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真正归为大地是那一年大寒过后的一天,记忆中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当然,那一天的寒冷,也是因为我们在时空概念上最后一次跟父亲近距离接触,从此一见便是这一世的永别,直到现在想起来,心里仍旧止不住袭来彻骨寒凉。
(一)
隆冬的清晨,寒气咄咄逼人。
天还没有放亮,我们仨——父亲的三个孩子便沐着冷月寒霜匆匆赶往父亲的临时“居所”。那是一处僻静的半山坡,四围都是高大的落叶乔木,朦胧的月色中,那些光秃秃的树干瑟瑟伫立在寒风中“吱吱嘎嘎”地响,比我们颤抖得还要厉害。几位专门从事丧葬的乡邻早已开始动工了,借着刺目的矿灯,只见他们正迅速拆掉父亲“居所”的瓦片和水泥板。不多久,灯影里便渐渐露出了红漆的棺木,刺得我眼睛瞬间便模糊了,热泪一下子溢满了眼眶。是的,三年来,我对他的思念一直都在,从未曾改变!
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很多记忆都会在忙忙碌碌的岁月更替中日渐淡漠,可是往往总是在某个特定时刻,很多深埋于心的情愫都会自然而然被所见之物唤醒,一旦触及便是决堤。譬如此时此刻,我那样清晰地看见父亲在清冷的灯影里正微笑着看向我们,嘴巴微微在动,我隐约听见:
“回来啦邹敏?”
“嗯,回来了爸爸......”
但是很快的,父亲的声音就被山风吞没了,我也将自己脱口欲出的回答强噎回了喉头。许是这几个字太重,卡得嗓子直发紧、发疼,如同突然被爆炒的干辣椒呛了喉咙似的,热辣辣的眼泪忍不住就扑簌簌地滚落在寒风中。但我依旧相信,父亲一定已经听到了我想对他说的话。
(二)
父亲离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回家,我总还是习惯性地渴望看到他花白的头发、清矍的脸颊以及盛满皱纹里慈祥的笑,渴望听到他感觉有些正式却再熟悉不过的招呼声。可是一别经年,门前道场拐角处却再也看不到他微笑着迎接我们的身影,那地儿空荡得有些让人心酸。
我猜他定是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正眯着眼睛翻看那本老黄历,饶有兴致地推算这一年中日子的好赖或者办事的顺否吧?那可是农闲时他一向最喜欢做的事情了,为此我们没少笑话他这是“迷信”,可他却总是一本正经地告诫我们,这世间很多东西都不可违拗,信则有,不信则无。哦,也许吧。
可是我又错了。因为直至我走进屋子到处找寻,他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干咳着、手扶栏杆缓缓地从楼上走下来,声如洪钟地朗声唤着我的名字。与我思念的目光对接的,只有空洞而幽长的楼梯,以及扑面而来的寒气,失望倏忽就钻进了骨髓,我立时就颓然在了他悬在墙上那张黑白相片上——你这个小老头儿,竟然跟我们来了个最无情的不道而别!
于是我常常就是这样突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接着又明明白白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我的生活中了。
但我明明还记得那一年夏天的清晨,他扛着病恹恹的我去河对面好几里外老中医家看病的情形。那时候太阳还没出来,沿河的旷野里有缓缓飘散的雾气,阵阵凉风吹过,空气湿润润的。我们穿行在一大片正在抽穗的玉米林中的一条小路上,带着露水的玉米叶儿不时擦碰到了我们的身上。好像父亲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自顾着急步前行,好赶在吃早饭时返回去下地干活。我软塌塌地趴在他的头上,似醒非醒,丝毫没有被空气中弥散着的玉米穗香甜的气味吸引。
如果日子短暂消停、恰巧赶上父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饭桌上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慈祥有耐心。只要他一逗我说“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我就像是领了圣旨一般跟着打开话匣子,噼里啪啦开始讲些学校里孩子间的趣事,他也总是笑眯眯地听着,有时候甚至忘了吃饭。但那样的柔情时刻并不多见,因为生活的担子太重,很多时候他总是被压得无法喘息,稍不顺心就会唠叨训斥我们,以至于常常让我心烦到盼望快点儿长大,然后离家远远的。
后来果真张开翅膀飞离了他的身边,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每每想到了他曾经的那些“唠叨”,心里竟不觉很暖很暖——不只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我渐渐体悟了为人父母的不易,更理解了他这辈子的不易。
(三)
那一天,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毫无征兆的突然就熄灭了生命的灯盏,一句话也没来得及留下,前后不过短短几分钟而已!面对他的痛苦挣扎,我竟是那般无能为力,不知道如何救他于生死一线,结果只能眼睁睁的任凭他在我面前无情地离去。那一刻,我心如锥刺刀剜般疼痛,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流不出眼泪,可是我明明听到了心里滴血的哭泣声啊!有时候我也常常假设,倘若我是一名医生该多好,那样我就有可能再还他一次生命了。 临别前一个晚上后半夜,灵堂里仅剩下我们姊妹三个。姐姐哥哥坐在草铺上靠墙昏昏欲睡,我毫无倦意,壮着胆子一个人走上二楼父亲的房间。我故意没有摁亮屋子里的灯,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默默伫立在黑暗中父亲睡过的床前,执拗地以为自己一定会在这样神秘的环境中碰到他的魂灵。可除了暗夜里刮过楼道的呼呼风声,我什么回应也没有听到。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以为——除了活着的躯体外,人一定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那便是常人所不能见的灵魂。大概父亲一定是因为怕吓着从小就怕鬼、怕打雷的“胆小鬼”老丫头才忍着没有应声的吧?
(四)
念此茫茫,斯人已去!
我零散的思绪时近时远,我的目光也在可见或不可见的世界不断轮转切换。山野的风,裹挟着刺骨的冰冷,不断吹过树梢,似有低沉的呜咽在耳畔交相呼应,满地都是白乎乎的寒霜,袭来阵阵透心的凉。东方那一层厚重的铅云正被泛白的光晕一点点推开,是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我深深明白,所剩无多的话别时光已经短暂到盛不下对他所有的思念,这一别即是一世,此后再无归期,我们永不再见!此时,父亲是不是躲在我们看不见的某个空间,俯视着他曾遍尝过千滋百味的人间,一样的舍不得与他的亲人们永别呢?
“嗨哟一、二,嗨哟一、二......”震天的吆喝划破了拂晓的宁静,父亲的棺木被抬到了平地上两条长凳上。按照风俗,我们提前就支起了一大盆木炭火放到棺木下,燃烧的木炭吞吐着暗红的火舌毕剥作响,据说这样会让他带着人世间最暖的亲情安然回归大地。
我们小心地用干净的毛巾擦拭掉棺木上积存已久的厚厚尘灰,眼含热泪跟父亲作最后的道别,从此后,他将带着这一生多舛的命运以及人世间经历过的所有悲喜一起重新归零。近前,洒满冬日阳光的那片坡地上,有他逝去多年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弟弟,他们分列在向阳的山坡上,彼此为邻;远望,对面的山脚下有他留给儿孙的田地和房舍,无论怎么看,满眼所见都该是他这一生无尽的挂牵。恍然间,我的脑子里似乎又浮现出春日的某个雨天,父亲正带着我们围坐在又大又圆的簸箕旁边,边不停地掰着春茶片叶,边婉转哼唱着庐剧小调。那小调山高水长,缈缈回旋,唱的是一棵树顽强的生命祈愿,即便从贫瘠的土地里拼命生根发芽,也要努力抽枝长叶撑成一把伞,庇佑后人,福泽子孙。
在永恒的时间范畴里,万物皆会归零,一抔黄土终将彻底阻断你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是的,我们必定会以如此简单直接的形式重新回归大地,带着此生所有经历过的荣辱功过一起彻底化为无形。
虚空又有何妨?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放任自己潦草一生,毕竟好不容易才来这人间一趟,有幸成为生命链的一部分,因为我们的倾尽全力,才得以让生命代代相传、赓续不绝。我们享受过爱也传递过暖,此生不论伟大或是平凡,生命一场就该是完全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