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成为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将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题记
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如今旧事重提,昔日江海的月色依然柔和,曾经那双少年已路过风雨,遇见晴……
那年我的世界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是中国举办了第29届奥运会,二是自己参加了夏季高考。
在那年的那个雨季,州与我一同赶考。
州,他大我一岁,与我同根于爷奶,分枝于伯叔。我俩生在风卷麦浪的季节,长在胶县西南的乡土,那片天地下的那些日子清澈有力。从小到大,我俩十二年母校,接力续力;由近走远,流年漫步原野村庄、土屋矮墙……故而,州是我的同宗同乡,亦是我的同学同党。
六月八日,笔试结束。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考生数日的忐忑,随着收卷铃起终究告一段落。不少同学丢下书包,拎起行囊选择两个月后“访问”世界的焦点北京,而这份苦读的浪漫却并不属于我和州:一者,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少年功名未就,深知生养他的爹娘在负重前行;二者,考前我与我哥皆掩心事。
于是,我与州作别了高中母校,路过澄月湖畔……在春去暑归的八月,我俩回村恰逢麦收的时节,便索性宅家一边做着农活,一边等待高考成绩的揭榜。
就这样,州和我在大山深处等待着俩人路口的再次出发,祈祷着彼此的诗和远方……
半月后,成绩仍迟迟未出,老家在乡野的麦粮却悉数归仓。此时,在故乡我与州这般大的小伙子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爷奶料想俩孙子“游手好闲”在家没营生可做,恐村里人说闲话,便让我家叔叔托在青岛的远房亲戚给二人谋了工作。家里人虽说是让我俩赚钱补贴家用,实则是想借此历练一下孩子的社会阅历,借新环境来消解孩子候榜的焦虑罢了。
于是乎,那年我和州渴慕的北京没能去成,而是被家人安排在青岛做起了短工。
(一)暮至屿海边
一天清晨,五叔驾车顺路将我俩从小村镇送到大市区前往打工的地方,沿途的楼渐高、人渐多,当我下车时已然正午。
在晴空下,城的轮廓愈加清晰,海的呼吸居然沁人心脾……我面向青山的绿意,感受着海洋的温润与平静,在自己心中不由地写下“山与海与我”的《约定》:
约定
我无意闯过,
见证这阔别的重逢。
在山海间,
注定的缘。
它是季节的安排,自然的馈赠。
洲际,泊轻帆
搁浅着前世遗梦……
洋流,正循环
只为在今生轮回。
这是,晴空与白浪的水彩,
山与海的约定,
过路人的风景。
在岛城一隅,我与州的工作相同,都替青岛一对不熟的亲戚看店:卖旅游纪念品。唯独场地不同:我在城郊分店,州在海边总店。两家门店都驻大厦内厅,相距不远,步行约十几分钟的样子。在距州店铺不远外的海面上有座兀立的长桥孤亭,那里人海潮涌却不寂寞,后来我才知道它便是青岛的地标性建筑“栈桥”。
州与我的宿舍是用废弃的集装箱叠接的两层铁皮小屋,它暗藏于店铺所在大厦的阴面,与周边的高楼相衬,愈显低矮沉闷。夜色下,我俩踏着焊接的锈迹斑斑的铁梯一前一后从一层跻进二层的职工宿舍,被店铺老板安置在屋角空闲的上下铺。
在夏夜的那块小屋内:空间小,密度大,口音杂。房间虽没有窗但却透风,人因烟薰味和汗酸味弥漫交织,故深夜睡梦却也不凉。
次日清早,我躺在床上被屋外的海浪声催醒,自己蜷在被窝里隔空遥遥闻到海风吹过的鱼腥味。
我眯开睡眼,气流随意摇摆着铁皮墙上一字横挂的几套迷彩装,一侧海报上的靓仔正手弹吉他,似乎也在应风奏响……它们的主人尚在酣睡——那四个背井离乡的南方小伙,他们在此置办的日常用品俱全而拥挤,大概是小屋的长客。他们或在酒店下厨,或在前台上菜。我看着南方人昨晚散坠在床铺下的烟头和酒瓶,“南方青年少壮不努力,如今老大徒伤悲,而自己十年苦读又归向何处?”自己如是想着,心下又不觉牵绪到久久未发布的成绩。
州从老家捎来的夏凉毯方正地叠坐在单人铺上,床面伸展的齐平早被规整。“初来乍到,清早州哥能去哪儿?店九点开门,天却未亮……”我转念又想:“一日之际在于晨,我俩晨读的琅琅书声一去经年,经过的‘闻鸡起舞’不亦如此日复一日吗?”
每当州落脚新的环境,或茶前饭后,或晨钟暮鼓,他总是闲不住的。州会早早地游访当地的巷陌交通,攻略地方的风土人情……之后,州一路归来与我神秘地分享途中的一路精彩。随之,州随他的忆,我随州的迹,俩人欣然起行,重游故地。
伴着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门隙撒进小屋,州悄声推门而入……我揉了揉睡眼,见他的头发被风做了型,竟蓬头而归——果然,州是起早沿海边的柏油路漫步了。
(二)九尺铺坐贾
因铁皮小屋离州待的店不足百米,故而我就近跟州在该店所驻的酒楼一起蹭早晚双餐。
饭之所以“蹭”,得益于店主与酒楼因合作多年生来的交情,所谓“包吃包住”打工人倒也省钱省心。午饭则分别在两家店进行,由所在酒楼的厨师轮班掌勺,对我俩同样免费。
早餐过后,我便与州小别,搭女店主的车前往市区的分店,与州同时异地开启了今天朝九晚五的卖货模式。
州所在的总店驻大厦一楼客厅的东南角,我前往的分店位酒楼二层餐厅门的正北端,两处铺面虽占地均不足三十个平方,但在青岛这座惜土如金的沿海一线旅游城市悉心经营却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在这间九尺有余的铺子里,我与州的工作亦简亦繁。虽说看店算账简单,但揽客卖货繁杂。我这个“中间商”替老板赚差价,贵在真诚又难在真实。店内以贝壳、海螺、海星等为原料粘制的手工摆件或手串颈链为主,它们有大有小,标价贵的近千元、便宜也要半百块。此外,诸如品牌烟酒茶叶,抽纸袜子等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
在店铺内,在柜台前、货架边,我和州当天的首要任务是把店里的商品底价记清记全。据女店主讲:干咱这行之所以不给商品贴价码,是便于咱针对不同游客“听口音、观颜色”随机出售更高的价钱。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宰客”。
伴着空客游艇、高铁地铁的来往,伴着都市车水马龙的斑斓,每日往来岛城的游客熙来攘往。他们中多数人的衣食住行已“承包”给某位导游,若不出意外,这些陌路人在数日内将通过导游在店内和我和州谋面擦肩而发生某种关联。
当天上午,旅团前后三波入店光顾,人进的多买的却少,而女店主亦不在意,她仍稳躺在折叠椅上嗑着瓜子,俨然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女店主约三十上下,眼大脸圆,身材微胖,近一米六的样子。她接人巧言善辩,遇事果敢爽快,工作上宽己律人,但待我还算和善。
晌午逼近,折叠椅下的瓜子壳也逐渐落成了小山尖……伴随门外的嘈杂声起,该酒楼的员工在店铺外的餐厅陆续排队准备就餐,“小赵,咱也一起过去打饭吧”女店主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中未嗑的瓜子。
于是,我放下手底正擦拭柜台的抹布,取出她事先替我准备的不锈钢饭缸,随店主出门盛饭就餐……
午后小憩,小店内的时光愈显慵懒,我闷坐在店里无聊地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在恍惚中神游太虚,思考着年轻人该有的生活,惦记着决定自己转折却尚未揭晓的高考成绩……生活将下午复演了上午:工作没有波澜,一天度的平常。
(三)水泼汗流珠
夕阳西下,店铺打烊,今日收工。
与其说是对经济收入的暂停,不如说是对精神输出的开机。《庄子》载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八月的青岛,夜色舒爽,街灯烂漫。结束一日的劳作,我便早早折回宿处,与州清闲地游走在附近的古巷老街,沿路分享着彼此看店卖货的所见所闻,二人谈笑风生:霓虹灯,烧烤摊,步行桥,啤酒街……我俩观着灯光,嗅着肉香,听着摇滚,挤着人群……途中随意坐歇,州帮男店主捎买的那袋十块钱的扎啤一路上也丢洒了大半。归后,予感于此,作词《定风波·日落西山灿漫天》抒怀:
定风波·日落西山灿漫天
七月胜夏,吾与州赴城谋工,工毕夜步,观识街衢巷陌,处境生情,欣然起兴,故作此词。
日落西山灿漫天,清风细浪远外滩。休罢了却先后事,行迹,市井街肆好人烟。
宵夜数灯闻歌舞,谁主?繁华落幕还清欢。又问从伴心何待?自在,不慕功名不羡仙。
州买的扎啤纵然沿途洒了过半,但给男店主的心意尚在。男店主中年岁数,他面目消瘦,眼袋深陷若假寐状。男人笑声嘶哑,抽烟嗜酒,心有城府亦有故事。两位店主共同生活但非夫妻。
晚饭时间,我与州偶尔会同男店主点几味小菜围坐一桌共餐小聚。“喝扎啤”与“炒股票”是男店主的某种身心寄托,前者寄在生理,后者托于心理。三杯两盏淡酒下腹,他酒咽情吐……男人红涨着脸,眼睛已眯成线纹,在食指与无名指间捏着半截正燃的香烟。他时而谈笑自己青年入伍从军的风华,时而嬉说人到中年谋生收债的阴险……
在男人背后的长木柜上静静地坐着一块摆台,是早年男女店主的合影。在酒桌上,伴着袅袅烟晕地徐徐冉飞,男人的眼眶愈渐红润,在青烟之外的怅惘似乎勾起他某段缥缈而凄美的回忆……
那时,我与州年纪尚青,难解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无心也无趣酒桌上的话题,反而心心念念即将发榜的高考成绩。毕竟,对农村百姓的娃娃而言“知识改变命运”,凭学识渊博以脱颖而出,它来的更真切。
岛城的夏日,受季风的影响,气温较内陆固然凉爽,但终却是北国的热季:开空调,喝冷饮,冲水澡,早是避暑纳凉的必备。
在饭后睡前,在栈桥附临的海屿一岸,那里月色十里笼罩,我与州时常趁着沿途的路灯夜跑几圈……我俩就着海风,随风奔跑自由呐喊,似浪花随波流肆意地在海岸翻跃跳动……那份清欢,如回儿时:在故乡的片片麦圃原野中,那里我俩个头还矮小,正一路小跑、一路追随,追随着爷爷生前用纸糊的那只飞得高远自由的风筝……
夜跑漫步归来,我俩已近大汗淋漓,况且暑闷蒸之难耐,故而沐浴冲凉亦是二人睡前不约而同的选择。
这栋酒楼的装修极奢华,打工人基本的冲澡条件却差,或者说没有条件——工人洗澡都在厕所,卫生间即洗澡间。白天工人很忙,洗澡就都留在了晚上,因厕所单间唯有四格,故工人厕所冲凉亦需排队。而我与州选择饭后散步,在后夜冲凉也兼有此因。
凌晨后夜,灯暗了。州提着一对暖瓶,我端着一双脸盆,我俩踩着酒店里的一次性“脚拖”蹑手蹑脚地下楼如厕。
楼道悄然,厕所终于回归了少有的平静,于是兄弟俩将卫生间关门锁窗,扭开水阀:清凉的地下水喷涌在脸盆内,飞溅在地砖与墙壁上……没有淋浴花洒,我俩便举盆瓢泼,如雨如瀑……如此,少年的烦恼被垂下的清水一落而尽,过往的心事被皎洁的月光洗净救赎……这恰似对青春的一种洗礼!
州泡着脚,我洗着脸,我帮州搓背,州助我揉肩“……嘀嗒……嘀嗒”拧紧的水阀在断续地坠着水珠……就这样,在角落里坠落的时间不语,唯独目送。
(四)夜炙话叔侄
昼夜潮汐,周而复始。我与州在此务工已然第十三天。我俩守店观客,于苦闷中寻找欢娱:数日来,一群群游客比肩接踵,入店者络绎不绝。
人群中,有夕阳无限好的花甲夫妇、有穿金戴银的商人富婆、有谈吐文雅的学者专家、有如胶似漆的蜜月新人、有企业团建的精英白领、亦有在读大学的俊男靓女,不时还有欧美日韩的异国友人……
我时常宅坐在小店内闲适地欣赏着门外过往的游客,看着人群中形色各异的穿着打扮,臆断男女老少的言谈举止,就像莫泊桑早年在闹市的街头观人察事练文笔一般,此处边落竟浓缩了别样的人文。
我俩守店卖货在日复一日地原地踏步,而笔试成绩公布的日子却愈渐逼近。早些年月,在乡镇读书的农村孩子受小民经济、孔孟文化的影响只戴手表,尚无手机。在我与州打工的店铺里,各有一部座机电话在俩店,一座台式电脑在总店。我俩饭前必要先拨号咨询、上网查询当日成绩的新况。
我俩查询的日子久了,准考证均被重复伸展已近折损分裂。其实,自己的准考证号二人早已熟能成诵、了然在心,但每当我与州键入那串阿拉伯数字时,又会取出那片纸,仔细比对后再按“查询”,方能心安。
一天黄昏,五叔来访。我与州辞别乡关已然半月,虽未出省走远,但二个孩子初出茅庐终究在牵绪着家人亲人的茶饭之香。
那段时光,五叔还在岛城各区跑车送货,落脚的地方是临时租住的廉价地下室。落雨时,屋子阴冷潮湿,生活过得清贫拮据。在我与州打工的日子,日升月落,海风随过……我想五叔亦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的某条车道上日夜行驶奔波于生计,将“闲”兑换成“钱”……其实,多数人的生活即是如此,正如余华在《活着》中所写:“曾经以为老去是很遥远的事,突然发现年轻是很久以前的事。时间好不经用,抬眼已是半生。所谓中年危机,真正让人焦虑的不是孤单,不是贫穷,更不是衰老,而是人到中年,你才发现,你从来没有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过。这烟火人间,事事值得,事事也遗憾。”
国人自古注重“家国情怀”,观注“家”的浓情厚意,这正是佛家小乘能在中原这片沃土根植的文化基因。而国人经久的谦怀自矜,则对“家”的温情一直脉脉,信守讷言敏行。如是,长辈精心准备一桌好饭,犒劳风尘仆仆的游子,似乎已是千家万户对亲情最好的阐释、最佳致敬的缩影。
沿海小城的特色小吃,名目繁多。所谓“靠海吃海”,在夜市的街摊上,五叔请我和州尝了海岸地道正宗的干煸鱿鱼。
鱿鱼的个头很大,被烧烤店主从水框捞出称重时触须有力地向四下做回击抵御状,其皮质色泽均匀且纹理清晰可观。如烧烤老板所言:“几位,这可是今儿下午码头刚进的海货,恁赶得早不如来得巧哈。”
在烧烤摊一旁的学徒先扭开水龙头将鱿鱼冲洗干净,又取钢钩将其垂悬,再操尖刀将鱼由上而下破腹去刺,而后堆焦炭慢火烘烤:时而刷油涂酱,花椒、辣椒粉少许……约一刻钟后,一整只分量十足的干煸麻辣鱿鱼被用大块不锈钢方盘托底,端放在我们仨的饭桌上。
硕大的鱿鱼肉片正泛着熏烤的油烟在滋滋作响,香菜末、辣椒丝、芝麻粒被油渍浇灌后色泽更艳……我与州垂涎三尺,望着盘中餐,馋得口水直咽。少顷,老板配齐了三味小菜:老醋花生、小葱海带、凉拍黄瓜。
五叔走到前台给我俩取了两瓶冰镇果汁,又拿起一只铝罐啤酒(那时交通部尚未划定酒驾的红线,且五叔酒量颇佳)他在思量片刻后,又把那罐啤酒摆回货架。
在明朗的月色下,我们仨围坐一桌。五叔一边用剪刀分割着肉片,一边匀到我与州的餐碟里……小摊位的路口川流不息,这条小吃街的小摊旧铺似乎退隐了都市文明,但此情此境却也景色怡人。
随后多年,我居异乡时曾特意回味过那道“干煸鱿鱼”,却再难品出那年那城那时的味道与情愫……
(五)智化悍厨袭
中国人有句老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与州出门在外,家人亲戚虽说关怀备至但毕竟远水难解近渴,总有某些时候需要自己尝试去独当一面,而这个成长的过程,绕不开亦躲不掉某些未知的艰险与焦灼……
务工期间,我与州虽谋着景区售货员的差事,但对于游客之外的陌路人皆不曾惊扰,业余乐得“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清闲无争。一者,该地的打工男女多因辍学早而入世深,故而社会的习气重。二者,我与州终将是岛城这幢酒店的过客,匆匆而过又何必对短暂的停留耿耿于怀,毕竟“志不同不相为谋”。最初,我是这样想的。然而,随之的发生却事与愿违。
那天中午,州竟被总店所驻酒楼的厨师威胁恐吓了。而事发时,我远在分店。事前的缘起是州在事后同我沿海边散步才提及的……
当天的涉事厨子值班,负责该日后厨的配菜与卫生的清理。而在州言谈中的厨子不是“外人”,正是在那间铁皮宿舍小屋一同留宿的“舍友”,也是那四个南方人口中所谓的“大哥”。
“厨子哥”三十岁模样,一脸横肉,阔腮秃发,身健魁梧又长得结实。他嗜烟如命,在进后厨炒菜前总会将捏在手指的烟头再狠狠地猛抽几口,烟瘾过后将烟嘴摔在地砖上用鞋底来回搓捻一番,伴着脱口而出的秽言浊语摔门而去……
在同一屋檐下,本来“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州与他毫无交集。但混社会的逻辑即弱肉强食,州还是被盯上了。
晌饭后,伙房的食材废料堆出了垃圾桶,随着暑风散发着一股股酸臭……餐前饭后,厨房的一亩三分地是厨师的“阵地”,其清理亦是厨师班的本分。而值班的“厨子哥”竟好为人哥,见男店主外出不在,又料想州是新面孔,“厨子哥”便索性叼着一根牙签站在货架边,喊州去后厨替他做清理卫生的“劳力”,真将自己捧成了老大。
“小伙儿,给恁哥去干点活儿,”厨子看了看州,又扭头转向伙房的位置示意州,接着说“把里面的碗筷都洗出来,那个垃圾箱……拖到后院给倒了”说罢,男人又清了清嗓子:“哄,哄——呸!”一口浑浊的痰液被他稳稳地吐在地毯上,“你小子,赶紧麻利滴”男人撂下狠话,便扬长而去。
州,虽书生多年,却并不文弱,他点缀着文人志士的意气与风华。州,在我记事起,便生性坚韧。小村,漫野,湖畔曾是我俩沿途的风景;拔草,放牛,摸鱼曾是二人的事业。童年生长的地方、生发的事情,往往铺垫了生命的性情。正因如此,我与州在骨子里便潜蕴着庄户人在朴实中抗挫抗压的弹性与耐力,它如老家田野耕种的麦苗,遇久旱长冰不言语,逢甘霖瑞雪不猖狂,它随风生长,烟雨中亦不卑微。
“厨子哥”哼着小曲儿折回了后厨……州对此未回应、不解释,只是冷冷地向厨子远去的身影瞥了一眼。
十五分钟后:近下午一点。此时,工人客人多回宿舍客房午休,酒楼的客厅异常安静,店铺也再无游客进出。在店铺与酒楼间似乎唯留州和那个厨子未休,在静候彼此……
客厅的门帘不时被不远的海风吹拂,刮入断续的残风……所谓“风雨欲来风满楼”,这异常的死寂中处处酝酿着一股紧张的氛围,大厅内一场狂雨暴风即将扑面而来。
“嘭!——”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脆响,无辜的厨房门板被厨子重重地踹开,他嘴角叼着半截烟头破门而出。
“你他娘滴想找揍是吧!”
“妈滴,赶紧给我滚进去干活!”
厨子面红耳赤地瞪着州,恶狠狠地骂道。
柜台前,州正写着上午的账单,手里的笔杆不由地颤抖了笔划。州于是收好账本,抬头看了看厨子身后晃荡作响的门板,仍没有正眼瞧他。
州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放眼看向远远翻滚的海浪,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我听州说到这里,自己的心悬了起来,毕竟州出门在外、势单力薄,太容易被地痞欺负。老话讲“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想州对此选择沉默是明智之举。寓言“黔驴技穷”中驴不正因每当虎逼近就乱叫而使虎了然,终被食其肉吗?
明月照海,在茫茫夜色下的海边我与州继续走着,聊着当天晌午的发生……州又接着说:
厨子见状,恼羞成怒,便撸着袖子大步向前,扬言今天一定要揍州,让年轻人长长记性。
州再次抬头,先看了看靠近的厨子,又看了看自己柜台北墙的右上角:那个监控摄像头所在的位置。厨子意会,瞬间他像高速路上抛锚爆胎的汽车,上一秒犹狂妄不羁,这一刻竟杵在原地抓狂。
“有种,你给爷滚出来!”
“别跟个娘们儿是滴,磨磨唧唧”
“是男滴,到门外!”
厨子歇斯底里地骂着,不时挥拳比划着,只是脚底没再发生位移。
就这样,客厅中摄像头所监控的范围对州而言如同悟空给师父唐僧在地上画出的护身保护圈一样,州在圈内坐观圈外“妖怪”表演的各种丑态……在酒店里,壁墙上钟表的秒针正缓缓地匀速划着弧,大厅内谩骂的回声逐渐减弱,厨子的声音由“吼”变“骂”,由“骂”成“说”,言语间仍充满了挑衅的“火药味”。
十几分钟后,厨子还守在大厅,犹存袭扰之意。州见厨子实在无理无趣,便转身伸手摸起柜台边的电话,一手提起话筒,一手佯装按键……厨子见状方休,抽身而退。“下午,二时”随着客厅的钟表鸣时,大厅内恢复了迟来的宁静。
“州哥,那后来呢?厨子……没再找你?”我听州说到这里,又追问道。
“嗯,找啦。厨子烟瘾大,下午他忍不住来我这里买烟抽。”
“厨子上班,外出买烟不便,但这边店里有。”
“所以,他硬着头皮买烟,有求于我……我又顺水推舟给厨子把烟钱留整去零,矛盾自然就和解了。”
“男人间相处,呵呵……”州笑着说道。
我与州继续在海边走着,脚印落在海滩的沙面上又被频频涌来的浪潮洗净……我知道州那晚虽笑的云淡风轻,但时至今日,在自己落笔时仍替他心有余悸。
(六)月映桥头吟
次日晨曦,在总店柜台上照旧更新了当天的“半岛都市报”。在报纸的副刊栏用黑体标注着一排醒目的文字:“全国高考成绩将于今日下午4:00揭榜”!
这天,我与州早已无心卖货,重心皆在题名。一路走来,莘莘学子承载了太多寒窗的苦,古有“范进中举”,亦有“悬梁刺股”,又问谁人不曾构想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壮美?
这天,我与州等得心慌,熬得漫长……伴着一日的劳作与分秒的祈祷,自己在心下忐忑难安,心上的思绪万千,犹如野草在疯狂生长……终于,夕阳落尽,百鸟归林。
这天,从分店回总店的交通拥堵,店主的车速在路面上很慢,我坐在车的后座上心事很重……车在水泄难通的街市中走走停停,当抵达总店时已是午后七点,早已错过了酒店供晚餐的时间。
我开门下车,碎步径直窜向酒店大厅……
店铺内,州果然坐守在那台电脑前发愣,我猜想他倾付了良久的关注。在鼠标一侧的纸皮袋里,包裹的是州给我留的晚饭“烤地瓜”。
“可能现在查询的人多吧,电脑网页卡,一直登不上……打电话也提示正忙,需不断排队”州说着将烤地瓜递到我手里,又补充道:“你趁热吃,黄瓤的甜。”
我接过烤地瓜还仍烫手,就地对瓜一边小口吹气、一边剥皮去筋……瓜瓤金黄红润,被熏烤地流油泛光。白日里我繁琐的脑力消耗消解了自己太多的能量,在回程的路上便早生饿意。
三五分钟后,包裹内的地瓜竟被我食之减半,自己却仍意犹未尽。小城的夏夜初上,店铺所驻的客厅人迹也愈渐嘈杂……而沉闷的楼厅、焦躁的心绪则让我生厌,起念:四处走一走,寻一方清静。
而这,与州不谋而合,正顺了州的意。此行的目的地则是筑在浅海上的那座长桥孤亭——栈桥。
从超市到夜市,从街口到渡口,我拎着烤地瓜的袋子,逛着吃着;州披着男店主的褂子,观着聊着……就这样,我俩沿道向东,一路而下。
明月当空,清风流指。我与州路过街头青年的速写,巷尾少女的民唱,灶边阿姨的甜点,灯下老翁的古玩……路边的精致与风情让行人不觉地放慢脚步,似乎忘却了时间。
青岛栈桥,它依岛而建,由“栈桥”与“回澜阁”相接而成。“桥”以方石奠基,笔直伸展,宽八米,长四百四。“阁”以圆木架框,围圈层叠,阁二层,高五米。
在星空下,我与州站在这座有着百年历史之悠的桥头上:听风箫飒,观海波澜,望月澄澈……有苏子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潇洒与倜傥,有辛弃疾“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沧桑与凄冷,亦有毛泽东“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豪放与雄壮!
(七)海日生残夜
一小时后,我与州返回店铺。
木已成舟,成绩查或不查,都在那里,不增不减。
电脑开机,登陆网页……我俩纷纷取出随身携带的“准考证”,在各自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州将考号通过键盘一个个敲击输入……与此同时,我用店铺的座机电话拨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人生的选择会有很多,但关键处仅有几步。长久以来,我俩翘首以盼的高考成绩真的来了!虽如期而至,却仍措手不及。州的结果早于我,亦如他的总分先于我:
我俩总分中出现的三个数字完全相同,只是出现在“个、十、百”位的次序截然不同。当年彼此的成绩我自然记忆犹新,当夜自己的分数犹如一把顿刀在我心头四下搅割撕肉,它有着隐隐的痛,难以言表的伤,又欲哭无泪……
在店铺的柜台边、电脑前,我与州随之都不再说话,目光里丢神,呼吸间乏力……二人皆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就这样,一瞬间我俩将整座小城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我与州在高考前皆有心事,皆有秘密。
州是“二战”复考。去年夏,他临场失利,却愈挫愈勇,决心重装上阵……秋去暑来,一年后的州轻装上阵,随我一同应试。俗话说“分分分,是学生的命根。”人若要选择复读、重温一遍“人间炼狱”需要很大的决心与毅力,何况于州而言,当时发生在一个家境并不殷实的农村孩子身上。
如果说州的秘密是他高考挫败后、复考前负重前行的压力,那我的秘密则是“学霸”与“师德”对自己的双重摧残。
遗憾的是,在高二高三这黄金的两年内,我邂逅的“学霸”“师德”均为贬义。“学霸”,即校园霸凌;“师德”,实为班主的前任无能与后任无德。多年后,我闻之:为首劣徒滋事入狱,女师借病专岗,男师施暴左迁……如今往事如风,曾经的不堪亦不会再让我心生波澜,自己对他们了然释怀已早无恨意,却终难喜欢。
我生于农家,父母务农种田,朴实而真诚。多年来,家风相续,自己亦复如是,它的中心思想即为“性本善”。或许,父母的叮嘱并没错,儒家的“克己复礼”也有道理,但世上若只让“善良”克制,而允许“邪恶”无礼,那么它将是世态最大的“丑”。
而这一切,父母不曾知,州也未曾晓。
卢梭曾在《忏悔录》中自述道:“在我看来,生活就是爱”“心中最向往的幸福就是过好当下,对于从前不要过分后悔,对未来也不要过于担忧”。
是的,当我们回首前尘,生活绝非坦途,它有平原和低谷,有高峰与深渊。我们唯有在阳光下直视正视它,让光暖照进一切悲欢,既不怨天尤人,亦不自怨自艾,而是在当下以平静心观之并彻底地放下,如此风和日丽、阴霾雾霭皆为自然的瞬移气象……毕竟人生是单行线,生命的所有即“本来无一物”,其终究不过一场体验。
州,待人谦和中肯,处事果敢、有狠劲。在念书时,州学得扎实、成绩优异。早年在家乡的同龄人中,我俩也是为数不多的能考入公费重点高中的孩子。在学业上,因州早我一届,故我以他为范。
今年,州的成绩虽然差强人意,但总分仍高于我,且于我而言的差距不是望其项背,而是却望尘莫及。《增广贤文》书曰:“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在静默的空气中,我虽有心宽慰州,却又无力言语……
“不如……咱俩再出去,走走吧?”
州,打破了空气的缄默。
随之,我俩便再次出发,再次走向海岸:柔软细腻的沙地,延绵不绝的波浪,皎洁澄明的月色……
是的,自我与州至此以来,这里的江海与明月似乎早成为我俩心下的某种归宿。我俩每当遇到悲喜而不能自渡时,总会不约而同地走向海岸的这片滩地,一起信步而行,席地而坐:在月色下,我俩拂着晚风,听海观潮……
夜色渐深,当我俩再次游走在这片熟悉的海岸线上,它已退去了之前的热闹而回归平静……街灯依旧闪烁,我与州的身影被光线摁在柏油路面显得拙笨矮小。暖风不时卷过,却丝毫未曾卷走我俩内心的清冷与身边的落寞……
州平日的话不多,今晚的愈少,他多是伴我在路边安静地走走停停……州向来是如此的,他以男人独有的方式尝试理解,尝试休戚与共,尝试与我共鸣。而这种随性自然的相处方式最让人舒心,毕竟风尘在世,很多伤口并没有解药,唯能随时间遗忘,慢慢地独自内愈。
此时,我眼前这个热闹而风流的季节,似乎与自己没有了关系。
我与州静静地坐在海滩的岩石上,但此刻各自心灵深处的孤寂唯能自己承受。正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所说:“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或许,成年人的孤独,就是悲喜自渡,而这也正是我们难得的自由。”
“唰,唰……”波涛不时拍打着岛礁。在茫茫的海平线上,沉浸着无边的黑寂……在黑寂中,我想到了长久以来自己含辛茹苦的爹娘,想到了二老那双皴裂粗糙的手;我想到了自己昔日书山学海的荣耀,想到了曾寒窗苦读而贴在墙上的奖状与喜报……
“唉……现在你的感受,我去年这个时候也都体验过,”州叹了口闷气,又缓慢地说“有时候很多事,当倾力而为,纵然结果无力,却也无憾不愧……先接纳,再改变……咱毕竟年轻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长久以来,州同我一样都是慢热的人,又是热得深沉又温和的人。那天,州的陪伴亦如月的高悬,既是安静的,又是长情的,如月光洒在江面一般清澈明朗,如长夜掌灯对柳暗花明的照亮。
戊子之夏,七月之晦。在柔和的月光下,在舒爽的海风中,我听着州的劝,不知是风的错,还是州的功,我的眼框开始微微湿润,眼前的江色逐渐模糊……我不由地看着州,在心下欣然起笔一首绝句《戊子杂诗》:
戊子杂诗
天涯空悠悠,海角不胜愁。
最是君如故,明夜月似州。
朦胧的夜光,铭心的情义。在海屿的后夜,江月愈加柔和。我与州此情此景困意全无,便神游天地、畅想未来,想跟整个世界漫谈……
月隐星稀,时光悄然。
“嘟——嘟——”随着沿海轮渡的一阵鸣笛由远及近,在迷蒙昏暗的雾色中,在水与天的相接处,日出东方,开始将“阿波罗”的温意撒遍人间……如是,我与州送走了月,守来了旦。
晨曦经海上的雾气过滤,敷在脸上滋润而温暖。我与州默默地望向东方,观赏这日出今晨……浪未平,风未休……我观着海,闻着涛,竟不觉地念生欢喜:我念及那本父亲在我读小学时送的高尔基的《海燕》,我念及州用毛笔在老宅平房墙面上仿的那匹徐悲鸿的“千里马”,我亦念及那首《水手》的歌词“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长夜散尽,新日初上。离岸前,我与州站在浅滩的礁石上,一起面向曙光,在煦风中展开双臂大声地尽情呐喊……山海间,青春的誓言在久久地回旋!
两天后,我与州辞岗返乡。一月后,二人分赴异地求学:州念的政治,学的法律;我读的师范,修的中文。此后二人一别经年,虽聚少离多,但我时常想起那夜的江月。
(八)聚别西海岛
2021年8月,我与州及弟妹在青岛西海新区,如约坐席“夏日聚”。
“夏日聚”,源于老家年末以长辈为首组织的家族团圆。因年关大聚过于正式,且酒桌礼节对年轻人而言拘谨,故而两年前州提议弟妹们夏季选址小聚。而此次“夏日聚”则由西海岸的东道主姊妹二人安排。
在微信群内,大妹分享的坐标定位是海岸的酒店宴宾楼,小妹随之亦发送了预订雅间的样图。我和鹏坐在车里,离定位尚有五分钟的路。鹏是我弟,与大妹同龄,弟妹童年的时光在奶奶陪伴的年月中有过很多交集。
鹏在停车的同时,龙给我发来了微信语音:“哥,你和咱弟到哪儿了?”“我和咱州哥都已经到了”
龙,他小我一岁,虽已在几年前驻京空军退役,但语音里仍存浑实厚重的兵味。
十分钟后,在预订的包间内,六人如约而至。古人讲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即是乐乎又何须客套?但齐鲁文化偏不,亲朋好友的寒暄客套才是筵席的首味菜……
姊妹的准备很是走心,选址文艺而轻奢,菜肴的色香味俱足。酒店,邻港面海,雅间居其二楼。六人围桌而坐:桌在转,盘已满,菜未全……水晶吊灯,它晶莹剔透,正漂白着四壁,将空间的氛围暖出九分融洽。于是,我沉浸其中,惬意地伸腰靠椅,将目光掠过卷帘,飘出窗外……
窗外:暑风白浪,浅滩碧海,悬月皎洁……一眼夜色阑珊,千里乾坤浪漫,而这一切又是何等的熟悉。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席间我与州、与弟妹们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其实,生活中我的饭局不多,至于饮酒就更少,年酌酒数不过季节的更替。
在西海沿岸,路上的车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海港的渔火正泛着光点。大妹父亲即我的四叔叮嘱女儿捎带的酒水均已开封,白茶、果酒、黑啤、红酒,已饮多半……席间,六人酒后微醺。州与龙,酒量相当。龙,军旅过,难掩硬汉的烈酒文化。鹏与大妹虽年轻,酒却重。小妹读中学,故而以茶代酒。我虽是二哥,但酒量最弱。
自己不仅酒量弱,而且酒术亦差,既不擅长劝酒,亦不精通拒酒,熟人之间愈是如此。
月色下清风徐来,海岸边水波荡漾。那窗外的浪花似乎也涟漪了杯内的酒花,它们一同淘尽了兄弟姊妹的岁月流金。
经几番酬酢,席间已微醺。
酒过三巡,情飞扬。情最深处,亦是浓时,我无暇醉意,将手里的酒杯斟满,起身退步,扶椅站定。我举杯转向身边的州,望向海滩,举杯邀月:曾几何时,这轮江月是我人生至暗的照亮!小说《追风筝的人》曾写道:“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我端着酒,任凭泪珠肆意地在酒杯坠落而泛起涟涟,泛起自己长久对州存在心下的万语千言。吾一饮而尽,我潸然泪下,竟无语凝噎……
那晚,我在弟妹面前酩酊大醉,醉得糊涂,又醉得真诚……
古人欧阳修所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非虚,“一樽还酹江月”夜宴中,或许醉我的不是杜康,而是那年在江月之下州对我的情义。
夜色深沉,饮酒乐甚……四小时后,筵席散尽,六人的宿处是三间海景房,与宴宾楼不足百步远的样子。在酒楼外,在大厦旁,兄弟姊妹漫步随行,随着柔软的海风将情绪放空、放远……龙,醉了五分,他默默地蹲在停车场的入口边若有所思……夜色中,停车库的门框被灯饰渲染的金碧辉煌。天空弥漫着暗淡的靛青色,再为酒后的男人蒙上了一层忧郁。
龙,他点开手机,向灯框的光辉处取景入画……而那一瞬,天地人暂停,真善美永恒!时至今日,那夜的取景一直是龙微信的封图,这许是遗忘,许是珍藏,但终究隐喻着一个男人的追忆与情怀。
夜半人静,六人皆回房入睡。我与鹏同屋,自己却辗转反侧,终难安歇,遂于心下黯然作诗《西海岛聚别》:
西海岛聚别
曾经作嬉今作客,流年匆匆人脉脉。
相念相见生笑默,一壶烈酒诉甘涩。
西海岸前夜别过,江水洗月南风瑟。
且借人间一顷刻,陪情陪义陪潮落。
后夜,我借着红酒余劲,竟睡得沉,梦得亦香。睡梦中,我梦到了已故多年的爷爷,梦到了他曾为孙儿糊的纸风筝;梦回了一地原野,十里麦浪,梦回了我与州在麦地乘风奔跑,疯狂追赶风筝的影子……
次日清晨,我酒力未消,便索性坐在副驾由鹏载我返程。高速路上,我就近按下车窗:看着盛夏的天高云淡、绿木青山,看着拉近的景致又在后视镜内被愈渐拉远……这幅场景,亦如电影《速度与激情7》的片末:在两位男主同甘共苦完成任务后,二人驱车随前途的岔路口亦分赴自己的新程……画面随之升高收远,片尾曲《See You Again》渐起衬境……我想,正是如此的留白,才更引人遐想。
而生活如戏,我与州与弟妹恰如影片中的伙伴,纵然“相见时难别亦难”,但在众志成城完成某个主题后,我们终要洒脱的作别,回归自己的人生。
(九)边涯即归心
多年前,我爷奶生养了六个男孩。那时穷且益坚,远亲若比邻。多年后,男孩们长成各自开花结果生育了六子三女,即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后多年的如今,吾辈成长着的信男善女正奔赴前程,各有归处。
儿孙曾告别乡关,作别了西南乡土,欣然起行……而这一去亦走丢了太多来时的美好,遗失了更多过往的温存。在夜深人静时我偶念及,心下油然而生一种无名的悲悯……吾情愫难抚,遂赋短诗《续》:
续
残夜养新日,毕竟东流逝。
旧年送江春,来生难知觅。
2022年青岛栈桥重修,而“石老人”已沉……虽未经沧海桑田的巨变,但终究物已不是。我想,生活大概如此。“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故而虚云禅师圆寂前留下“悲欣交集”的四字手迹,所以季羡林先生便有“不完满,才是人生”的慨叹。这般莫名的无奈,
亦如中年的亲情:林欲静风不止中萧索,子欲养亲不待中孤寂;
亦如青年的爱意:露着深沉浅淡的爱意,藏着顾盼还念的惆怅;
亦如少年的友谊:晴时天真无邪的嬉笑,雨日酣畅淋漓的哭泣……
倘若心逢至此,那么一樽水酒,一轮江月似乎也就有了更深远的追思!
如今,在新区老街上,人车如流。我常选几首钟意的曲子在车内循环外放,自己陶醉其中,算是沿途对心情的一种回归与安放……
当路遇红灯,我停车驻档,随想:虽往事如烟,但人生厚重。既然路过是生命的常态,那么我们于己唯有心安当下,对人唯能许愿他们——晴天与安好!
……我如是想着,海在潮落潮起;
红灯也转绿,空在月缺月圆……
地亦在不慌不忙地生发,
而车已过,风尘轻……
启洋 书于青岛
2023年12月14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