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求索》系列
第一部《初恋雾》
[ 长篇小说]
郭振华 著
序
这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每当回忆起它时,心中总是在颤栗……尽管岁月悄悄地离去,但记忆总是那样清晰、那样美好,想忘却都不能;就像发了霉的记忆,一旦遇到适当的温度、湿度,它总是会很快的复活起来、蔓延起来——这就是初恋,它像雾、像风,又像雨、像阳光……
人人都有自已的初恋,人人感觉都不一样。
初恋是什么,千人有千人的回答,万人有万人的感受……
初恋像雾,迷迷糊糊。
初恋像雾,大雾弥漫下的初恋,就如人在雾中行,看不清远方,看不清对方,也看不清自己。
这是一部关于初恋的书。书中男女主人翁纯洁而充满波折的爱恋,深深打上了一个时代难以忘怀的烙印。这虽然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爱,但爱是没有遗憾的,爱是给予,当你真心爱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想到给予,而不是索取!只要真情能占据心中那片绿洲,又何需去追求爱的圆满呢?
只有相思情结,才能天长地久。愿将此书献给真诚的男女朋友们,如果能够得到共鸣,心,也就平静了……
作 者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
求索,探索人生道路。
人生的道路,因人而异,有的人是在宽阔的柏油大路上奔驰;有的人是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攀登;既有在浩瀚大海里乘风破浪的人,也有在小溪中行舟的。
那么,什么是人生?人生的真啼在哪里?
──真正的人生在于没有止静的求索,这正如:一条射线,有起始,而无终点__
这就是我的回答!
──摘自恩呐日记
一
一场绵绵秋雨过后,雪雁山脚下的黄河岛上,梧桐树叶灼黄了!混浊的黄河水与灼黄的树叶,调成浑然一体的自然色彩,涂抹着小岛。
小岛上模糊了,看不清沙滩,也瞧不见卵石
临近黄昏,掠过一阵风,梧桐树上的残叶稀稀疏疏地掉下来,小岛上一片萧条,冷落。
风,停止了。在通往黄河岛上的林荫道上传来一个“嚓嚓、嚓”的声音。这是脚踏树叶的摩擦声,声音时缓时急。
片刻,声音在小岛上消失了。
这时,模糊的小岛上,一个黑色的身影面对着滔滔的黄河水伫立着
他,就是刚刚度过二十余春秋,入伍,才两年的新兵恩呐。
他,正是几月前出现在兰州新城区全国统一高考,文科考场上的一位住厂警卫部队的警卫战士。那时,他走在人群中,头上的五角星闪闪发光,肩上的领章像肩上杠着两面红旗,耀眼夺目;那时,他迈着坚定的八字步,步履雄浑有力,他的脸颊上不时露出丝丝笑容,从那自豪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的信心和自豪
然而,此时,他站在黄河岛上,面对着滔滔的黄河水,眼角的泪珠却一滴滴地掉在沙滩上。
不用解释,大家也许会了解其中的内涵了;是的,像多数落榜者一样,他绝望了;此时,他离开正在开饭的连队食堂,一个人穿过梧桐树林,走过枣园,来到了黄河岛上,他哭着,他想在这里偷偷地痛哭一场
恩呐个头不高,一双深黑的眼珠里略带有深沉的目光。虽是小伙子,则像个文雅的大姑娘,他性格内向、好静、善思,特爱看书。上初中时,为了逃避家务,他常常钻进院子后的芭茅丛中偷看《水浒传》。有一次,他进芭茅丛中看书时,一不小心,手指被带锯齿的芭茅叶划破一条大口。十指连肝心,手伤是最痛的。但他不以为然,咬着牙关,一手捏着伤口,仍继续看书。
初中毕业时,父亲打算让他跟本房的一个叔父学中医。一天,恩呐拿着初中毕业证书,刚跨进堂屋,父亲便走了过来。他是来征求恩呐意见的。父亲说:“呐儿,如今上学靠推荐,为父无权无背膀,你还是学医去吧!学医是铁饭碗,当医生又轻巧,又松活,看一次病还有脉钱,你想,哪个不得病,谁不求医生?”
“我不当医生,我不稀罕钱,我要读书!”恩呐很固执地答道。
父亲是比较懂理的,他没有强求,只好让步说:“读书我不反对,你能读上高中当然好,读不上仍要学医!”
是学医,还是上高中?未满16岁的恩呐面临着两条人生道路。在与父亲的争执中,尽管父亲让了步,但他思想上的压力是很大的。读不上高中就要学医,那么读高中能不能读上呢?当时,读高中,一半推荐,一半考试。两个条件都要具备。论推荐,恩呐倒是有把握的。因为,他当时是班里的班长,同学、老师对他的印像都很好,那么考试如何呢?他心里还没有多少底。
经过分析,恩呐把主要精力放在升学考试上,他觉得只要能考上,读高中是没问题的。
快临近毕业了,班里一部分同学都悲观失望,但恩呐却埋头一人复习功课。经过一番努力,恩呐升学考试分数名列前茅,他读上了高中。
高中设在远离家乡30华里远的城镇里,这是方圆五十公里唯一一所高中。远离家,远里亲人,生活靠自理。生活用品要从家往学校拿,星期天,他得步行回家,取上一两周的红苕,大米,用自己的肩头挑回学校来。在上学期间,他生活俭朴,他是从农村来自城镇住校上学的学生,由于家庭经济条件的限制,他没有从城镇居民中来上高中的学生的嗜好和穿着。夏天来自城镇的同学都穿上了的确良,而他却还穿着一件土布衣裳!
城乡悬殊的差别激发了他通过刻苦学习来发展生活,创造生活的勇气。
进入高中,恩呐当上了学生干部,在突出政治的年代,恩呐是听话的学生。除了学习,就是从事学生工作,组织写板报,发展新团员。那时学校不准谈恋爱,他也视恋爱为洪水猛兽。班里一位来自城镇的男同学和一位来自城镇的女同学谈恋爱,恩呐和他所在的团支部拒绝了这俩位同学的入团申请。
那时学校秩序很不正常,晚上上自习,别的同学常偷偷跑出去逛马路,坐茶馆,而他却呆在教室里埋头学习。
一次物理考试,有一道题难度大,这道题是有关解自由落体运动的。这道题考住了好多人,而恩呐却应用自己曾在还未学的高74级课本上看到过的一道例题,解开了这道题,但这一创举得到了物理崔老师的表扬,崔老师是他的班主任,他称赞他说:“你真不愧是同级学生中的尖子!”
高中毕业了,他满怀信心地准备走向农村去接受锻炼,他虽然来自农村,但他觉得自己,还需要去经风雨,见世面。
毕业时,同学们、老师们都互相赠言,以作留念。恩呐当时是学生干部,他得到的赠言最多。
一位学校的副主任,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
“时刻听从党召唤,
青春献给新农村。”
学校团委书记,写道:
“一切听从党安排,
全心全意为人民。”
班主任,哪位曾称赞过他的物理崔老师写道:
“做贫下中农的好后代,当科学种田的闯将,实现家业机械化的尖兵。”
一位数学老师写道:
“‘五七’指示育人新,
狠批读书做官 ,
忠心赤胆为人民,
广阔天地炼红心。”
一位语文老师写道:
“奔放清扬毕业歌,
战天斗地换山河。
立场坚定举红旗,
斗志昂扬除邪魔;
血气方刚应努力,
风华正茂勿蹉跎,
心红胆壮创奇迹,
科学种田建树多。
学校的同学,同级的,同班的;不同级的,不同班的,他接触最多,认识也最多,大家都纷纷为他题词:
──辞友之言
前程似锦
灿灿辉煌
广阔天地
百炼成钢。
──胸怀革命志气
奔赴广阔农村
革命熔炉大啊,
烈火锻炼真金。
──为贵友,恩呐同学高中毕业留念题:
阳光灿,
美好校园红烂漫
红烂漫
两年友情,
犹如海深。
广阔天地在召唤
迎来环宇赤一遍
赤一遍
革命到底,
红花鲜艳。
──致贵友:
两年生活虽之短,
同甘共苦友谊添,
依依不舍别贵友,
鱼水相依存万年。
知识青年从党唤,
奔赴农村建家园。
全心全意为人民,
誓作海燕傲蓝天。
──愿你:像杨柳顶烈日挺立,
似冬梅迎严寒怒放。
──愿:
我们在革命的大道上像一对展翅山鹰胜利飞翔!
团结战斗,
并肩前进。
──赠言:
人生有激流,
但也有暖流,
愿您在激流中,
渡过终身!
这些题词洋溢着真切的师生之情、同学之谊,但也打着那个特定时代的政治烙印。
恩呐满载着学校领导.老师的嘱托,同学们的期望,离别度过两年青春生活地学校,在离校的前一天,他也一一为同学们赠了言,他的赠言是一句与友人共勉的祝愿词:
“愿将满腔血,
灌溉新农村!”
恩呐为同学的赠言,与其说是赠言,还不如说是自己的誓言!
是啊,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返赴家乡──农村!
他满怀着憧憬,幻想回家乡农村,然而等待着他的却是一桩不幸的事。
原来在他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他大姨的儿子陈强,在干活时,指责了赵三偷工减料,赵三不服,俩人发生了争吵,蛮不讲理的赵三,一气之下,用扁担打断了陈强的腿。
事情发生后,赵三不但不闻不理,反而大放厥词,说什么陈强先打了他,他的还手是出于自己失手。这样陈强由于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成了终身残废,生活不能自理。
陈强的不幸引起了村子里广大群众的愤怒,大家纷纷要求为陈强伸张正义!然而尽管这事闹得满城风雨,而领导却无动于衷。
大队党支部不敢管,公社党委视而不见!
这是为何呢?原来在赵三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人物,这个人就是赵番,他是赵三的弟弟。
赵番是村子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前几年在他的操纵下,前大队老党支部书记刘宇被他戴上了唯生产力论的大黑帽子被赶下了台,新上任的支部书记是个中年干部,他一家几代人都是女孩多,他这一辈就他一个独苗苗,而他的下一代全是半边天,没有传宗接代的,在社会舆论下他老是抬不起头来。因为在村子里,没有男孩的家庭是说不起话的,各方面都要受到社会舆 论的歧视,而他尽管提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仍是抬不起头,歪风邪气他不敢管,平时遇事绕道走。有一天晚上,几个小偷偷锯他家庭院里一棵白杨树,他听到锯树声却不敢出门,而只是关着门在屋子里大喊捉贼。事后,成了村里的笑料。这样一个大队党支书记,在他看来,赵番更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因为他很清楚赵番这个赫赫有名的造反派人物是公社党委书记的“红人”,他和党委书记是一个派系的。
领导不敢管,群众便纷纷要求恩呐的父亲出来主持公道。
恩呐的父亲是一个被撤职的村干部。他是前任老支书的同事,50年代末他曾和被赶下台的老支书刘宇在一个堂里教过书,赵番曾是他们教过的学生。然而当赵番批斗刘宇时,恩呐的父亲对赵番另眼相看了。有一次,当老支书挨斗遭打时,他暗地里为老支书送去一瓶虎骨酒,不料,途中被赵番发现,于是他便成了赵番眼中的钉子,他的命运与老支书的命运联在一起。老支书一垮台,他也倒楣,他被撤去了大队主任,生产队长的职务,被迫去拉了几年架架车。
每当回忆起拉架架车,恩呐记忆犹新。
那时架架车是丘陵地区的交通工具,这种架架车是用两根丈余长、碗口粗的圆木做成一个长方形车架,两个轱辘架在车架中间。架架车的动力是黄牛,人步行驾辕。那一年,恩呐正上小学,他们家拉车用的老黄牛病死了,父亲从山里卖了一头黄牛犊。由于这种山里来的小黄牛不会上公路,一听见汽车喇叭声就乱蹦乱跳。为驯服小黄牛,恩呐被迫停学,为小黄牛当起向导来。他牵着小黄牛在前面走,父亲在中间驾着车辕,一天往返三十公里。有一次,来到一个大山脚下,父亲烟瘾发了,让恩呐架辕,父亲便到路口去买香烟。不料父亲刚一进店,前面转角处开来了一辆大卡车。小黄牛一见卡车,调转身便往回跑,恩呐人小、力小,架不住车辕,被车辕打翻在地,车轱辘从他右脚前掌压了过去!
那瞬间,恩呐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受惊昏迷了过去。
当恩呐醒来时,他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事后,父亲遭到了家里的责备,母亲骂了父亲一通。从此,父亲放弃了拉车,回到了队里埋头埋脑地干活,逆来顺受。
然而这次,当群众前来相邀、亲戚也来求他时,父亲却按奈不住了。
“大路不平旁人铲!”
在群众的激怒下,父亲毅然站出来为陈强鸣不平!
父亲多方奔走、呼吁,但无抵于事,陈强的事仍得不到解决!
这时,好心的人们便出主意,让他写状纸。
向县委告状!
“向县委告、县委叫不应,再往省里,我不相信世上就没有好人!”
人们给他鼓气。
父亲是个热心肠,大家一鼓气,他便豁了出来。
“要得,试试看!”
父亲应承下来,几天几夜合不上眼。告状,这状子怎么写呢?他想他一个托新中国的福仅上过小学的人怎能胜任这个任务呢?
自己不行,他就想到请人代写!
于是,他便求一个本家,这个本家是他的长辈,早在童年,他在本家当长工,放牛时,他那个本家就上了私塾,后又进了洋学堂,解放后,这相本家就担任了公办教师,他是教语文的。
恩呐的父亲跋山涉水,步行一天来到本家的家里,他向本家说明了来意,本家作了记录,并款留他一宿。
第二天,恩呐的父亲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家,他为自己干了一桩公平事而欢乐!
然而正当他欢乐的时候,第四天,公社党委书记迟京把他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杀气腾腾地说:“真没想到,你还会干这种好事,你到有良心,倒告起我老同学的状来了!”
“这——”恩呐父亲惊愣了。
“哼,装啥懵,证据我全拿住了。” 迟京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指着说:“这是你哪位本家写给我的,他把你到他家去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恩呐的父亲默默地低下了头。
恩呐的父亲本是小学同学,文革开始时,恩呐的父亲为保村支书,得罪了迟京,两人便结下了怨。
“哼,现在低头了嘛!实话对你说吧,要告我的状,这儿还不是你的天下!”
恩呐的父亲挨了一顿训斥,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不声不响,愣愣地退出了公社的大门口。
一路上,他痛恨自己来,他痛恨自己在去求本家写状子的时候,忘记了他那位本家的侄子曾是赵番的同学,前几年他们曾在一起给老支书带过高帽子!
吃了这一闷棒,他彻底地看清了那位慈善的本家面目,他心里又高兴起来,他高兴自己认清了一个人的面目。他加快了脚步,恨不得一下跃回村子里,向亲人们诉说!
这时,后面开来了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手是他的熟人,他一招手,便搭上了拖拉机,坐在车子上,他的心更急,车一开进村口,他招呼了一声拖拉机手,便急急忙忙地跳下车。
不料,他这一跳,意外的事发生了。由于车子还未停稳,他就往下跳,车惯性力将他推到在地。
“咳哟!”
父亲惊叫了一声,昏迷过去
拖拉机手,刹住车,下车一看,呆了,父亲的腿不能动弹,拖拉机手一摸,他的髌骨移了位!
拖拉机手把恩呐的父亲背回家里。
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恩呐一下凉了!他那满怀着热情返回农村的心,顿时,像僵成了一团冰!
父亲肉体上的遭遇使他难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一跨入社会时,家庭的重担就降临在了他的肩上,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父亲常嘱托他:“出头阁子先遭烂。”
为治疗父亲的腿,恩呐四处奔忙,他通过一些同学了解到离家四十公里大吉公社有一位名医,这位名师叫王狮子,是有名的断肢再植医生。
恩呐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同意待能下床行动时,前去就医。
过了几天,父亲能下床了,恩呐便陪父亲去看腿,去时搭上了班车,就医后,已过午时,下午的班车已过。那时一天只有两班车,上午、下午各一班。搭不上班车,恩呐劝父亲住宿一夜,明天再走,但父亲说:“住一晚两人又得花几块钱,咱们还是走吧,现在我腿坏了要用钱,而家里又无其他收入,那能经得起这样的花费!”
父亲这么一说,恩呐只得服从,他搀扶着父亲一跛一拐地上了路!
当时,正是夏天,地上热乎乎的,阳光反射在路面的小石子上,放出了一道道金光,那一道道的金光像是一团团火花。
恩呐搀扶着父亲翻过一个高坡后,他一看,父亲满头大汗,他搀扶着父亲坐在路旁树荫下的一颗大石头上。
“爸爸,你是不是觉得累!” 恩呐问。
“我口有点渴!”父亲摇了摇头说。
父亲想喝水,可是这山坡上,前不沾村,后不巴店,哪儿去找水呢?恩呐犹豫着,正当他发愁的时候,山脚下传来一阵阵打谷子的声音,这声音提醒了他,水,对,那儿一定有水!
他一口气跑下山去,一位老大爷正提着一桶开水给田里割稻子的人送去。
“老大爷,我爸爸口渴了,想要点水!”恩呐向老大爷恳求说。
“你爸爸?”
“是啊,他腿坏了,在山坡上!”恩呐指了指父亲的方向。
老大爷用手搭着凉棚,看了看山坡上,又看了看恩呐,心头产生了一种同情感,他取出碗来,舀了一碗开水:“拿去吧,小心,别烫着!”
“劳慰你!”恩呐向老大爷道了谢,端着开水上了山。
父亲喝了几口,将碗递给恩呐:“你喝几口吧!”
“不,我口不渴!”
“那好!”父亲一口喝完水,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还得赶路,你把碗给老大爷送下去,我慢慢朝前面走着!”
恩呐遵照父亲的话办了,他把碗送下山去后,又一口气跑回,在另一个山坡头追上了父亲!
太阳西沉了。
恩呐搀扶着父亲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走进村子里,伸手已不见五指,高音喇叭播出了一阵忧郁、低沉的笛声!
恩呐爱好吹笛子,这时,一阵气势低沉的笛声,更勾起了他一天的怀思!
是啊,这一天,这一夜晚,在他刚踏上社会的纯洁心灵里,印上了深深的烙印!
父亲回到家,又躺上床,进行固定疗养,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恩呐肩上。
当然,这种家庭的负担对他来说倒没经受多大的磨难,然而对他更主要的打击是精神上的负担!在他回家不久,父亲便把他告状一事和公社党委书记对他的谈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恩呐从父亲的遭遇和不幸中看到了自己命运薄上蒙上的那一层层阴影!
“父亲残废了,掌握着公社大权的党委书记得罪了,我的命运将向何处去?”
多少个夜晚,恩呐漫步在田野上,对着月宫中的月老倾诉着,低吟着。
这年冬天,冬季征兵命令传到了农村,恩呐从困惑中看到了一线亮光。
农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呆了,参军去!他没征得父母的同意便报了名!
不久,他的愿望得到了接兵部队的许可,他被应征入伍了。
临走时,他带了一个挎包,和那本记载着学校领导、老师、同学题词、赠言的笔记本,还带了一支自己喜爱吹的短笛!
他告辞了苦闷、困惑、压抑的乡村,又满怀着对人生的另一种憧憬、希望踏上了新的旅程!
恩呐和众多的新兵一起,乘坐的是一列货车,人们叫做“闷罐车。”这种闷罐车,没有座位,车厢里只铺了一层油布。夜里,新兵们将背包铺在油布上睡通铺;白天,新兵们打起背包当凳子坐。车箱里只有一个窗口,那就是车门。
恩呐和新兵们坐上闷罐车驶向大西北,翻秦岭时,列车在山上盘旋,从一个山洞穿向另一个山洞。新兵们都挤着一个窗口看秦岭,大家兴高采烈,欢蹦乱跳,而恩呐坐在一旁,他脸上没有笑容。因为在他看来,当兵对于他来说与其是自愿,不如说是逼上梁山。他坐在一角,偶尔看看窗外,北方的雪景映入了他的眼帘:漫天遍野的雪花飘落在黄土高坡上,山光秃秃的,没有草,也没有树,只有一堆堆雪;山上山下没有房屋,偶尔在半山上看到只有半边房子,屋脊搭在山壁上,屋顶盖的是黄土。当时恩呐不知道这就是北方的窑洞,他只觉得奇怪,他纳闷:北方的房子为啥只盖半边呢?
原来北方由于天气寒冷,风沙大,农舍往往是窑洞。窑洞是在黄土高坡的崖边钻一个洞,上面是弧形,下面是一个长方体。洞口搭一个半边房子,用来作橱房,洞子里面搭着炕,是取暖和睡觉的地方。窑洞冬暖夏凉,是当时北方人理想居住的地方。
看着满天飞舞的大雪,看着半山上那一间间半边房子,看着远山那一个个包着头巾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的北方少女,恩呐对北方这片神秘的土地充满了好奇!
北方为什么盖半边房子呢?那一个个包着头巾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的北方少女长得漂亮吗?
一串串问号在新兵恩呐的心里打上了一个个烙印……
坐了一天一夜的闷罐车,恩呐来到了新兵营,第二天进行了新兵训练动员,第三天便投入了新兵操练。两月的新兵生活结束,又一种苦恼袭上了他的心头。
当兵前,他想从事军事,在军事方面做出一番成绩来,可是,他出生在南方,而从南方来到北方部队当兵,生活很不习惯,到部队后,他渐渐觉得自己体质大弱,通过一段部队生活的熟悉,他迫切感到不适应搞军事。几次骑木马他跨不过,投弹不进线,武装行军老掉队,唯有一点点特长,那就是射击。环靶打了个优,立、跪、卧,九发九中;夜间射击,三发三中。鲁德夸奖说:“恩呐,其它不行,射击还是个神枪手,真是个文人。”
后来真应练了鲁德的话,不能行武,恩呐选择了行文,他认为行文对他来说较为适宜,这是由于他读书的时候也爱好文学,他读书时写的文章也很不错,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讲读。主意打定了,他便开始朝这面努力。
恩呐的班长是个老兵,甘肃人,喜欢写诗,曾在《战友报》上发表个几首诗词,也是个老高中生。但时不运转,老班长当了四年兵,仍没有提干的迹象。恩呐来到班里后,老班长很看重恩呐。俗话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恩呐也是高中毕业来到部队,是班里第二个高中生,尽管恩呐军事不行,但老班长鼓励恩呐多写文章。那时部队正在推行学理论,反击右倾翻案风,正是恩呐发挥自己写作特长的时候。恩呐几乎天天写文章,谈感想,并利用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饭堂里宣读。同时一有空,恩呐就策划连队里的黑板报,利用中午午休和星期天、节假日,恩呐一人办板报。
恩呐的才能很快得到连队指导员的赏识,指导员是老三届初中生,也算是连里一个秀才。指导员多次在连队点名大会上表扬恩呐利用休息时间办板报,并号召大家向恩呐学习。
得到指导员的肯定和表扬,一向沉默的恩呐心中又荡起了一股激情,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射击训练开始,恩呐抓住机会。投弹不行,射击要争取的第一。射击不需要多大的体力,只需要巧力。恩呐每天天刚亮就起床,在操场上拖枪练射击。为了练习托枪的稳固性,恩呐在枪尖上掉几块砖头练习托枪。功夫不负有心人,由于恩呐的刻苦锻炼,射击实弹演练时,恩呐就发九中,成了连里的神枪手。
恩呐射击的成功让全连刮目相看,更让指导员赞叹不已。后来,恩呐被提为连队文书。
恩呐的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当别无选择时,他一旦选准了什么事时,他会竭尽全力去做好。他相信的一句格言是:变了泥鳅,就不怕泥糊。当文书,他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他写的连队工作总结得到了团政委的赞扬,领导对他的鼓舞对他促进很大,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努力方向。这样,他越来越爱写文章,对文学的兴趣越来越浓。
对文学的热爱,恩呐开始觉得连队生活太单调,他多么想上大学深造啊!上大学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他盼着,盼啊,盼……
盼,他盼着,但盼不久,招生制度改革了。这犹如一声春雷,炸响了军营每一个角落……
招生制度改革这是他做梦也没料想到的。这一重大的变化,给了他极大的震动,他的生活仿佛发生了七级大的地震。
以前,他觉得自己出身农民家庭,父母都是农杆子,前不巴村,后不沾店,既无背膀子,也无靠山,上天安排他投身了农民的后生。他总觉得自己的地位低贱,而在那种推荐上大学的年月里,像他这样的农杆子,父亲为打抱不平,得罪了公社党委书记迟京,在那种处处要“走后门”的年代里,他要想上大学是不可能的。因此,高中一毕业他选择了当兵的道路,其目的是想逃避当时的苦闷、困惑,二是想到部队入党,捞张党票,然而再获取上大学的政治资本,他是怀着这样的目的来到部队的。
但是,如今,招生制度一改革,上大学凭考试,择优录取。于是,他对生活的看法又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是啊,这是很自然的,人到一定的时候,对世界对社会的认识要发生一次飞跃,这次飞跃,将使其世界观铸定,并决定着这个人将来一生从事的事业。
然而这次飞跃也有两重性,一则是向好的方向发展,一则是向坏的歧途而行。因此,在这次认识飞跃的时候,环境影响是相当重要的。
招生制度的改革,连队学习也蔚然成风,恩呐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人生道路经历着180度的大转弯。
这一转弯,把他只有从政治上打开突破口才有前途的仕途哲学转到了探索知识上。
这一转变,深深地触及了他的灵魂深处,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船要在滔滔大海中航行,随时都有撞到暗礁的可能,而要排除这种可能,必须选择并随时修正航线,只有这样,才能乘风破浪。
然而,人与生活的关系,也如船和海水的关系。生活就像海水,人就如一只船,人要生活也像船在海中航行随时都可能撞到暗礁一样随时都会碰到挫折、困难、矛盾,而要克服这些挫折、困难、矛盾,也必须向船选择并随时修正航线一样,选择好生活道路,并随时不断地选择生活方式、方法,只有这样,他才会在新的变幻无穷的环境里,不感到束手无策,无所适从,他才会偿到生活的甜头,享受生活的欢乐,否则他就会傍徨,秃废、衰竭……
恩呐选择着自己的航线。他全面地分析了自己,他觉得自己要在科学上做出一番事业已不可能了。因为当时,他入伍还不到八个月,一个新兵是没有考大学的机会的。他上不了大学,那么,干什么好呢?他觉得自己近一段时间的文书工作造就了自己在文字工作上的一点点本领,于是,他通过苦苦思索,横下一条心,决心拿起笔来写作。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恩呐一方面潜心下来钻研文学,连队条件有限,看不到更多的书籍,他便把连队订阅的几份报纸上有关文学评论及小说、散文都剪辑下来,分类集录,另一方面,由于他钻研文学提高了他文书工作的水平。他的文书也干得出色,连党支部吸收他为预备党员。
在连党支部讨论吸收恩呐为预备党员这天夜里,在静静地连俱乐部里,恩呐铺开了一张白纸,写下了一段日记。
今天下午五时许,是我终身难忘的时刻。
在这一时刻里,连党支部讨论了自己的入党志愿书,吸收了自己入党,多少年盼望欲求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的心里多么激动,全身热血在沸腾。
在这一时刻里,司务长向大家念了自己填写的入党志愿书,自己表了态,谈了为什么要加入党组织,记得发言是:今天自己第一次参加了党的组织生活,第一次在党内接受了党的教育。此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因此,我所要讲的很可能表达不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望同志们帮助并原谅。
我为什么要入党?因为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是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政党的最高组织形式,它是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所组成,应能领导无产阶级和革命群众对于阶级敌人进行战斗的朝气蓬勃的先锋队组织。
中国共产党的基本纲领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逐步消灭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用无产阶级专政代替资产阶级专政,用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党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共产主义。
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是为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党坚持反对修正主义、资产阶级,反对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党坚持唯物主义世界观,反对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世界观。
中国共产党坚持反对大国沙文主义,坚持和世界一切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团体,无产阶级和人民站在一起,坚持反对大国沙文主义。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党在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的亲自领导下,坚持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用于中国革命的实践,彻底推翻了三座大山。赶走了日本帝国主义,埋葬了蒋家王朝,建立了新中国。建国以来,我们党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取得了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胜利,取得了无产阶级文化战线的伟大胜利,取得了十一次路线斗争的伟大胜利,特别是第十一次路线斗争,党中央一举粉啐了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我们的国家避免了一次大倒退,我们的党避免了一次大分裂,实践证明,我们的党是一个伟大的党,光荣的党,正确的党。
我之所以要加入党组织,是为了更好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把一生交给党安排,是为了紧跟华主席继续长征,把我国建设成为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
如果组织批准了我入党的要求,我要更加努力地学习马列主义和毛主席著作,更加努力地搞好工作。入了党,决不松懈革命意志,要坚持继续革命,对工作更兢业业,要像雷峰同志那样,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在哪里闪闪发光,要像王杰同志那样,做革命的良种,党撒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要发扬老黄牛的精神,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
党组织应是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所组成,因此,我们每个入党的同志都必须起先锋模范作用。我们入党的同志带头作用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党组织的威望,影响着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因此,作为一个党员,决不能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和一般群众,而要在艰难困苦的场合,挺身而出,维护党的利益,维护人民的利益。
我承认党的章程,积极交纳党费,保守党的秘密,并在其中努力开展工作。
如果组织没有批准,我也决不灰心丧气,决心努力学习改进世界观,认真搞好工作,积极创造条件,争取早日加入自己的组织。
这就是我难忘的发言,我将望远记住它,并在工作中实践它。
今天,支部讨论了我的志愿书,这只是自己履行了入党的第一个手续,今后,即使上级党委批准了,也只能是自己政治上的一个进步点,也只能算自己在政治上已踏上了起跑线,然而征途还很长,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恩呐的发言,与其说是感慨,不如说是喊了一遍口号、说了一堆血气方刚的大话。这也难勉,尽管当时,坚冰已打破,新的航船正继往开来;但是“左”的阴影仍禁锢着人们的头脑,恩呐也并没例外。
入了党,恩呐在政治上获得了新生,不久第二个喜事又降临在他的头上——营党委决定他参加地方高考。
听到这一消息,恩呐高兴得彻夜难眠,多少个夜晚他失眠了,上大学,上大学的机会又来临了。
他的理想又插上了翅膀,他憧憬起了大学的生活,立志要做一个文科大学生,为祖国的文学事业铺一块石,奠一块砖!
连队指导员鲁德是一个六九年兵,老三届初中生,非常爱才。路德对恩呐非常关心,鼓励他抓紧学习,并决定让他脱产复习一个月。
恩呐非常感谢指导员鲁德的关怀,他把领导的重托当作自己复习的动力!在临考前的几十天时间里,他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集中全部精力,把该考的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等五门功课都一一复习了一遍。
考试开始了,考场是设在城关的一所中学校里面。
恩呐拿着贴有一寸大的半身脱帽军人照片的准考证走进考场。他非常自信,简直是胸有成竹,一点也不慌。
第一天考政治和语文,这两科对恩呐来说是得心应手的,他从事的文书工作与政治、语文是贴得很紧的。
第二天,考数学……
三天的考试结束了,恩呐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一样,兴致勃勃,他认为这次高考是满有把握的。
回到连队,他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心有时像烧开了的开水沸腾着,这是因为他想到马上就可以上大学。不过,有时他的心也好像被浸在冰块里,整个心都凉了,这是由于他也猛然想到试题答得并不圆满。
谁知不幸的事常常折磨不幸的人。一天,恩呐听说考榜出来了,他二话没说,便前往查看。
恩呐仓促地来到街上,找到了考榜,他一看,呆了,榜上无名。
恩呐站在榜前呆了好半天,尔后,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回到连队,恩呐没有心思吃饭,他觉得自己没脸面见战友、同乡们。于是,两眼噙着泪花离开了饭堂……
“人生啊,为什么这样艰辛?命运啊,为什么这样折磨人?”
像黄河里翻卷起的泡沫,在黄昏交际时一晃便消失一样,恩呐想上文科大学的欲望就这样迅速地消失了;此时,落第的恩呐面对滔滔的黄河浪,和着湍激的黄河水流进狭谷里,荡起的那像喘息的回旋声,发泄着内心的悲号……
“哭吧,当作无人,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恩呐挽起衣有正要擦泪,这时,一条洁白的手巾递在他的眼前,原来是连指导员鲁德跟踪上来了。
“指导员,我——”恩呐扑向鲁德怀里。
“不要难过,落榜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哩?当年,我也落过榜,也掉过眼泪,现在不也过来了嘛!”
鲁德和恩呐关系很要好。在连队,文书就是“内阁大臣”,是连首长,特别是鲁德的助手,鲁德每年做的年终总结,向上级汇报的文字材料,全是靠文书整理。工作的紧密联系,他们自然很密切。平时,鲁德也很关心恩呐的成长,恩呐也信赖鲁德,此时,鲁德抓住恩呐的心理,一边拉家常,一边开导。
“落了榜,只要不落志,还是大有作为的!这次落了榜,再继续努力嘛,机会多着哩,俗话说 ‘留得青山在,哪怕无柴烧!’”
鲁德开导了一番,领着恩呐回到了连队,他给恩呐端来了饭菜。
“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吃下两碗硬邦邦!”
“鲁德,我没饿,确实吃不下!”
“吃,吃不下也得吃,这是任务!”鲁德说着关上门,出去了。
恩呐无可奈何,他只好把痛苦夹在馒头里一口一口地咽下肚去。
晚上,恩呐一夜失眠。
第二天,当着鲁德和连队的面时,他强装着笑,但一转背,在无人的情况下,他仍愁眉苦脸,心里总是闷闷不乐
强作笑,把痛苦掩没在内心深处,这样过生活是多么难啊!但恩呐仍持续了好多天,直到后来,又一个消息,激起了他生活中的浪花,他才从心里露出微笑。
这是从营部带来的一个小道消息,说是部队近期要招收一批院校学员。
听到这一消息,恩呐失去的泡影好像又在复现,他理想的又像是插上了翅膀,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二
“呜......呜......”
汽笛长鸣,列车像一匹骏马奔驰着。坐在车上的恩呐,心也随着列车震动的旋律而跳动着,他的脑好像插上了幻想的翅膀,进入了美好的仙境。
人年青的时候是容易幻想的,恩呐虽然对他此次前程并不理想,但他也觉得自己总算过上了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尽管不太理想,但总算是新的!
一个未知的崭新的生活将要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怎样没有幻想呢?
是啊,他不但有幻想,而且这种幻想在列车有节拍的轰鸣伴奏下,越来越充满诗意!
下火车,正是第二天午时,恩呐也顾不上吃饭,他找到了接待处,接待员接待了他。
一辆小车载着恩呐驶进了一座四周用围墙围着的院子。
“吱”,刹车声把恩呐从幻想中惊醒,接待小车止住了。
“到了,下车吧!”
司机说着推开了车门。
恩呐下了车,车停在一个操场角,恩呐下车一看,操场里杂草丛生,在操场靠边处有一两副蓝球架,蓝球架的漆早已剥落了,显然支伸着的是几根朽木:而蓝球场的四周长满了杂草。见到这种景像,恩呐根本不相信这儿就是院校,他满以为司机驶错了方向,于是他带着质问的口气说道。
“师傅,我是到军医院校啊!”
“哈,哈,”司机凑然地一笑,“这儿不是院校是什么?唉,我说小伙子,你看,诺!”
顺着司机指的方向,他先看到立在操场对面八个大台正方形铁皮,上面写着:“团结紧张严活泼。”再一看,他看到了同样另外几个字:“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救死扶伤,给人治病?唉......”
恩呐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没精打采地搬下行李,由于思想受到抑郁,这时,饿魔也找上了他,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他顾不上思虑,便向食堂走去......
迎接他的是一筐冷馒头!
当现实给了恩呐一击闷锤,在震醒中,恩呐才彻底懊悔了。
是啊,高兴的事其结果并不都令人高兴的。
原来恩呐从营部那里听到部队要招生的情况,他曾高兴地跳了起来,但后来当他从连长那儿一打听,他又觉得高兴得太早了。
当时连长告诉他,这次是总后军医学院招生。一听医学院校招生,恩呐的心凉了,他的欲望中止了,不过,那时他还没彻底失望。
对恩呐来说,医学与他是水火不容的。恩呐从小对医学都不太感兴趣,正是不愿当医生他初中毕业时发奋复习,考上了高中,逃脱了父亲让他学医的算计,在他的眼里,似乎从事医学是下贱的事。
可是,如今他的命运又碰上了医学这个死对头。怎么办?他想,不去考军医院校,可这连队的生活实在太紧张,而又单调,去吧,可又偏偏是这倒楣的医学院校,这如何是好?
他思考了半天,决定再仔细打听一下到底是收什么学员再说。
他忙碌开来。
他托熟人跑东串西,通过多种渠道打听;然而,得到的回答都一样,招收医学院校技术员。
“技术员,也罢!”恩呐想,技术员,顾名思义,无非是掌握一门专门技术,或是去修修什么仪器呀,不可能是去学医生的!
“只要是不去当医生,操作一下机器也行!”在他看来,操作一下机器,一天七八小时的班其余时间可以用来研究文学;再说那毕竟是院校,无论如何总比连队强,总比连队业余时间多;再则,上次高考已落榜,呆在连队久而久之总会挨人白眼的;是这样,与其低着头生活还不如昂着头走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
各种思想交锋的结果,他终于横下心来。
“参考去,走为上策!”
有人说,世上好多事是逼出来的;不错,这话用在恩呐身上是再没有如此恰如其分的了。
在无数种压力的迫使下,恩呐去参加了军内考试;然而,结果是满意的,他被录取了。
偶尔得到的东西会使人惊讶不已;然而,意料中得到的事人们并不觉得新鲜。
经过一翻周折的事,你不会感到任何饶幸的。
恩呐拿到录取通知书,热血并没有沸腾,他显得很平静。
他没笑,但战友们倒替他发出了会心的笑。
“这下,你总算熬到头了!”
“好样的,你是有本事的人!”
回到连队,战友们羡慕他,奉成他;他们热心地帮他收拾行李,兴高采烈地送他踏上了旅程......
如今怎么办?即来之就得安之,想走是不行的了,无论怎样总还得咬着牙呆下去!
第二天,恩呐去参加了开学典礼,会后,他领到了一套书,这是一些医学书籍,恩呐看了看每本书的题目,这些书名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的。
“完了,这全是医学书,看来非学习医学不可了!”恩呐胡乱地翻了翻发的教科书,心里有一般说不出的滋味!
人生最苦闷的莫过于干违背自己意愿的事。
恩呐本来是对文学感兴趣,一上医学课,他就感到头疼,然而班里的其他同学们却与他截然相反,他们大多数都来自连队卫生员,他们对医学是很着迷的!
兴趣中的矛盾,头脑中形成的对医学的固有偏见,恩呐与周围的生活游离起来,他对身边的同学也冷眼相待,仿佛自己与他们毫不共同语言,于是乎,孤独便成了他唯一的好伙伴。
日复一日,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在他生日到来这一天,他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七律
生日感
光阴去如箭离弦,
二十二载一瞬间。
今日忆往须无憾,
只叹性格定先天,
从小立志凌云端。
追求真理最为光,
谁料理想实相违。
迄落荀且度日难。
这首诗充分表达了他的思想脉搏,他跌入了极度苦闷的深渊.....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小鸟被罩在了笼子里,欲飞则不能,而对诺大的天空,不能自由飞翔,只有望叹莫及!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骏马被拴在了庭院里,能看见广阔的郊野却不能骋驰。只有观望叹息。
多少个夜晚,他一人独自散步在校园里,他迈着焦虑的步伐,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三
傍晚,西边天际上呈现出一片淡黄霞光,在淡黄的霞光里飘浮着一块一块青紫的云彩,南边的楼房窗壁上映出黄色的余晕。顷刻,黄色渐渐隐褪,青紫色的云彩边上现出紫红色来,几颗早醒的繁星点缀在青紫色的云彩间,不时地向大地眨着眼。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夜晚,天色模糊了,西边的天际只剩下了一小片淡黄色的云彩。南边靠月亮附近也只有一片乳白色的飘带!
月光早已洒向大地,但操场上边一片宣腾。玩球的,跳高的,跑步的,投铅柄的......五花八门,各自竞相争跃,诺大的一个操场上,沸腾了......
人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活动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操场一角那片世外桃园。
这里,恩呐正散着步,他的步伐声音是与操场中的口哨声,喝彩声很不谐调的,他是踏着一种沉思、傍徨的节奏!
这是他的习惯了,星期天是学员们尽情玩乐的时候,可他呢,只有独自一人漫步在这世外的桃园里......
他低着头慢慢地走着,这时,突然传来了一个急切的惊异声音。
“啊,标杆!”
不错,这正是一根标杆向恩呐挥了来,它是操场东边失手飞来的标杆!
风止住了,操场上只有标杆“嗖嗖”的呼啸声......
失手者惊呆了,夜色模糊,他不知标杆飞向了何方......
场上的人们也呆住了,他们为失手者了一把汗。
“标杆......”
恩呐根本没注意这个声音,他哪里料到这个与他无关的标杆而与他的危及联在一起了呢?
情况危在旦,他却毫无反响,而当他面部被一个东西划了一下的时候,他才猛然偏过了头!
他一偏头,标杆从他的背部划了下去位置分毫不差,不偏不倚!
站在一旁的女青年舒了一口气,赶紧向恩呐跑了过去,她从恩呐身边拾起橡皮铅笔盒说:“请原谅,我不得不采取这个办法,脸疼吗?”
“不,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掷来这个铅笔盒,我的脑袋就要开花了!”
恩呐心中升起一股感激之情,但她只淡淡一笑,又关切地问道:背上划着了吗?
“没有,衣服磨破了!”
她点了点头,把橡皮铅笑盒装进书包里,说:“没事了,我该上自习去了!”
说着,她消失在月色里......
他望着她,恩呐心中涌出了一句自语话:“好一个丽娜......”
是呀,丽娜!丽娜闯进他的生活,掀起了他生活中的浪花!在这层浪花的冲击下,恩呐猛然感觉到,生活之树并不全都吐出苦汁的,它有饱含甜汁的,总是在于你怎样去寻找,如果你是一个有勇气,敢于跋涉,永不甘心,又能寂寞等待的人,你就会在满山遍野找到它!并尝到它的甜味......
四
丽娜是恩呐的同学,她长着一付瓜子脸,脸蛋嫩白嫩白的,像盛开的兰花,她那个蜜桃似的眼球嵌在脸颊上,如同两颗美丽的黑晶珠。她的身材单小,像柳条,她的举止显得十分雅观,秀气,给人以温柔的感觉,她很少言语,显得非常严谨、稳重,从这点可以看出她不是轻浮的姑娘。
入学的第一天,恩呐就见过丽娜,那是开学典礼的时候,他们整队集合去礼堂,他和她并排站在了排头兵的位置上。但那时,她并没引起他的注意,但有一天,他听到两个男同学在一块闲话中品评起了丽娜,他们谈到丽娜的大姨在图书馆工作又谈到丽娜有许多藏书。
“呃,你看过她都有些什么书?”
“有唐诗,古文......”
“她怎么尽看那些书?”
“你没听说她是打字员出身吗?她写的字真捧!”
那两位同学的议论,像一块石头投进了静静的湖泊里,恩呐心里泛起了层层波澜......
这些议论,像夏天爆发了洪水,哪股股突如其来的激流,冲进了恩呐的生活海洋里......
他心里不平静了。
她也不是卫生员出身,她也爱着文学书......
他乐极了,这不是由于别的,这只因为在他苦闷之时,遇到了一个爱好文学的同行,遇到了一个与自己爱好一样的人。
恩呐被丽娜深深吸引住了。她像一块磁铁吸引住了他浑身血液里的铁质......
恩呐仔细地观察起丽娜来,从丽娜同同学们的说话,走路,直至每一个细小动作他都十分留意关注。他愈观察愈觉得丽娜是一个品质优良、举止端正的姑娘,愈觉得丽娜可爱;每当他看到她温和的笑容,便觉得心里甜滋滋的。他常常利用种种机会偷看她,而当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投时,他又猛然掉过视线。有时,他也觉得她的目光难以回避,他就佯装着镇静,俨然像什么心思也没有。
他从内心里爱慕她,但他平时除了与她目光相投外,在面部情态上并没任何反映。
这不是他没有热情细胞,而是他的一种天性,一种在特定时期扭成的一种天性,他的青春时代是处在谈情色变的特定时代,在那个年月,爱情二字被贴上了资产阶级温情标签;然而他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学生中的红人,积极分子,初中,他担任班里班长,高中他担任全校团委会副书记,班里团支部书记。作为学生干部,他首当其冲地要抵制各种歪风邪气,而爱情那种浪漫的资产阶级的情调就更不用说了。于是乎一位女同学在班里说恋爱,他拒绝了发展她入团。
禁止别人谈恋爱,当然自己就理应该做出榜样来。他是学生干部,追求他的人很多,而他呢?平时除了和女同学因工作必须接触外,从来不和任何女同学开玩笑、说话,在女同学面前,他显得非常清高,由于这种天性,他也从来不与丽娜搭话,他仍然保持着以前的性格,他在丽娜面前显得非常清高、傲慢,平时,只要一有时间他便钻进了阅览室看各种文学杂志和书籍,研究文学理论。
星期六和星期天,中队里有的同学进城里看电影,或到公园划船,而他却独自悄悄地钻进了校园的树丛中,构思和写作。树丛中范围是很窄的,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的思绪骋驰!并且他为自己能获得这块幽静的地方而乐乐自在!
是啊,他怎能不乐呢?他为寻找这个环境也曾碰过不少钉子哟!他没地方写作,有时候便混进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躲进帷幕里,但这儿并不是安身之地!他曾几次被看管礼堂的工作人员赶了出来。有一次他险些被别人当作小偷抓了起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天,他突然发现树丛中这个开然屏障,这是他在校园中散步发现的,这一发现使他摆脱了困境,于是,这个小小的树丛天地便成了他创作的乐园。
他陶醉在自己的创作里,平时没和丽娜打交道。但开课不久,调整座位时,丽娜从前排调到了中间,并与恩呐是同排邻位。这一下使他感到无所适从。
当丽娜拿着书本从前面来到他的邻位时,他只掉过头,以严谨的目光看了看她,她向他微笑了一下,但他毫无反应,仍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什么话也没答理,这样过了几天座位又有所变动。
教室是半园阶梯形的,而座位是弓形排列,每一排16个座位,中间一纵行走道逢中隔断,教室的两边各有一走道。
恩呐和丽娜坐在靠左边的第五排,丽娜坐在靠边的第二个位置上,恩呐坐在第四个位置上,他们中间间隔一个位置,大约相距50cm,而这个位置恰好没人坐,是空着的。
每次上下课,恩呐都要从丽娜的坐位进出。下课铃一响,恩呐都是首先站了起来,这就意味着要出去;而丽娜便主动自觉地退出自己的坐位,让他出去。他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有时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他呢,却不进去,而是站在他的坐位哪一排的排头旁,有时丽娜发现了,便自动退出坐位让他进去;而有时,她埋着头看书,没有发觉他进来,而他呢也从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站在排头,直到她自动发觉为止。有时,她恍然发觉他早己进来而自己没有退出坐位,心里像是感到有点对不起。
每当这时,她投给他欠意的目光,并报之微笑,希望他原谅,而他呢,只用冷淡的眼光应承着她不必客气,而在面额上并无任何表示。就这样朝夕相处,他和她也从未谈过一句话。
但有一次,丽娜感冒了,夜里不慎失脚碰在墙壁上,面部带了点伤,为了掩饰她带着口罩上课来了。
恩呐看到了这种情况,他决定上下课绝不能再去打搅她,他认为人患病是最痛苦的。于是他下课便不出去,即使有时出去,他也不从她座位旁出去,而是向另一侧出去,这样,虽然绕了一个弯,但他觉得给她减少了让位的麻烦,这便是他第一次从行动上表示出对她的体谅。
她感觉到了他的这一体谅,不久,她主动向他打了一次招呼。
那是在操场上看露天电影。
傍晚,恩呐早早提着凳子来到了操场上,他选好一个位置便拿着一本《论矛盾四十年文学道路》的书,坐着埋头看书。
操场里人不太多,不一会儿,丽娜也拿着凳子来了。恩呐发现她来了,他掉过头看了一眼,仍埋头看着书。
丽娜从他的背后将凳子安放在他的侧边,然而绕向他身前,和蔼地微笑着说:“请你帮我照看一下凳子!”
(连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