤病员,天这么冷,他们的身体那么虚。他们是为谁负的伤?还不是为了我们。他们为我们负了伤,我们杀条牛,怎么不行?!”

    “老寨主,我们可以想其它办法。”王团长一边劝说老寨主,一边示意战士继续给牛拆绳。

    “不要动。”老寨主一叫,战士也不敢拆了。老寨主对王团长道,“想办法?什么办法?想出来了吗?”

    “在想。老寨主,我们在想。”王团长说。

    “在想?想到什么时候去?伤病员拖得起吗?”

    “老寨主,你别急。”谢院长上前把老寨主拖到一边,安慰道,“办法暂时没想出来,也不能杀牛呀!杀了牛,明年耕田,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个,你们不用担心。这牛我要杀!”老寨主的脾气傲了起来,“这牛是我家的,要杀要剐,我做主。我说了算。”

    老寨主又走到祭台,从竹篮里拿出那把长尖刀,递给蔡丁道:“蔡师傅,给我杀!”

    蔡丁接过刀,望了望王德祥,又望着王团长和谢院长,见他们不是眨眼,就是摇头,便望着老寨主不动。

    “你们,你们,”老寨主见王德祥和蔡丁左右为难,便转向王团长和谢院长,“你们以为我不心痛这牛?我也舍不得呀!杀了它,我也心痛。可一看到那些负伤的战士,我更心痛。等,等你们的办法,等得起吗?蔡师傅,你不动手,我来。”

    老寨主从蔡丁手上抢过刀,朝绑着四脚的黄牛走去。他手握刀柄,让刀尖瞄准黄牛颈部。黄牛的头还没砸晕,看见老寨主伸过来的白晃晃的尖刀,惊恐地躁动起来。

    王团长忙冲上去,抱住老寨主,道:“老寨主,不要急,不要急。”谢院长从老寨主手上抢过长尖刀,道:“老寨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给我,把刀给我。”老寨主朝谢院长喊着,怎奈被王团长和一个战士拖住,他又朝王团长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老寨主手舞脚踢,大喊大叫,有点倚老卖老。王团长和谢院长望了望王德祥,示意他来帮忙。王德祥上前抱住了老寨主,紧紧的。

    老寨主叫道:“你这个鬼崽子,你怎么胳膊往外扭?不帮爹,倒帮外人?放手!放手!”。

    王德祥抱住老寨主。示意王团长他们走开,然后把老寨主往一边拖,并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老寨主听了,不卖账,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吃里扒外的东西。”

    王团长和谢院长见王德祥把老寨主拖进屋了,忙跟着走进屋。老寨主虽然叫着,喊着,挣扎显得无力了。谢院长扶他坐在椅子上,王德祥拿来烟竿给他装烟,烟嘴刚伸到他嘴里,王团长忙划火柴给他点烟。老寨主见王团长手上那火在烟锅边晃着,不再叫喊,巴着烟嘴吸了两口。

    王团长见老寨主板着脸,说:“老寨主,你这烟好香呀,能给我抽两口不?”老寨主不说话,把烟竿递给王团长。王团长吸了两口,浓烈的土烟味呛得他咳了起来。老寨主望着王团长眼泪都咳出来了,不由得笑道:“王团长,我打仗不如你,抽这个烟,你不如我罗!”

9

    老寨主气消了,王团长和谢院长又陪他打了阵闲讲,老寨主开始心平气和,谈笑风生了。王德祥看看天色已晚,留王团长和谢院长吃夜饭。王团长和谢院长见老寨主没什么事了,说不在王家吃饭,临走时,又千叮咛万叮嘱,不要杀牛。王德祥笑着说,我爹没事了。你们放心吧。

    回到医院,谢院长说还好王团长赶到了,差一点就让他们把牛杀了。王团长想起王德祥对老寨主耳语了几句,不仅声音小,又是乡音,他没听懂是讲什么。他说,老寨主和王德祥好像是听我们的,不杀了,我担心这是不是他们父子的缓兵之计?我们在场不杀,我们不在场,他们会不不杀?谢院长说,你这么说,那是要注意。王团长马上叫来侦察连长,要他今晚密切注视王家,防止他家把牛杀了。

    谢院长他们离开王家后,王德祥收拾了祭牛的场面,叫家人搞夜饭吃。他心里想,若不是蔡丁要搞那个形式,也就把事做了。吃了夜饭,蔡丁起身回家。王德祥用根木棍将蔡丁的竹篮子扛上肩,送蔡丁出村。到了村口,有红军在那里站岗。蔡丁从王德祥肩上接过竹篮。王德祥说:“蔡师傅,对不起了,今天让你白忙乎了一场。”蔡丁把竹篮扛上肩道:“没关系,没关系。这牛不杀是对的,不杀,明年耕田就不愁了。”

    路口站岗的红军说:“王寨主,你不杀牛了?”王德祥道:“不杀了。不杀了。”

    送走蔡丁,王德祥又到红军医院看了看。王团长早已得到情报,知道王德祥送走了蔡丁,说:“王大哥,这里有我们哩,你早点回去休息吧。”王德祥答应好,出了医院,就回家了。

    不一会,侦察员向王团长报告,王家人熄灯睡觉了。 

    第二天上午,谢院长刚吃了早饭,只见医院里热闹起来了。他出门一看,王德祥和蔡丁,还有几个乡亲,用箩筐挑着黄牛肉进来了。

    谢院长不由呆住了。

    王团长从团部赶过来,对王德祥说:“你们还是把牛杀了。我当时就怀疑你们是缓兵之计,没想到,这一仗,还是你们打赢了。”

    “团长那里话,”王德祥哈哈笑着,“我哪是团长的对手。”

    王团长很感动,见事已至此,只得叫谢院长收下来,不要辜负了乡亲们的心意。谢院长马上安排用黄精炖黄牛肉。他说这黄精炖黄牛肉,对手术后身体虚弱的伤员,有很好的滋补功效。

    这天上午,红军医院的院子里飘荡着沁人的牛肉炖黄精香味。汤炖好后,谢院长试了一下味,又甜又香。他吩咐先给重伤员喝汤,轻伤员吃肉喝汤。婢芬给顾长庚喂了小半碗,那汤香鲜可口,一进嘴,顾长庚仿佛有很美的感觉。到下午,婢芬又喂了一小碗。到了第二天早上,婢芬又给他喂,喂了一会,顾长庚睁开眼睛,仿佛嘴里含了人参。他见床边坐着的婢芬,身着花边上衣,飘逸的长发用红头绳扎住盘在头上,再包上黑纱帕,脑后别着银簪和银梳,还有银盘花、银头冠。哎呀,这是天上的仙女吗?顾长庚嗫嗫嚅嚅地说:“姑,姑娘,这,这是在哪里?”

    婢芬端着碗,高兴地笑着。这些天,她天天盯着一个拿曼看,天天给这个拿曼擦脸,擦手,给他喂黄精鸡汤,喂黄精牛肉汤。这可是她仰慕的英雄啊,看着看着,觉得他是很熟悉了,好像他是她的亲人。她曾多次想象,他醒过来的第一眼如果看到她,会是什么表情?会跟她说什么?所以这两天她特意像平时过节一样梳妆打扮了一下。现在他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看着她,略微还有点羞涩。她也不禁有些害羞了。自己的这身打扮,起作用了哩,让他的眼睛生辉了哩。 

    “姑,姑娘,这是在,在……”顾长庚见婢芬貌美如花,又嗫嗫嚅嚅地问。

    “顾长庚同志,这是红军医院。我叫王婢芬,是负责护理你的临时护士。”

    “哦,王团长呢,他回来了吗?”

    “你等等,等等。”

    婢芬放下碗,走出门,高兴地向院子里喊道:“王团长,王团长,你的石头醒了,你的石头醒了,醒了。”

    听说顾长庚醒过来了,王团长大步跨进病房,走到床前,弯腰俯身,拍着顾长庚的脸蛋说:“好啊好啊,我的石头呀,你终于醒过来了。”

    顾长庚说:“团长,你好吧?”

    “咦,你昏迷四五天,还挂念我?”王团长往左转一下,又往右转一下,道,“你看,你看,我好不好?”

    顾长庚笑了。王团长道:“醒了就好,快点恢复,我等着你归队哩!”说着,王团长转身指着婢芬道,“你昏迷这几天,都是婢芬姑娘照顾你,床前床后,照顾你像她的家人一样。”顾长庚笑着对婢芬说:“谢谢你。”婢芬不好意思,说:“不用谢,不用谢。”王团长道:“不仅要谢谢你,我还要给你记一功。”

    谢院长和几个医护人员进来了,他笑道:“她又不是你的兵,你给她记功有什么用?”王团长望着婢芬道:“这好说,婢芬,来我这里当兵,这功就记下来。”

    顾长庚听王团长说,他自昏迷进红军医院,一直是这位婢芬姑娘看护,动手术她也在场,手术后,给他喂这喂那,还在他枕边轻轻地哼唱侗族大歌。顾长庚想起昏迷时,仿佛听到一些从没听过的美妙歌声,他所在的梦境有如仙境般飘浮奇特,让他快要静止的生命充满了活力和想象。原来是这个漂亮的侗家姑娘在给他唱歌,他情不自禁地又对婢芬说:“谢谢你。”

    “谢什么,应该的。”婢芬有些羞涩地说。他没醒时,她在他身上做什么事,给他哼歌,都是自然大方。她想象着他能和她对歌,然后把她的侗锦送给他。现在他醒了,她不知该怎么办了。有几次,她轻轻地哼了几句,想引他对歌。他躺着,痴痴地望着她道:“好听,唱得好。”

    那天,阿春送来一碗牛骨头汤,听婢芬哼唱的歌大不一样,姐姐从未这样和他人唱歌,便悄悄地问:“姐姐,你喜欢他?”婢芬脸一红,道:“不要乱讲。”“喜欢就喜欢,怕什么!只是你喜欢他,他不一定喜欢你。”“你怎么晓得?”“只见你哼,不见他回呀!”“他负那么重的伤,身体还没恢复,哪有情绪?哎哟,你细伢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过了些日子,谢院长检查了顾长庚的伤,道:“恢复得很好。你可以下床走动走动了。”然后对婢芬说:“你扶他到外面走一走,晒晒太阳,透透气。这样,会恢复得更快一些。”

    “是!”婢芬很高兴,像其他护士接受指令一样向谢院长敬礼。谢院长出去了,顾长庚便急不可耐地要下床。婢芬马上上前扶他。他把她当拐扙,两人之间没有谦让,也没有忌讳,只想着能下床,心情那么迫切,动作那么融洽,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仿佛婢芬本就是顾长庚的拐杖。顾长庚不小心手臂碰着婢芬的胸脯了,他手臂感觉到软绵绵的,马上意识碰到了什么,脸刷地红了,忙抽回自己的手臂。婢芬的脸也红了。她第一次搀扶年龄和她相当的拿曼,这个拿曼可是她最仰慕的阿哥呀。她见顾长庚抽回手臂,身子晃荡了一下,忙双手扶住他道:“你不想下床走了?”顾长庚便不再挣扎,她为什么不怕我碰呢?她是为了我能尽快行走,可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呀!

    被婢芬搀扶着,顾长庚心里有一种甜甜的喜悦。他被婢芬搀扶着,先是在屋里走,走了几圈,他有些累,婢芬便又把他搀扶上床躺着,又端起碗,给他喂黄精牛肉汤。

    第二天,顾长庚被婢芬扶着在屋里走了几圈后,觉得还有力气,说:“我们到外面走走。”婢芬说:“外面很冷哟,不像屋里烧了木炭火暖和。”顾长庚说:“我穿上棉衣。”婢芬道:“你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天走了这么久,可以了。不要太累了。补一补,明天再说。” 

    又过了两天,婢芬扶着顾长庚走出了医院,沿着一条山田路,向姚裁缝家走去。那路边有几棵参天大樟树,山脚下有一栋栋侗家的木楼屋。顾长庚是江西人,一看这风格别致的侗家木屋,不由兴趣盎然,指着那木楼屋前后的走廊说:“这个走廊真好看。”婢芬说:“你们叫走廊,我们叫跑马楼。”顾长庚说:“这个名字好听。不过,这走廊这么点宽,能跑马吗?”婢芬嘻嘻笑道:“这跑马楼不是跑马用的。”顾长庚说:“跑马楼不跑马,做什么用?”婢芬道:“对歌用。”顾长庚说:“对歌?”婢芬道:“是的,对歌。如果侗家的阿哥喜欢这户人家的拿耶,就爬上跑马楼,找这个拿耶对歌。如果这个阿哥不是拿耶的意中人,拿耶不会让他爬上来,或者迎头泼上一盆冷水。”

    “嘻嘻嘻,”突然,他俩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两人回头一看,是阿春。

    “哦,阿春小弟,你笑什么?”

    “我笑我姐。”阿春笑道,“一到过节,好多阿哥爬我家的跑马楼。我姐不让他们上,叫我帮她泼冷水。我说难得挑水上楼,就用竹杆捅。”

    “有没有爬上来的?”

    “有,我姐不让捅的,就爬上来了。爬上来的,就和我姐对歌。他们都对不赢我姐。我姐准备的东西现在还没送出去。”

    “什么东西?”

    “是……”

    婢芬忙捂住阿春的嘴。阿春“唔唔哝哝”地向顾长庚求救。

    顾长庚见婢芬不让阿春说出来,才意识到婢芬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估计那东西与婢芬的终身大事是有关系的。


10

    顾长庚一天天的好转,他不需要婢芬扶了。婢芬一下子像失去了什么,而且,心里有丝丝的不舍,又有些小小的担心。因为他下床了,就离他康复不远了。他一康复,就会去他的连队,去带他的兵了。她也就见不到他了。这期间,他们连派了几个代表来看他。他们看着守护在他床前的她,一个个都露出诡异的笑。那个瘦长子李排长说:“顾连长,听说你给王团长当警卫时,王团长在医院治疗,被一个漂亮医生照顾了半个月,后来,王团长出院了,那个医生就成了王团长的家属了。有这个事吗?”听锣听声,听话听音,顾长庚明白李排长的意思,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嘿嘿地笑着。那矮墩墩的刘排长说:“李排长,这个事你还用问?当时顾连长是王团长的警卫。你问这事,是不是给顾连长提示,顾连长打仗学王团长的,这住院,也要学王团长,到时出院,也要带走一个姑娘做家属?”“哈哈哈……”来看顾长庚的人都敞怀大笑,一边笑,一边还悄悄地看一眼婢芬。婢芬的脸红了。她知道,他们说的顾长庚要带走做家属的,就是说的她。她不好意思地跑出了病房。

    这天,阿春又送来一碗牛骨头汤,在病房门口,他就听婢芬在哼唱,却不见顾长庚和。走进门,他对顾长庚说:“我姐和你对歌,你怎么不和?”顾长庚道:“我不会。”阿春说:“你赶快学呀。要过年了,会有很多阿哥来我家爬楼。你也来吧。”顾长庚道:“我不敢。”阿春道:“我听我姐说,你打仗好勇敢,那么高的悬崖你都敢跳,我家跑马楼比那悬崖矮多了,你怎么不敢爬?”顾长庚道:“爬楼和打仗是两回事。”阿春道:“你来,到时我帮你。他们爬,我泼水,用竹杆捅。你爬,我不泼水,也不捅你,我用竹杆帮你拉上来。”顾长庚笑道:“爬上你家的楼了,我不会对歌,也没用。”阿春说:“那你赶快学呀。”顾长庚道:“我想学,这几天,怎么学得会?”

    顾长庚听了战友们的调侃,心里也想像王团长那样,出院也带走一个做家属的。可团长当时没有昏迷,一进医院就看上了那个“家属”。自己昏迷了好几天,不知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更不好弄的,她是一个侗族拿耶,他们不用中间介绍人,要自己去爬楼,去对歌。我一个军人,去爬侗家姑娘的跑马楼,岂不让人笑死。阿春说帮他爬上楼,后面也就只能靠他自己。他即使爬上了,不会对歌,怎么表达心事?婢芬也只会等对方唱了表达心意的歌,才会用歌声表达她的心声。这世上,本来都是虅缠树,哪见世上树缠藤?他一个男人不先开口,等于是青藤不缠树。竹子当收不会收,空留两手捡忧愁。

    “姐姐,姐姐。”阿春跑来医院,一脸惊惶的样子。婢芬道:“什么事?”阿春道:“你的侗锦不见了。”婢芬道:“你管这个干什么?”阿春道:“侗锦不见了,你有意中人,拿什么送他?”婢芬的脸刷地红了,道:“你不要管我的事。”阿春道:“姐,我怎么能不管?”婢芬道:“你这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阿春道:“姐,我怎么是多管闲事?你的侗锦送给意中人了,逢军过节,就不会再有阿哥爬我们家的楼了,我就清静了。”“不跟你讲。”婢芬道,“你有闲心,帮我做件事。你不是喜欢红军阿哥么。你带顾连长到寨子里走走。”

    婢芬这两天带着顾长庚在寨里散步,寨子里头上戴着银梳的阿嫂看见了,都嘻嘻嘻地笑。她当然知道她们那笑的含意,便有些不好意思了。现在顾长庚不要搀扶了,她若再陪他散步,那些阿嫂看见了,更会笑她。

    阿春高兴地领着顾长庚走出红军医院,在寨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沿着水田荷塘的小路,向寨子外走去。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来到村口。阿春指着山涧里的龙溪说,那龙溪的山崖间,有很多溶洞,红军住的那几个溶洞,宽敞亮堂,冬暖夏凉,是他们常去的。山那边再过去几座山,便是贵州的万山。阿春指着对面悬崖上安放的悬棺道:“长庚阿哥,等你伤好了,想不想看那悬棺?”顾长庚说:“这悬棺好神秘的,想看。” 

    “我们住的地方也神奇哩。”阿春说,“我阿公说,我们这个寨子的水田和荷塘下面,是一个个溶洞。”

    “那真是神奇。”顾长庚说,“真想去探一探。” 

    “没问题,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

    接连几天,都是阿春带着顾长庚散步。阿春叫顾长庚讲他们红军打仗的故事。阿春对顾长庚能带着一百多红军打仗,很崇拜,说:“长庚阿哥,你是我最喜欢的阿哥。不仅会打仗,还会带那么多红军打仗。”顾长庚道:“我们团长才厉害,带一千多人打仗。”阿春道:“他比你年纪大。等你到他那个年纪,带一万个红军。”顾长庚哈哈笑道:“那就是一个师了,我哪有那个能耐。”阿春说:“我也想当红军,像你一样。”顾长庚道:“小弟,你现在还小,要好好读书,多读点书。”“等我读了书,你们革命成功了,我读的书,还有什么用?”“有用,有用,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也需要文化。等我们打下江山,就要靠你们来建设。”

    看看天色已晚,阿春带着顾长庚回寨子。他特意带他绕到他家的木楼边。他指着那房子的木廊说:“长庚阿哥,你看,我家那个跑马楼。”“跑马楼?为什么叫跑马楼?”“嘻嘻嘻,长庚阿哥,我姐没告诉你吗?”“你姐没细说。”“为什么,我也不晓得。这个跑马楼,不晓得是不是驸马的马。马上过年了,你来爬我家的楼罗。”说着,他看了看顾长庚吊着的绑带,道,“你的伤到时还没好,我来帮你。我有办法帮你爬上楼。”

    “爬不爬楼,先不说,小弟,我问你个事。”顾长庚笑道,“那天,你阿公来看我,一进门就说:‘牙赖’,‘牙赖’是什么意思?”阿春说:“牙赖,就是‘您好’的意思。”“‘粘亏牙’呢?”“就是‘谢谢’的意思。”“哦,明白了,我下次看见你阿公,就知道怎么回他了。”“长庚阿哥,有句最要紧的话,你一定要会说。”“什么话?”“遥硕牙。”“遥硕牙?”“对,遥硕牙。如果你有中意的姐姐,你就对她说:‘遥硕牙’。”

11

    当王德祥说要和红军在鼓楼前坪举办合拢宴时,谢院长先是推辞,说红军医院在向家地,已经给乡亲们添了不少麻烦。王德祥道,红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这有什么呢?王团长想了想说,谢院长,王大哥这么说,我们也不好推辞。我们就搞个军民联欢,凡参加宴会的战士,每人也带一两个菜。我们的菜是大锅菜,没有乡亲们的有特色,好不好吃,凑个热闹吧。王德祥连忙说要得要得。说到来多少人时,老寨主认为,向家地千百年来,难得来这么多珍贵的客人,所有的红军都参加。王团长说,红军医院有一百多伤病员,还有团里一千多。红军的人员太多了,来一些代表吧。王德祥说,我们鼓楼前这个坪,可摆个千人合拢宴。红军和乡亲们各五百个代表。王团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部队除站岗放哨的,值勤的,推选五百个代表赴宴。

    到了合拢宴那天上午,红军代表由王团长领着,伤病员由谢院长领着,向鼓楼走去。伤病员原来手中拄的拐杖、吊着手臂的绷带,大都丢掉了。顾长庚也没有吊绑带了,也不需搀扶,可以行走自如了。不知是他喝了黄精鸡汤和黄精牛肉汤,还是他本来体质好,他精神焕发,看不出是伤病员。因为以前从没赴过千人合拢宴,他不知这合拢宴是什么样的宴席。他和战士们怀着好奇,却是满脸的兴奋和喜悦。

    顾长庚在谢院长领着的队伍中向鼓楼走去时,阿春突然斜刺里冲上来,把他拖到一边,问道:“我姐是不是把侗锦送给你了?”顾长庚一脸的诧异:“什么侗锦?”阿春比划着:“绣了你名字的侗锦。”顾长庚更是莫名奇妙:“绣了我的名字?”阿春说:“我看见我姐在侗锦上绣你的名字,你怎么没收到?”顾长庚一脸的茫然,道:“我们红军是有纪律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不会收你姐的侗锦。”阿春说:“这个侗锦上可不止一针一线啦!”顾长庚说:“那我更不能收呀!”

    有几个乡亲端着扎鱼扎肉经过,笑了起来。这时,婢芬跑过来,脸红红的像打了胭脂,一把抓住阿春,在众人的笑声中把阿春拖往路边树林里。阿春不服气,道:“你拖我干什么?顾大哥没收到,你送给谁了?”婢芬道:“叫你不要管我的事,你管什么!”阿春道:“我看这个顾大哥,做我姐夫最好。我喜欢。”婢芬的脸又躁红了,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阿春道:“姐姐,他还没收到。你若不好意思送,我帮你送。”婢芬道:“叫你不要管,不要管。”

    这时,有两个拿耶走过来,道:“婢芬,快开席了,寨主喊你领唱敬酒歌。”

    “好,就来,就来。”婢芬放下阿春,道,“再不要管我的事了。”然后撒腿向大坪中心走去。

    王德祥认为这样的场合,让老寨主出场会显得更隆重。老寨主也不推辞,领着向家地的乡亲们在鼓楼前坪等候。鼓楼的前坪已摆好了合拢宴。合拢宴由桌子挨桌子,一张连一张,摆成一长溜,然后打弯摆,又一长溜,又打湾,又一长溜,一个圆圆的圈即将形成,却不合扰,向内间隔两个人的距离,又摆成一个圈,一圈又一圈,大圈内绕小圈,小圈内没地方可放了,才终止。这合拢宴是侗族人接待远道客人最热情的酒宴。家家户户把家中最好的菜端来,摆在长条桌上。那一张张桌上,有侗家瓦罈里特制的腌鱼腌肉,有山上的冬笋炒腊肉,还有雪花丸。这雪花丸是瘦肉剁碎搓成肉丸,肉丸上的雪花,是粘上泡过的糯米,那糯米蒸熟后白花花的,很像那雪花。桌上还摆有侗家人自酿的杨梅酒、米酒。王团长和谢院长坐在最中心的桌子,桌对面是老寨主和几个寨子里的老人。红军依着王团长和谢院长一个个在桌那边坐着,直坐到外围最后一张桌子上。乡亲们依着老寨主一个个面对红军坐着,直坐到外围最后一张桌子上。

    老寨主端着酒碗站起来,众乡亲和红军都端着酒碗站起来。在侗寨,劳作累了,常用酒来消除疲劳,在节日喜庆或接待亲友时,便以酒为礼,因而一般家家户户都自酿米酒,个个汉子都以饮酒为乐。侗族人喝酒,便要唱歌,酒是歌的助兴剂,由此衍生出很多好听的歌。老寨主带着众乡亲向王团长和红军敬酒,婢芬领着一帮侗家拿耶,面向红军,唱起了侗家的祝酒歌:

    侗乡花桥跨河溪,侗寨鼓楼耸入云,

    侗家好酒敬红军,红军是俺的大救星。

    侗家好酒都是情,侗歌好听情意深,

    红军为俺打天下,红军是俺最亲的人。

    侗族的祝酒歌有很多,按照不同的酒席,唱不同的歌调和内容。平常孩子满月,唱三朝歌;出嫁结婚,唱新婚歌;生日过寿,唱祝寿歌。不同的歌,表达不同的礼俗。今天摆的千人合扰宴,长桌合扰宴本就是侗家乡亲接待贵宾最高的规格,这千人合拢宴是侗家乡亲给予客人的无上荣誉。侗乡此前从没摆过千人合扰宴,也没与军人一起喝酒,在这样的合扰宴上唱什么歌,就要看领唱人的机智和灵活了。婢芬这一开口,老寨主高兴地说:“好,好,唱出了大家的心里话。王团长,谢院长,诸位红军朋友,请!请!请!”

    一千人的合扰宴,一千人端起酒碗,一边是身着侗族衣饰的乡亲,一边是头戴红五星军帽的红军,互相道贺,场面热闹。这边侗族乡亲向红军敬扎鱼,敬腊肉,那边红军请乡亲吃扣肉,吃红烧鱼。

    婢芬领着一群拿耶唱着歌,向王团长敬酒。王团长碗里的酒没喝完,婢芬这敬酒歌对着她唱个不停。谢院长道:“你看你看,婢芬拿耶唱得口都干了,快一口抿了。”王团长笑着望了一眼婢芬,忙“叽咕叽咕”把碗里的酒喝下去。王团长亮了亮碗底,婢芬和那几个拿耶唱着歌到了谢院长面前。谢院长端着那一碗酒看了又看。王团长笑道:“看什么看,轮到你自己,不爽快了。”

    敬到顾长庚时,蔡丁叫道:“婢芬拿耶,顾连长可是英雄,向红军英雄敬酒,应该来个高山流水,高山流水,才过瘾啦。”

    顾长庚和婢芬不由对望了一眼,两人都各怀心思。婢芬担心顾长庚身体刚恢复,会不胜酒力,没有向顾长庚走去。顾长庚却不知底细,心里有一种悄悄的期待。

    “高山流水?”王团长道,“高山流水怎么个流法?我倒想看看。”

    “王团长,请您看。”婢芬马上领着拿耶,唱着歌,来到王团长身后,将酒碗从后面伸到王团长嘴边。王团长一张嘴,婢芬手上那洒碗边就塞进王团长的嘴里。一个拿耶将一截楠竹做的酒槽架在王团长的酒碗边,又一个拿耶将一截竹酒槽架在婢芬身后拿耶的竹酒槽里,酒槽由一个个拿耶往上架,架了五六个后,一个端酒壶的拿耶站在凳子上,将壶里的酒倒进酒槽里。那酒经过一个个酒槽,“叮呤咚叮呤咚”,流进王团长嘴边那酒碗,又往王团长嘴里流。王团长闭着嘴,那酒就要溢出酒碗了。他只得张嘴。那酒就像山上的泉水一样,“叮呤咚叮呤咚”不停地流流进他嘴里。王团长无法开口求饶,只得把流进嘴里的酒叽咕叽吐吞进肚里。

    “好一个高山流水。”顾长庚兴奋叫了起来。谢院长朝顾长庚道:“你伤刚好,不要起哄。”见王团长向他瞪眼挥手,他伸手朝婢芬示意道,“婢芬,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婢芬领着几位侗族拿耶,从王团长身边撤离。

    蔡丁道:“王团长做了示范,下面该请英雄顾连长来一个高山流水。”

    蔡丁若是说请谢院长或其他人,婢芬会毫不犹豫地唱着歌走上前去,可蔡丁又说到顾长庚,她望着顾长庚,却不向前。

    蔡丁道:“婢芬拿耶,给顾连长来一个高山流水呀。”

    婢芬说:“蔡师傅,他的伤刚刚好,不行吧。”

    蔡丁道:“顾连长,来一个高山流水,行不行?”

    顾长庚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谦逊地笑道:“这,这,这个……”

    蔡丁道:“顾连长,不要讲客气。婢芬拿耶,人家顾连长讲客气,我们要热情点呀。”

    婢芬不好退了,只得端着酒碗唱着歌,来到顾长庚身后。婢芬将酒碗伸到顾长庚嘴边,然后两手端着。婢芬身后几个拿耶和着她的歌声,将竹酒槽一节架一节,越架越高,架了五六节后,端酒壶的拿耶站在凳子上,将壶里的酒倒进酒槽里。那酒经过一个个酒槽,在敬酒的歌声中“叮呤咚叮呤咚”流进顾长庚的嘴边的碗里。顾长庚一张嘴,那酒就像山上的泉水一样,流进他嘴里。他的脸挨着婢芬的手,嘴一张一合,似在享受。婢芬不由有点惊讶,她想提醒顾长庚,这可是酒呀,你怎么像喝白开水一样?不要喝得太猛了,喝醉了不好。但她不能停口唱,因为她一停口,那几个拿耶都会停口,倒酒的拿耶也就不会倒了。没想她还没停唱,一壶酒就倒完了。端酒壶的拿耶向身后招招手,马上有人递上一壶,换下她手上的空壶。婢芬两手端着酒碗,嘴在不停地唱,酒在不停地洗进顾长庚的嘴里。 

    用什么办法提醒顾长庚不要喝这样猛呢?用手夹夹他的脸?用胸脯碰一下他的背?用大腿顶一下他的臀部?

    这时,阿春钻了进来,脑袋钻在婢芬左肋下,一下又钻到她的右胁下,抓着她的身子,探头看婢芬端着的酒碗,好像是看那酒是怎样流进顾长庚的嘴里。若是往常,婢芬会拧阿春的脸,或揪他的耳朵,可她在唱歌,两手又端着酒碗,还要留神碗里的酒不能流到顾长庚的嘴巴外面,只好任阿春捣乱了。其实,阿春探头看顾长庚嘴边的酒碗是幌子,他趁机在婢芬身上找那侗锦是目的。吃了合拢宴,红军就要开拔了,婢芬放在柜子里的侗锦不见了,顾长庚没收到,他估计姐姐的侗锦还在身上。他借婢芬唱歌敬酒之机,挤在婢芬身后,搜了左边搜右边,终于在婢芬的右襟口袋里发现了。他把侗绵悄悄地抽出来,塞进怀里。

    婢芬不见阿春了,便想着怎样提醒顾长庚。她唱歌时,身子随着节奏左右摇晃,她在摇晃身子时,暗暗地使劲碰了碰顾长庚的背,没想到,顾长庚以为婢芬在鼓励他,暗示他,他把嘴张得更大了。嘴一张大,那碗里的酒便浅了许多,酒槽里的酒一下就流到碗里,端酒壶的拿耶忙又向身后招手,马上又有人递上一壶酒,换下她手上的空壶。一节节酒槽,又有“叮咚咚叮呤咚”的酒流声。 

    顾长庚正喝得热闹,有护士把和乡亲们敬酒的谢院长拖过来。谢院长一看顾长庚张着嘴还在豪饮高山流水,吓了一跳,忙在一边叫道:“可以了,可以了。够意思了,够意思了。”

    蔡丁道:“顾连长打仗勇敢,喝酒也是英雄,海量,英雄本色。高山流水,不要断流。”

    顾长庚身上的伤口刚愈合,谢院长当然知道,喝酒会刺激血管,会导致血液循环加快,使血管扩张,伤口会渗出更多的组织液,不利于伤口的愈合恢复。谢院长在宴前就叮嘱了那些伤口刚愈合的伤员,现在顾长庚却酒兴大发,豪饮高山流水,他忙伸手示意婢芬道:“他的伤口刚愈合,喝酒会让伤口开裂。”


12 

    向家地有史以来最大的合拢宴,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结束了。谢院长担心顾长庚喝那么多酒,刚愈合的伤口会出问题,王团长马上叫顾长庚去医院检查一下。谢院长一看,奇怪的是,顾长庚那伤口没有开裂,只是刚愈合的伤口处有点红晕。这是怎么回事?喝那么多酒,伤口没有开裂,也没有出血和恶化。谢院长把这个结果告诉王团长,王团长松了一口气,拍着顾长庚的肩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看,你身体素质本来就好,那黄精牛肉汤也应该发挥了作用。还有,石头呀,那个侗族拿耶婢芬,为了看护你,喂你鸡汤牛肉汤,几天几夜没合眼。我们要记着乡亲们的好啊!”顾长庚道:“我记着呢!我这条命,是向家地的。我欠向家地一条命。”

    顾长庚从医院出来,碰上阿春。阿春嘻嘻地笑道:“顾阿哥,给你一样东西。”说着,把他从婢芬身上摸来的侗锦塞给顾长庚。顾长庚忙推辞道:“小弟,我不能收你的东西。”阿春还是嘻嘻地笑着,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我姐的。”顾长庚说:“你姐的也不行。”阿春说:“为什么?”顾长庚说:“我们在向家地,已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们有规定,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阿春又笑道:“这侗锦可不是一针一线。你看,我姐用了多少针线才绣出来的。”“那我更不能要。”顾长庚把侗锦塞回阿春的怀里,道,“小弟,你不能让我犯错误呀!”阿春惊异道:“这侗锦,还会让你犯错误?”顾长庚说:“小弟,这是红军的纪律。我不能违反规定。”

    侗锦没送出去,阿春怏怏不乐地回到家。他看见婢芬在柜子里翻着什么,估计姐姐在找侗锦,忙有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侗锦。

    外面有拿耶喊:“婢芬,快去送红军呀!”

    婢芬忙回道:“来了来了。”

    红军吃了合扰宴,收拾后趁傍晚向贵州方向开拔。王德祥也在准备送行。阿春见阿妈竹篮中煮熟的鸡蛋,拿了几个,就往大路上跑。

    红军的行动很迅速,从一个个寨子和溶洞里走出来,在木牌楼前的坪里排队,准备出发。

    

     

    


婢芬领着几个拿耶在路口,随着那些拿曼吹奏的芦笙音,张开嗓门唱着,一阵阵歌声在寨子传开来:

    离妹远,离妹远,好似大海隔两边。

    山遥水远路难走,晤知阿妹嫌不嫌?

     

    不算远,不算远,隔山唱歌传耳边。

山遥水远有知音,几多艰难妹无嫌。

    情意坚,情意坚,三月三咱又见面。

    有心唱到日头出,有情相恋到百年。

红军队伍向路口走过来,队伍里没有担架了,战士们大都吃了合扰宴,喝了侗家酒,一个个精神抖擞。乡亲们在路口给红军战士送红薯,送鸡蛋,有的还用竹筒管装了腌鱼腌肉。

    阿春手上拿着几个煮熟的鸡蛋,在队伍中搜寻。还有几天过大年了,红军说走就走,长庚阿哥也不会来爬跑马楼了。他在队伍中看见了顾长庚,忙挤上去,将鸡蛋塞给顾长庚。顾长庚推辞,阿春身子都扑在顾长庚身上了,不由他不接。顾长庚推不过,只好拿了一个。阿春趁机悄悄掀起顾长庚的挎包,把侗绵塞进去。顾长庚身后的战士看见了,拍了拍顾长庚的肩,顾长庚一回身,那战士刚想说什么,阿春忙将手上的鸡蛋塞给那个战士,笑道:“红军阿哥,不要客气,拿着路上吃吧!”

    顾长庚回头,见那战士和阿春推推搡搡的,笑道:“小弟盛情难却,拿着吧!”然后把一盏马灯塞在阿春手上,道:“小弟,这盏灯给你,晚上读书用。记得我们的约定,好好读书,将来,靠你了。”阿春拿着马灯,看着顾长庚随队伍往前行,渐行渐远,他含着泪,不住地点头:“嗯,长庚阿哥,你要来呀,我在我家跑马楼等你。”

    王德祥和几个侗族乡亲为红军在前面带路。出了寨子,沿山路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贵州地界。向家地寨口,婢芬领着一群侗家拿耶还在唱侗族大歌。顾长庚带着他的连队已到了贵州,婢芬拿耶领唱的歌声还清晰可辨:

    山高水远路艰难,侗歌情浓重如山,

    红军开拔去远征,不知何时把家还。 

(注1):小弟:侗族对小男孩亲昵的称呼。

(注2):拿曼:侗族对小伙子或后生的称呼。

(注3):拿耶,侗族对姑娘的称呼。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杨华方,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红研会理事,一级作家、编剧、教授,中南大学红色文化创研中心研究员。长篇《毛泽东在1925》在《中国作家》发表,由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再版,获毛泽东文学奖。长篇《红色第一家》被《中华文学选刊》等刊选发部分章节,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两部长篇先后入选参评鲁迅文学奖。另有作品获中国广播电视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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