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山有水。
山很高,也很多。从南向北,一座接一座,蜿蜒起伏,连绵不断。属不属于哪个山脉呢?我不知道。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东大洼,旗架山等等。水,西侧山下有一条大河,叫饮马河。始终不弃不离地伴山而行。旗架山下饮马河畔有个大泡子,南北五百多米,东西五十多米。两端长满了莲花,就叫了莲花泡。中间水深无花,却清明如镜,把四周山上的石峰林木映照得真真切切。莲花泡里的鲫鱼闪着珍珠光,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据说其肉尤其鲜美。
与莲花泡隔河相望的是一条不高的长山,应该是白虎山的余脉,伸向大河对岸的长川。从这山上流下来一条小溪,流向东北,串连起三个泡子,汇入饮马河。头一个泡子,水面相当于半个莲花泡,我们叫北大泡子,岸边小柳密如篱笆,水中蒲满鱼杂,是鸭鹅的乐园。小溪从北流出,进入第二个泡子,水面不大,长满三种蒲草,香蒲、臭蒲和编草鞋、打草垫的那种不知名的蒲草。小溪进入的第三个泡子,形如月牙,便叫月牙泡。水面相当于莲花泡。满泡子鸡头米,菱角。有黑鱼、狗鱼,因为它们特别凶残,别的鱼类就不多了。每到春耕时节,伯母常在风和日丽、暖气拂人的日子去扒虾、捞蚌,多有收获,她有兴趣,爱整。
就在这大河西,小溪旁,泡子边,突兀鼓出一个山包,孤零零地卧在那里,如一只乌龟趴在地上,人们就把它叫作王八盖子。山前水岸散落着十来座房子,成为一个小小村庄,这村就借了小山的光,叫了王八盖子村。时间长了,邻村总开玩笑,自家也觉得尴尬,便改了一个自己不怵、邻村无闹,大大气气,光光彩彩,赫赫亮亮的名字—万宝山!村不大,也不集中,十多户人家。
小山前三姓,两座正房,一座厢房,三四户人家。
老郭家一大户。老大郭大猛,老二郭县长——因他相貌极如古戏里的县太爷,走道也迈官步,说话有板有眼,像台词,就叫了郭县长。至今我不知其真名。老三郭老虚子。老虚子一点不虚,待人极热情真诚,办事热心有准儿。叫老虚子真是害了他。郭家生活应该不错,种地外,与前街老尹家合养一辆胶皮车,闲时拉脚。
火烧杨,家总失火。说是黄皮子鼓捣的。我不信。他家人极老实,除种地外别的不寻思,惹不着黄皮子。
赵雷公,种地的,后来听说疯了。留长发,让外来人夜里摸不准是男是女。我在教育局上班时他还去过。说话不着边,天南海北,天上地下他都懂,就是不会外语,偏让我教他外语,我哪会呀!供他一顿饭,乐呵呵走了。
向南走,半里路,先是一个三合院,正房五间,房盖两头浪,两头瓦,中间苫草。屋里极讲究,够派。门窗雕的花鸟鱼虫,山水。这就是赵老化家,地主,无马无车,有房有地,吃租。这个地主不像书里地主那样恶劣。大儿子赵大咧子、二儿子赵连仲都是老实人,为人随和、仁义。
东下屋的老狄头,有趣。老两口领个儿媳过,儿子在外念书工作。老头儿有人缘,爱闹。家里常有人去聊天。他就总在门上做文章,拉根绳子,外人来了不是拌了脚就是撞了头,他就开心了,哈哈着说,我那是留着套兔子的。老两口很恩爱,常一起端盅把盏。只是那儿子总不回家,苦了媳妇,后来听说离了。
丁雷公也住此房。此个雷公可是了得,奇人!有才!是当时当地的本山大叔。大近视,没眼镜,眼睛鼓着,善讲闲话,南朝北国文臣武将,无所不知。神仙鬼狐更是不在话下。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他一出屋,后面准跟一队人,走哪跟哪,尤其阴天下雨,逢年过节,热闹异常。
赵老化东院是一趟草房,五间,老尹家住,就是二婶娘家。一大家,也是租地种,与郭县长家合养一辆车,生活可以。一家老实人,从无计较。
老尹家东院是王大巴掌家,一大家,租地,独养一台车。生活好于尹家。可能不太和气,吵闹经常。大巴掌门前有棵秃柳,很大。树下是口井。从井沿向下走四十多米便是西山下来的小溪。有小木桥,我们叫西小桥。过了小溪小桥,溪北岸是一条大道,通大河哨口。从小桥东行三百多米,过一个十字路口,道北有三座房。西边是老齐家,哥俩种地,老二会杀猪,日子不错。中间那家是赵家,爷领俩儿子,大儿子赵大狗,走道儿给人感觉只用脚跟着地,又很快,一天总笑眯眯的,好开玩笑。不知怎么论的我得管他叫姐夫。二儿子叫斜匣子,一吧瞪。他眼小,右眼一条缝,左眼稍大点。他斜视,左眼看你时,右眼珠就不知藏哪去了。斜匣子性格好,也爱说爱笑,走道轻快,因丑,大半辈子没说上媳妇,四十多了才找个带一窝孩子的寡妇。此哥是热心人,乐于助人,多年当队长,处事客观,说实话。那年头外边常有来外调的,他总能如实说,从不因个人好恶乱说胡言。
东院三间也姓赵。哥俩,大的叫大板凳子,体格不好,严重肺气肿,三十多就死了。老二毛人兽,亲哥给起的外号。毛人兽相貌活像“神医喜来乐”里买药的老板,不如孟老板利索,总是蓬头垢面的,种不多少地,也不正经干,有点游手好闲。他哥死后他搬走了。
南岸有两座小草房,住两户人家。刘三虎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孩子多,劳力少,穷。老樊家与我们有亲戚,我管老太太叫四姑。四姑父是摆船的,闲时打鱼狩猎,秋后到各村换些粮草。也是孩子多,劳力少,不宽绰,但比三虎子家强。
四姑家院子往南走不到三百米,有两个院子。前院一趟草房,正房五间,住三家。东头一间半姓赵,后来听说是地主,没老头,两个老太太各领一个儿子,都有媳妇,南北的两铺炕,除了有地,别的什么都没有,为人极好。年节的,雷公多是在他家演讲,屋里屋外全是人。他家供瓜籽,烧糊米水。老大后来到省府工作,估计不会有太大发展。地主嘛!但也不可能挨大斗,他人太好,老实,真诚。老二是木匠,巧。中间姓郑,山东人,有特色,一国两制,一个老太爱俩老头;同屋不同姓,孩子们管外姓老头叫爹,称本姓老头为爷。村里老头一再建议他们按貌分儿,各随其姓,俩老头总是笑笑拉倒,不烦也不分,好像爱听别人那么闹。西头两间住一家姓杨,是个先生,会瞧病,人称杨五先生或杨五爷。俩儿子,一家文明仁义。虽种些地,养两条牛,却是满门先生气,文化风。大儿子是生产队的会计,大家信得过。论起有威信,有人缘,非他莫属。二儿子杨大炮,体格好,勤劳能干,现在八十岁了,还在放牛。鞭子够不着,还能执石块打牛。可怜他老伴走的过早,不错的人,后到他家的,原先是后院李三磕巴的媳妇,两口极为不合。直到解放后立了婚姻法才得离婚,嫁给大炮,俩人恩恩爱爱的,经常是结伴而行,上山下地。后代也仁义,热诚。老杨第三代出了个美女,勾住了几乎全村同龄小子的魂,可惜没有看对眼儿的,美女最后进了青杨崴子嫁给了中俄混血的后代。
后院两趟草房,上屋老李家,大户三十多口人,全村最富,哪家地、富都不如他家。骡马成群,有大轱辘车。三颗枪,洋炮,腰别子(打火药的手枪)和三八式。但他家没地,不是地主。家里人有累有闲。老老爷子李二爷太霸道,赵五爷、杨五爷和山东子们在一起唠嗑说他是驴,爬灰。李家当家的是老大,镶两颗金牙,自然就有了外号。大金牙不干活,整天挎着两条洋枪在大河岸上逛。土改要给他家定富农,为争取中农,请农民会干部喝酒,大金牙喝倒了。家里为救他,用高粱埋,说高粱能吸酒。高粱在外边仓房,太凉,就用大锅炒了,埋一宿,第二天早晨当家的硬了。现到烟筒山买的大棺材,半道上车毛了,棺材掉地上摔两半儿了。吹吹打打。呼呼号号发丧七天。大金牙有功,用生命换个中农,为后代铺了好路。后来他家到冬天打完场就出去拉脚,累坏了老疙瘩,种地,赶车,最后到底死于伤力。我挺怀念老三那股,老两口好,姑娘小子都好。老的慈祥,小的仁义。过年我在他家玩嘎拉哈,一进屋见大小子趴在炕沿上,我照后背就拍了一巴掌,人家一回头,哪是老大呀,是二姑娘李玉芝,我就满头冒热汗,无地自容,可他一家齐声安慰我,毫无怨气。老大后来上了农大,老二当了某县里的高中教员。我在宣传部上班时还接过他一封信。
我家原住在赵老化下屋,后搬到老李家西下屋的。五间,南头两间是碾房,北头三间我家住。原来长租,土改分给我家。房子破败不堪,歪歪扭扭,里外都用大木杆子支着。苫不起洋草,就到泡子里割香蒲。这种草,只能挺一年。一到雨天,屋里就热闹了,锅碗瓢盆都出来接水。
我家人也不少。
爷爷叫夏秀?寅,农民出身,但有些文化,写一手好字。一到过年,几乎全村的对联都找他写。他字我见过。我参加工作后,在他一张相片上见过。我还多少有点鉴赏力,确实不错,他是过继给他叔的,肯定是个“宝儿”,估计能念到私塾什么的。爷相貌不凡,仪表堂堂,留个列宁胡。爷勤劳简朴,要求后辈极严,耍钱不行,虐妻不行,好吃懒做不行。架上哪根黄瓜长多大,他心里是有数的,没了是要查问的。爷五八年辞世,我在长念书,家里没告诉我,爷安息吧!奶是岭东老孙家人,晚年多病,尤其是肺气肿相当重。整天趴在枕头摞子上倒气。五三年离世,行前想吃月饼,没钱买。可怜的奶奶呀!
伯父夏魁,中等身材,相貌和善,老实厚道,勤劳节俭,温和,话少。他挺喜欢我,上中学就是他送我到烟筒山上火车的。以后寒暑假,他多次接我送我,谢大爷!他晚年多病,尤其是白内障,相当严重,蹲在垄沟里铲地,好苦啊!大爷走时,我还在长春念书,没送着。伯母张氏,也是勤劳人,只因一只眼睛失明,平添一层痛苦和艰难。春节儿子回家过年,炒菜错吧煤油当豆油,这时我们已分家,她是文革那几年在大儿子家老的,大娘安息!
父亲夏青。他是1984年夏天去世的。我于父亲有大罪。他只患了痢疾都没救过来,任由赤脚医生胡乱摆弄!为什么不上大医院!上烟筒山都死不了!唉!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之一,他的品德,他的艰辛,他的功劳,他的慈爱,他走后,我写了祭文(十四首),但也无法写全写透,他太伟大,他是一本读不完的书,很经典!爹,我给你磕头。母亲姓谢,也是伟大的母亲。姥爷早逝,姥姥改嫁杨家,母亲姐妹俩长大先后嫁人。孩子们著文说,母亲嫁到夏家嫁妆多得是金银财宝,箱子伸手摸不到底,说她自己说的。根本就不可能。谢家不富,爹妈又都不在了,日子可想而知。
母亲辛勤一生,辛劳一生,辛苦一生,妈与我的大恩,与爹一样,八辈子也报答不完。小时候,她背着我上山采菜,下地薅地,冒大雨送我到烟筒山回长上学,妈给我带大了三个孩子,如此大恩我却习以为常,不思寻报,晚年得了血栓,我没有尽心尽力,虽然也没少回去探视,却不能陪老人家多坐一会儿,走后万千感叹,烧纸摆供,又有何用!无法弥补无法挽回啊!妈,儿不求您原谅,不求您恕罪!
大哥夏喜亭,伯父母的长子,少时在烟筒山念的高小。那时小学分初高,四年以下为初,五六年为高。距烟筒山20多里地,一天一个来回。大哥爱钓、擅钓,苞米出缨后,钓巴哒钩,迷钩,拦河钩。一夜归来,准是一大盆,多为鲇鱼。挑街上去卖。钓鱼有险,那时狼多,常有狼跟在人后等鱼吃,钓一根吃一根。渔人都有火绳,两头对上一搓,冒火星,狼走人撤。
秋天,大山色彩斑斓。红的枫,绿的松,黄的桦,褐的橡,灰的,紫的……,枝叶疏朗。大哥该上山了,套野鸡。冬天漫山遍野满目银白。大哥与同?就上山药野鸡,用夹子打野鸡,总有收获。那时野鸡多,常在雪天进院。同伴有抓黄皮子,抓狐狸,抓狍子的,大哥不抓这些,它们有灵,能报复。
大哥高小毕业就自己步行上长春当了工人,不易呀!此后我们只能在年节时他回家时见几天。大嫂是青杨崴子人,叫崔秀英。大个,瓜子脸,双眼皮,黑黪黪的,身体不好,肺气肿,烟抽得厉害,夜里总在油灯下卷烟。我伴她过夜,帮她卷烟。大嫂能干活,简朴,能容忍,婆婆有时也挑刺,她总不吱声。温和,贤惠,孝顺。大嫂多子女,站住的,儿有大柱、小波,女有秋菊、小惠。我上中学就是奔大哥去的,在他那吃住,他供我花销。哥家困难,但对我尽心尽力,我万分感激,工作后总去看他。哥体格好,八十多岁了还能骑车去钓鱼。不幸的是大嫂,早早离开了。文革期间走的,老百姓也不能幸免,大嫂连骨灰都没下落了。孩子们能不能找几件她的遗物,能埋的埋起来,起个坟包,当是她的冥居,常去祭祭。
二哥夏喜富,小名富锁子,伯父母的次子。人特老实,笨点。初小毕业没考上三家子高小,去小梨河念了,要过大河翻大山,很辛苦。后来也奔大哥,在同厂当工人。二哥嫂对我也有不少帮助,谢谢了!
大姐夏桂芳,伯父母的长女。团团脸上有块黑痣,大钱那么大,嫁给风倒树老赵家了。不如愿不情愿,不和睦,可能无后而终。婚姻呐,弄不好就逼命催死!
二姐夏桂荣,伯父母的次女,无可挑剔的美女,擅绣,许给蚂蚁嘴子老刘家,对象是个文质彬彬的帅哥。本是一对天设的夫妻,偏又是天不作美,二姐患肺痨,无处能医,无人能救,便在幼龄之年归去。不知道是什么说道,不许在屋里咽气,死前必须躺在门板上(叫拍子)从窗户抬出去,不许走门。二姐清醒,她恋生,她恋亲,她哪里肯上那个拍子啊!哭得撕心裂肝,天昏地暗,连房子都颤抖,门窗都作响。阴风阵阵,彻骨寒心。她被抬出窗时,妈把我搂在怀里,用大襟裹住头,但我能凭知觉知道他们到了什么位置。二姐咽气后被拉走了。我问妈,他们把二姐送哪去了,妈说“乱尸岗子”,我问“乱尸岗子在哪?”,妈指着北边说,就在那棵大树下。从此那大树就如同二姐,我总看她。不由自主地向那里呆望。直到几十年后,我当了县里教育局局长了,还借下乡机会特意驻车去那树下,上看下看,绕三圈,鞠三躬。躬是给二姐鞠的。可那儿哪里是乱尸岗子,是高丽的聚居的村落,俗名罗圈河,官名南梨河,乱尸岗子河西与高丽村隔河相望,也好,二姐就住这吧!朝鲜人干净,正合了你的洁习。朝鲜人热情,一定会善待你,朝鲜人能歌善舞,你不会寂寞,朝鲜人爱美,你把绝活亮出来,给她们绣衣,绣枕,绣窗帘,找他们一个好小伙嫁过去也行,挑勤俭的,别找懒的。
胞姐夏桂琴,小名三丫,属羊,漂亮。小时候在青杨崴子念过书。心灵手巧,吃苦耐劳,勤俭朴素,仁爱善良。我小时候念书没钱,她上山割马莲,拔花麻卖了买纸笔。我在长春念书,她一年给我做了十双鞋,我蠢,一双鞋穿上不下架,雨天过后鞋底一层一层脱落。两双鞋换着穿就好了。苦了姐。姐吃的穿的都会做,做得好做得精。我喜欢姐姐,她头天结婚我第二天就冒着严寒去看她。开学走时,先到她家,从她家再走。她嫁的是亲表哥,叫马喜林。这马表哥好生厉害,聪明,小时候就放言“非三丫不要”,父辈们成全了他们。姐夫很干练,村干部当的不错。姐夫很聪明,勤劳,节俭,家过得也不错。姐夫不在了,他们的后代都很孝顺。
姐身下,妈生了个男孩,叫开锁子,这个开锁哥命薄,不久便夭折了。开锁身下妈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留丫,这个留丫哥也命短,在人世间玩儿三年就回去了。
留丫哥身下妈生了个女孩,全家排行女中第四,就叫了四丫,她活了两三年也死了。这四丫想不到长得极好。母亲直到晚年念叨她“白白净净,双眼皮,一笑俩酒坑,她是要账鬼,逗试我来了”!
四姐走了,我来了。一连失去三个子女,爸妈对我格外加小心,采取了多种措施全力保护。左耳扎个眼穿根线,那头拴在房梁上,跑不了,夺不走。马莲根多扎的深,抓的实,不怕轧,就认马莲做干妈。我生于1940年阴历3月14。
我的童年生活在彩画中。家乡四季如画,春天,大河畔,小溪旁,青柳挂满了黄绿色的毛毛狗,岸边地上铺满了绿草,缀着白色,黄色,蓝色,紫色的小花。夏天漫山遍野都郁郁葱葱。秋天一川金色按照条块区分深浅,大山换上了绒绣的五色彩妆。冬天满目耀眼的银白。我的童年天天听着音乐,大河漫过大坝落水后掀起了一丈多高的浪花,再落下,奏响了惊心动魄的乐音,昼夜轰鸣,从不间断。晚上躺在炕上听它入睡,清晨走到院里听它醒神。白天来到坝下尤其振奋,能激发志气、决心和力量。岸上排列着不少杆杨,只在坝西有棵桑树,杆杨树上不少喜鹊窝,老鸹窝……,早晨树上落的,天上飞的各种鸟,放开歌喉,有鸣有和,与东山上传来的唱和融成一曲,真是美妙绝伦。
我的童年备受关怀呵护。母亲上山采菜下地干活,小时背着我,大领着我。父亲做啥都带着我。种地时,牛犊在大牛身后,我在父亲身后,往返于垄台中,铲地时,父辈们在地里干活,我在树下看着装黄面饼子、大葱与大酱的筐和装有小米水饭的水罐子。
大河是禁区,绝对不许自己去,全家人看着,步步设防,尤其三个姐姐,仔细认真。大河有两道,头道宽,有魅力,高雅,清澈见底,可见鱼游。两岸树多,倒映水中。在大桑树下的河岸与对岸的柳树台上搭座桥。木头做架,共三组,把尺余宽的木板放在木架上,架间绑一根略细的木杆连成搭杆。胆小过不得,到中间不能下望,望了就不是水往下流,倒是桥往上移。人就会炫目坠桥。这桥只在掉下去不被淹死的水情下才能有人敢过。通常都在哨口坐船过河。过了头道河是一片草甸子,南北二里长,东西一里宽,叫夹芯子。长满了芦苇,春天这里是一些鸟的乐园。天上一片一片的野鸭子,盘旋后或上东山或落进夹芯里。夹芯子东边大山下,便是二道河,极凶险。水面平平稳稳,水下深浅莫测,不匀不均不空,也是木板桥,老乡说它馋,总淹人。岸边大山风采不凡,总有花开,春天的杏、李、梨,夏天坡上的芍药、伞落花、桔梗花,白粉粉、红艳艳、紫欧欧……。这大河能要大人命,小孩岂敢造次,家家都看得严。只能在旱季水极浅时,由大人带着,下河边翻翻蝲蛄。
我的童年有过羡慕,受过鼓舞。上屋骡马成群,我羡慕;我喜欢马,他家大东过年回来卸车,男女老少欢天喜地我羡慕;他家过年鞭炮齐鸣,彻夜不断我羡慕。我家只买十个小炮仗,两个二踢脚。初一起早上院里去捡他家未燃的鞭炮。这些对我都是鼓舞,期望将来有个那样的家,伯父也亲口对我说,长大咱也拴挂大轱辘车,盖他五间大瓦房。秋天我跟爹上北山头起土豆子,我躺在山坡上枕手西望,汽车往返,掀起烟尘,传来轰鸣,我羡慕长大能开车多好!童年被动适应,艰苦度日,为家贫心里凄苦,但同情大人。吃的是五谷杂粮,主要是谷子当家。笨谷推小米,黏谷推黄米,做黄面团,黄面饼子。这两样是大人的命,要吃黄面饽饽格外来神、起劲、高兴。可也是,那玩意儿真抗饿,大人们总干活,就爱饿,孩们不感兴趣,馅里无糖。苞米只推碴子,不轧面子,那村几乎没人吃大饼子,山东子轧面子,但他们摊煎饼。种点粳子推大米过年吃几顿。包饺子到上屋老李家买点面,最多四斤。三间房歪歪扭扭,例外都用木头支着,雨天屋里最热闹,锅碗瓢盆总动员,一齐接雨。早时花销和穿衣买布买盐,买洋油什么的就靠卖菜卖柴卖鸡蛋的些许收入解决。后来冬天织草包了,挺挣钱,一家全上。我和妈织,弟弟们搓草绳,爹拧边钉袋。天天织到三星西斜。拼到过年,能奖励一双球鞋或做一套蓝衣服。过年分些冻秋梨。
童年初识忍。祖父、伯父、父亲,他们都能容能忍,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是他们性格的一部分。上屋老李家,马圈就在我家窗前,马闹圈乱踢,抛起马粪穿窗落满炕。交涉几次都不解决,他们都忍。他家除驴二爷驴性外,别人都是“明白”,为何此事偏偏糊涂!老李家“跑八路”,把车马都拉到南大炕里藏起来,轧了我家的地,老人们啥也不说。为了过年多吃点白面,家里在东山大排地里种点麦,收割后就地堆垛,待后处理。一天发现有人可疑,晚上伯父父亲俩人上山去了,一看真有人在掐穗,人跑了,东西未带。伯父父亲就喊:我们下去,你们回来把东西拿回去吧!那俩人回来把麦垛点着了,东西拿走了。读书人有书呆子,这没读过书的是什么呆子呢!
五二年我家在南地盖了新房,推倒了原来的三间房。宅基地及房后的小园子理所当然的应属我家,可那驴二爷霸气,横行霸道,硬说应当归他们。当众大骂我爹,爹回家坐炕沿上掉泪。以后也就不争了。要现在就好了,走法律程序。
一九四八年夏天,我上豆家沟老姨家串门。八月末父亲来接我,说回去上学。第二天他领我去报名,学校在冯大院冯二先生家。一铺炕,一张桌,发我一本书《新庄农杂志》。第二年学校迁到现在万宝小学位置,果然大了,一间房了,不是一铺炕了,一个长条桌了,不是一张炕桌了。课本也重发了。第一课是“穷孩子上学了”。我在这里念到五一年末,初小毕业,第二年考到三家子念高小,五三年六月出校。伯父送我到烟筒山蚂蚁嘴子老刘家住一宿。次日早车,经吉林上长春奔大哥考中学,在吉林等候换车时,突然响起警报,说美国飞机要来,把大家都撵候车室去了。我晚上八、九点钟到长,按大哥指示,坐3号电车到西朝阳路下,顺利地找到搪瓷厂,找到了大哥。以后就住在他们宿舍,工友们对我很好,都邀我去看电影,大哥不让,我也有理智,谁找也不动心。天天上朝阳桥下复习。考完后我觉得能不错,心里有底气。不久我就结伴后院郑凯回家,他也在二中念书,当时应是初三。到吉林,车不通了,说烟筒山大铁桥冲坏了,我们就住在齐云宪家,他是火车司机,大哥郑凯他们是磕头的,住了十余天才通车。
到烟筒山后我俩走的是东石棚,过山后奔闫家街,一路翻山,向东下望,一川贴地的庄稼,对着新发的高丽村,荡然无存,没剩一家。闫街一片狼藉。过了北岭,家乡万宝山一村静悄悄,听不到狗吠,听不到鸡鸣,村前村后庄稼全都贴着地皮,凡有低洼处都是水。房子消失不少,独我家房子还挺立正,精神地挫在那,它是头一年才盖的,盖时质量就不错,叉垛墙,工艺先进,结实,没倒。但屋里稀没脚深。之后我就随大人收拾房子,干点零活,边干边听大人讲大水的故事。干累了出去抓两条鱼回来,有水就有鱼,到处都是。
水先从哨口上的岸,顺大道进北大泡子。此时人们还没大在乎,因几乎年年都是这个过程,没料到第二天就进院了。能进院就不一般了,院子地势高。这时想走小桥彻底不行了。大人们选择了奔向南山头。上南山,极聪明,正确。人都咋走出去的呢?爷爷骑牛上,父亲牵牛扶着,妈背着老六,领着老五,老四自己拽着牛尾巴,伯父母自己拄棍走。
后来抹墙时,水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见。爹说到南山上回头一看,大水东到东山根,西到西山根。一垛一垛的柴禾像船似的往下飘,垛上还有猪,有鸡。已经淹死的牛马,在水上漂浮着缓缓北去……
扒了炕,重新搭。水从前窗进,从后窗出,炕是泡着的,炕洞里,灶坑里都捡出了鱼。
爷、伯父母、父母等我一家老小走南山梁,到大院我姐家去避难。
我们一直收拾到九月份,终于有了模样,就在一个大晴天,秋阳高照灼热,我们准备抹东山墙,我在泥堆里鼓捣泥时,大狗子迈着他那踏实却又轻快的步伐,手里拿封信,乐颠颠地边走边叫我,我接过信一看,左下印着长春市第二中学的字样,打开一看是录取通知书。
全家高兴极了。那几年考中学不是很容易的。
五三年,多少年了?快到六十年了!老师们一个没忘,王明汉,郭柏荣,张毅帆,校长,都记着清楚,关守身关校长。同学们也多有印象。尤其下年级外班有个中队长印象极为深刻,终生难忘。
我身下就是二弟夏晰容,属鸡,四五年生。这弟人品极好,想大人事,说大人话,有正事,勤俭,爱干活,仁义,从不惹事,是爷爷奶奶的骄孩,特别喜欢他,当然父母也喜欢他。他总比同龄成熟得多。是全家的功臣。我当哥哥的都受过他的恩。他当支书时,月薪不到二十块钱还寄给我花。我看他有帅才,遇事前后左右看得全,摆得开,做得好。可惜他只念了六年书!当了多年大队书记,政绩挺不错的,家乡变化不小。
二弟身下是五弟(全家排他是第五个男孩就叫小五,不知为何没给二弟叫小四)夏曦华,四七年生,属猪,很有抱负。儿时就组织村里同龄成立个农民会,支书、村长、民政、财粮、民兵、妇女……,一样不缺。经常开会,布置工作。此弟念初中在长崴子,到家七十多里地,回家返校总得起大早出发,贪大黑到,诸多困难,从未动摇,坚定读书。高中时期点着油灯,扶着炕柜彻夜苦读。可惜迎来的是文革不招生,否则他一定能考取一个很不错的大学。
老弟夏溪春,小名小六子。初中在太平念的,距家五十里,要翻山越岭的。在校吃不饱,总得回家取点苞米哑巴。多才多艺,我见过他的自画像,很不错,真如相片,我后悔没指引、鼓励他走此路。
五一年末家里筹划盖房子,地址在东山南边的自家地里。终于有望搬出那憋气的院,搬出这破烂的房了。冬天,大人们雇了车起大早上荒顶子去拉房木,旧房拆不出来顶用的房木。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年春天就开始盖了,木匠钱大红眼。吃饭蒸了鸡蛋糕,匙里有个蜜蜂的印花,他当做落进的活物,用手怎么也抓不出来,别人告诉他说那是个花儿,他才住手。据说木匠活还是不错的。房子墙是和的大羊角黄泥用叉子一层一层垛上去,用力拍,压,这种做法墙结实。大人们有个优点,做啥都认真,不将就,不糊弄,盖房是百年大计,更是马虎不得。房子盖得不错。大概五二年夏天就搬进去了。门前就是土改分得的地,四垧多,应该是良田,溜平、油黑。唯南头有点沙土。父辈们精心经营,仔细谋划,年年种得挺全科。但仍以高粱谷子为主,苞米很少。记得在哨口一上坎北侧种点粳子,这块地是自己开的,大牛还是那条,有了一辆花轱辘车,担柴拉货是足够用了。
我家土改定中农,后来又具体为下中农。早年在山里住东大山,为出外方便,祖宗们硬是在半山腰开出一条二米宽、二里长的盘山道,叫马道。马道北头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在此汇入二道河子。沿小溪北岸向上,是通往岭东豆家沟的山道,道北,中下段是草甸子,卡头居多,夏天散立着红色的卷莲,紫色的,黄色的,非常好看。中上段,是树,橡树,桦树,榆树,柳,枫,杨,核桃,等等。我家近代祖坟就在这里。从此上行二百多米,右侧有事草甸,上缘有一堆榆柳核桃。其间有石块围着的山泉,终日从沙底下翻涌出甘泉水,这泉水,祖称井沿。他就是山溪的源头,草甸杂林的北侧是一条鲤鱼状的山中山,从井沿向北是一条小道,尽处是百米外的鲤鱼头顶。有一块平地,早年我家就在此,三间上屋住人,三间下屋作碾房、仓房。院周围长满了杏、李子和山梨。春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住此有乐也有苦,树多林密,常有野兽出没,虎狼,野猪,黑瞎子,什么都有。伤禽畜,威胁人。独居一家,胡子常来光顾,绑了人,翻柜,吃了黄面饼子才肯撤。鲤鱼山北大洼山下是一大片漫坡。乱石裸露,草皮下是砂岩,祖宗们就在这里挥汗奋力,抠了几代才开垦出不到四垧地。后来日本儿来了,山里不叫住了,就下山了。土改前我们租地种,南大排四垧多,租房住,老李家西下屋北头三间。都是前院老赵家的,土改时那地这房就归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