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时光(散文)
郝刚贤
他身体柴瘦,脸盘黝黑,前额的浓眉下镶嵌着一对有神的眼睛,身着的粗布衣上时常挂着灰土,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手脚勤快的农民。
他还有一双在艰辛岁月里磨满老茧的粗壮大手,而且手掌像铁皮一样坚硬,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毡带,脚腕上绑着裹腿,脚面上盖着土黄色的袜衫。他走路有力,脚下生风,转眼就能把你甩出几步远,终年在田间劳动,奔波在乡间的小道上。肩上扛着一张铁锹,挑着一个拾粪的箩头,见到牲畜粪便会弯腰用铁锹除进箩头里。随着他的走过,身后小道干净了。这些不起眼的粪便没有谁看起,而在他的眼里却会像“金子”一样珍贵,他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农家肥胜过化肥”。他在乡间小道上拾了几十年的粪便,一张铁锹,一只箩头伴随着他到生命的最后,他就是我勤劳的祖父。
祖父一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起早贪黑,自食其力,靠着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和辛勤的汗水,在田野里换回劳动果实,是他终身的心愿,以苦为荣,以苦为乐,乐在其中。
他一身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只是在年三十晚上,祖母从箱子里拿出新衣服让他替换穿了一年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五更早起,他坐在房屋的正堂,等着络绎不绝的晚辈和要好的街坊邻居送来新春祝福——喜迎新年。过罢初二,祖父又穿上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忙碌起来,准备春耕备播,把粪送到地里。他辛苦的拾了一年粪,秋后搂的树叶,积攒了一个大粪堆,冬闲时他已倒过几次粪,泼上清水沤烂了。粪堆上覆盖着积雪,冻的像铁板一样坚硬,他一镢一镢地在刨,又流着汗水,终于刨开了粪口,一个大粪堆一块一块地刨下来,用镢头脑碾碎,套在毛驴车上往地里拉,从正月初三拉到正月初八,一个大粪堆便拉完了,他满意地在心里乐开了花。等待着麦苗返青,喜降春雨……
依照传统风俗,正月初六唱村戏,初八是“龙王爷”的生日,这天的村戏要唱到午夜过后,还要放烟火。“龙王爷”住在村边水池堰上一个石洞里,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祈求龙王保佑家家笙歌,户户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村戏一直唱到正月十二才设戏。初八晚上,祖父忘记了一天的劳累,吃过晚饭就来到露天戏院,坐在戏台前的青石条上,目不转睛,侧耳静听戏台上的锣鼓声。他记性很好,看一遍戏剧中的情节就能记住,看完戏回家他还要给祖母说戏。像戏中的相公,小姐,丫鬟,白脸,黑脸之类的故事他好长时间忘不掉。祖母耳聋眼花,不想去看戏,却愿意听戏,祖父看戏回来躺在炕上就开始给祖母说戏,有时能说到午夜过后,祖母用心听着,有时还要打断他的话反问张家的相公与李家的小姐拜堂成亲没有?若是没有,祖母便会着急的说:“我不问你了,你快说戏吧。”祖父说:“戏太长了,唱着唱着就没戏了,明天晚上看完了回来再给你说戏。”到了第二天晚上祖父吃完晚饭又来到戏园,看完戏回去又给祖母开始说戏。祖母问道:“张相公与李小姐拜堂成亲了没有?”祖母一直惦记着这一对恩爱的情侣,就怕别人拆散不成。祖母生性善良,一生总愿帮助别人,忘记自己。祖父说:“唱戏是明劝人,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事,但天下也有患难夫妻,多了,说不完。”祖母说:“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近的就有,像咱村的小琴和小玉”,他们俩从小就是在一个胡同里长大,隔着几个门,俩人从小在一块儿玩耍,有月亮的夜晚还捉迷藏、猜谜语,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俩人同年生人,长到十八岁后,小琴开始思春,俩人一天不见心里就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俩人一见挤眉弄眼甜蜜的话儿说不完,大冬天俩人跑到村外麦秸秆垛里知心话说不完,各自双方换了腰带,海誓山盟,私定终生。不料被人看见告发了小琴的母亲,小琴回家后被母亲骂的一文不值,小琴低头不语,脸像红鸡冠。小琴无奈认了错,母亲依旧不饶,三顿饭没叫女儿吃,女儿低着头照样下地干活,半月下来小琴饿的面黄肌瘦,一朵鲜花快要枯萎,母亲就这样狠心的拆散了女儿的婚事,在离村庄五里远的一个村庄给她找下了婆家,男人比她大五岁,从来不认识小琴,订婚后,小琴家里要足了财礼,一年后就过门了。两人婚后如同半路夫妻,总是过不到一块儿,水火不融,小琴带着孩子离了婚。小玉苦苦等了小琴八年,最后又到一块生活了。“这事不新鲜,天下咱不知道的事多了。”祖母给祖父在深夜说起。祖母说:“包办婚姻害死人,新社会妇女的婚姻才得到解放,说到小琴和小玉这对年轻人也不容易,小琴的命里就该走一段弯路,不管怎么样她在外村过了几年又回来了,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家园。咱的闺女小梅找婆家时我就没有要财礼,只给婆家要了两身衣服,我就是要和旧世界划清界限,革旧世界的命。”祖母在深夜给祖父理直气壮,斩钉截铁的说着自己的心里话,她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酸甜苦辣都知道。
村戏唱完了,祖母的心依旧惦记着张相公与李小姐拜堂成亲的事,她还叫祖父给她“说戏”。祖父说唱戏是明劝人,不是真的,要听真戏咱村里小琴的事谁不知道,就跟戏唱的一样。祖母又说:“咱知道是知道,但出去不能乱说,若出去说了别人给小琴学了嘴,见了面多不好看。” “我出去一个字也不说别人的事。”祖父对祖母说……
冬天黑得早,祖母和祖父吃了黄昏饭,洗了碗筷,祖父就吹灭了窗台上的煤油灯,几十年生活在小山村他养成了这种生活习惯。他说“咱不做营生点着灯是费油,烧的都是我的血汗钱,煤火可以照明”,年轻时祖母也过不惯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光。祖母说:“我被你娶过来在你家就过着糠菜半年粮的日子,没有好过过一天,就这咱俩磕磕碰碰几十年也过来了。”祖父说:“灯油是钱,是一天天一年年在地里劳动用血汗换来的。我这辈子没本事就得过苦日子。”祖父和祖母相依为命早已习惯,他很怀念年轻时做姑娘的时光,那时跟着大人不愁柴米油盐。说说心里话,解解气就过去了。祖母就是这种性格,每天吃了黄昏饭,洗了碗筷,她会主动吹灭窗台上的煤油灯,摸黑坐在炕沿上,默默地望着煤火,一会儿抬头看看窗外,朝外望去,一片黑暗,有月亮的冬夜她会撩起门帘,走到院里看着月亮走到中天没有,就知道已经快到午夜了,她就准备睡去,那时家里没有钟表看时间,第二天早早起来还准备做针线活计。祖父躺在炕上很少来回翻身,祖母说祖父,“你一生省吃俭用,没有发过财,你吃红薯不剥皮,有烂的红薯皮你也吃下去。”祖父说:“红薯皮能吃,吃到肚里就能占地方,省下来红薯到明天早上又是一顿饭。” “我听医生说吃了烂红薯皮不好”,“我不怕,受苦人吃了烂的也没病。”祖父早晚喝稀饭,碗里一粒米也不剩下,总是光光的很干净,他粗粮吃了几十年身体连个风寒火热都没有,他心中总是铭记着国歌中的几句歌词,他说歌词写的感人肺腑,催人奋进,我们庄稼人也不能闲着,太平盛世,农民有奔头。祖父一生从来不睡懒觉,黎明起来挑满水缸,扫了院子,然后很快吃了早饭,扛上锹镢,一个人就进山了。
初春的早晨,山风依旧很冷,山野宁静,牛羊还没有出坡,除了祖父,山路上没有行人的踪迹,坑洼不平的山路对于一个七旬老人来说似乎又是很遥远。七八里的山路越走越窄,小路边,山坡上的柿树、核桃树、桐树、榆树仍旧是光秃秃的树枝,杂乱的伸向天空,等待春风摇醒,长出新芽,抽出新枝。走不远就是一个山弯,上个土坡,下个土坡就在眼前,平坦的路几乎没有,路两旁矗立着两房高的土堰,还有一房高的石头堰,堰上面是大小不一的田块,一块又一块的连着山边,一代又一代人就守着这些田块在土里刨食,春种秋收,不畏艰难。“山路上那棵碗口子粗的栾枣树和我同龄,我小时候进山割草放牛,他只长得有一人多高,一火柱粗。我今年七十多岁了,它长了二尺多粗,人熬不过树龄,我上了年纪,树却年年都能长出新枝长出绿叶,秋天栾枣结的很稠,秋后树叶又落下厚厚的一层,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冬天树又睡了,春天它又醒来。”祖父情不自禁的又说。这里叫刀把地,地型如刀把而得名。过了刀把地再走一端山路就来到大山脚下,登上山坡,有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道路两边长满杂草,初春里呈灰黄色,还没有开始反青,任凭风吹日晒。祖父在初春时节每天踩着这条荒芜的小路走进山洼地,洼地在两山之间的山弯里,大小有七八块田地,最大的一亩多,最小的二三分,快要通向山顶的那一块田地,在土地联产承包时,分给我们家。祖父有了用武之地,他腿勤眼勤手勤,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这里,舍得下功夫把洼地整修出来,他很自豪地对我言道“只要年头风调雨顺,就能长出好庄稼,就能多打粮食以备灾年。”祖母说:“我年轻时候也去过那山洼地薅过小谷苗,满地的石头不说,光来回走走那山路,再上上那大山坡就能累死人,腿疼的三天行走不便,你还说那是好地?锄地时地里的石头碰的叮当响,没水没粪,全靠天下雨才能收。”祖父说:“有了雨,玉米谷子就能收,不要嫌石厚土薄,主要看年头有没有雨。”我记着祖父第一次进山用铁耙把每块地都搂过一边,小石头子有红色的,青色的,像核桃一般大,石头子用箩头出来堆在山坡上,大石头从地里刨出来垒在堰边,他割尽了堰根陈年的荒草、棘刺,一块块山洼地有了模样,有了看头,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梳洗过一般,十分好看,眉清目秀。祖父起早贪黑四十多天,早出晚归,晌午在地吃饭,一暖瓶水,两个玉米面饼子就是香甜的午饭,他刨地刨累的时候,就背靠着核桃树,歇上个二十分钟,便又开始刨地。整个山弯里没有一个人,只有祖父在辛勤的劳动。太阳落山了,他小心翼翼的肩扛镢头,手提暖瓶走下山坡,他走到半路上,东方的天际上已露出了耀眼的启明星,暮色渐浓了……
祖母在房屋里也有些着急,走出房门看看祖父没来,她又回到屋里等着,有些坐立不安,少年夫妻老来伴,她惦记着祖父。当她听到院落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祖父从山里回来了,一天不见真有如隔三秋之感。她忙撩起门帘,让祖父进屋先歇歇脚,喝上几口水,再给他盛饭吃。“快吃吧,肚子里饿的快打架了”,祖母端来了一碗红薯,红薯上面放着玉米面饼子,又端来了一碗小米稀饭。祖父像个年轻的小伙子,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你在山洼地饿坏了吧?暖瓶里的水也喝干了,你慢慢吃,没人和你抢”祖母看着他说。祖父只是低着头吃饭不做声。煤油灯光照着他身上的灰土,他脸上挂着疲倦的笑容,他说,“饿了吃起来饭真是香甜”,几十个春秋,他晚上都是吃祖母腌制的咸菜,没有炒过一次菜吃,祖母和他同甘共苦。
第二年初春,祖父不怕山高路远,拿着干粮提着暖瓶进山去刨他的山洼地。那天我下班回到家,太阳快落山了,祖母突然对我说:“你进山去接接爷爷吧,山路远,他腿疼。”我推上自行车出了街门,骑上自行车出了村庄。山路颠簸,寒气袭人,我两手紧紧握着自行车前把,用力蹬着,我望着弯曲难行的山路,不禁思绪奔涌,想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每天往返于大山深处从不说劳累,我想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在默默的支撑着他天天进山爱惜他那七八块土地,苦乐相伴,没有怨言?因为他是农民,终身离不开土地,其他别无所求,爱惜土地就像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十二岁时就能赶着两头毛驴犁地,十八岁时农家活计已样样精通,犁刨耩种,扬场放滚,已成行家里手,左邻右舍对他投去赞扬的目光。
宁静弯曲遥远的山道上,就我一个人,我骑着自行车绕着道上的大小石头,骑到了大山脚下,登上了荒凉的山坡,就开始喘着粗气,登到半山坡时就看到祖父从山洼地走了出来,肩扛镢头,手提暖瓶,在山风中深一脚,浅一步下山。走近时我看到他身上脸上满是灰土,他问我:“谁叫你来接我?” “奶奶叫我来接你”,“我已习惯了,能走这山路,不怕的。”“你先坐着这块石头上歇息歇息,我去看看咱的山洼地。”“也好,去看看吧。”我来到最大的一亩多地里,大小石头不见了,堰根荒草割的非常干净,开了口子的石堰整齐的垒起来,一条条堰帽叠起来,随着山弯成了椭圆形。一脚踏进地里,土刨的很暄,淹没了脚腕。我从地里跳出来,心想,祖父真不容易,真舍得下苦功夫,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只等喜降春雨。我和祖父走下山坡,他扛起镢头,手提暖瓶,我带着他行进在山路上。约莫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祖母点亮煤油灯,我们开始吃黄昏饭,天黑尽了。
二月过后,天气乍暖还寒,祖母为了节省煤,就熄灭了房屋里的煤火,晚上睡觉时,屋里冷就多盖一条被子。祖母在闲着的驴圈又开始焰火做饭,祖父每天从地里回来时总会刨一捆金蒿根、银蒿根当柴烧,祖母焰不着,祖父从屋檐下拿来备好的干柴做引火,然后放进湿柴,祖母呛的满眼流泪。祖父说:“灶火里先放干柴,着起火时再放湿柴就能做饭了,可以节省些煤到冬天烧。”当祖母焰火做成一顿饭时,她脸上就会绽放出笑容,她已过惯了以苦为乐的农家时光。下雨天不能去地干活,祖父从来不闲,不是拔麻绳,就是扎麻秆(在池水里沤过的生麻),不了就复笤帚、扫帚、刷子,从来不去打麻将,也不去和别人聊天。每年三伏天出小谷苗时,晌午在家吃了饭稍歇十来分钟,从炕上坐起来,喝一碗白开水,扛起锄头顶着烈日就在太阳下开始除草薅小谷苗,由于他勤快,别人第一遍小谷苗还没锄完,他又开始锄第二遍了。遇到阴雨连绵的日子,别人的地没有锄出来荒了地,而他锄过的二遍地却不荒。转眼之间,秋天收了新玉米,左邻右舍都去抢碾子,轧新玉米面吃,祖父从来不抢碾子,都是在午夜过后,套上驴,一个人去使碾子,午夜两点,一套新玉米面就轧出来了。早上,祖母在灶火上给煮成了新窝头吃。祖父一生省吃俭用,一次去县城找父亲,见过一面就匆匆的离开了,因父亲忙着开会,就提前托人给他买好回家的汽车票,他来到汽车站后把汽车票卖给别人,步行五十多里地回家,省下五毛钱。在五十年代,五毛钱是个大数目,祖父把省下来的五毛钱买了二斤盐,够全家吃半年。祖母说:“你步行走五十多里地腿不疼?”祖父说:“歇息一两晚腿就不疼了,腿疼也值,因为买了二斤盐。”春天大集体抗旱时,村民们要去八里外的村庄上挑水,别人一天挑六担清水,祖父一天能挑八担水,挣十二分劳动日,村民们送他一个雅号“铁汉”。那年,他六十多岁,但看上去不像,倒像是只有五十多岁,他生的年轻。
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祖父的精神更加旺盛了。每年秋天犁地,天不亮就赶着驴先到地等天明。天麻麻亮时,从地里的堰上割点青草喂驴,他说:“秋天种小麦,抢墒很重要,提前种一天,麦苗就能出的齐、上的早,来年春天就能多打小麦。”他八十岁时,身体依旧硬朗,在一次冬天扫雪时,从梯子上滑下来出了意外。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可能是村里的“长寿星”。
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是从抽屉里找出十多本劳动手册,那是大集体时的记功本,还有一个八寸长的刮脚刀。生前祖父就给我留下这些东西,还有拾粪用过的箩头,铁锹。睹物思人,我望着这些东西,不禁潸然泪下,思绪万千,我认为,那是一个农民的“无价之宝”,他勤俭、勤劳、节省的精神会珍藏在我的心中,我要将他这种精神传递给我的子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