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海宁陈元龙广陵 撰
小序
昔汉高入关中,约法三章,而秦民以定。后此益加严密,以齐一天下之民,凛遵法守,不敢犯此,非独明有以治民也。推之天堂地狱之说,丝毫不逾。广大如来,而戒律允为精严,是律之所用綦密矣。乃余窃谓独不可施于妇人女子之间。任夫人死且不避,而况笞杖徒流乎?人谓美女宜妒,而丑者不宜;巧者宜妒,而拙者不宜。不知毒出胎根,孽缘性结,奚暇自顾乎?每见千古奇妒,有不止于刻眉、灼眼、髠头、椎墓者。彼帝王将相,不难驾驭群雄,詟服海内。恒不能得之闺阃床第之间,非徒有所惑也,实有以夺之者矣。吾友某,风流道学中人,性柔而骨侠者也。伤须眉之陷溺,悼脂粉之痴迷,戏著《妒律》,缕晰条分,比例严密,而又不及大辟,以从宽典,盖以慈悲心,转大法轮,使慧心者读之,竞竞自好。即顽悍者亦或赧赧自惭。虽未必革面洗心,正如禹铸九鼎,魑魅魍魉,情状毕现,其为祟亦少杀矣。抑闻之,梁武因郗后悍妒成疹,左右进曰:“闻鸧鹒羹能疗妒”,郗茹之稍减,帝善之。左右复进曰:“愿陛下广修诸剂,以遍赐群臣,使不才者毋妒于有才;挟私者毋妒于奉公,浊者不妒其清,贪者不妒其廉,亦助化之一端也。”余曰:“否否”。若然,将尽取天下之鸧鹒为羹以饲妒妇,则斯律措而不用,是万不能。因思南宋刘休妻妒,帝敕令开小店卖皂扫帚以辱之。元制:“妇人妒者,令乘骣牛车,徇部下。”昔人谓其惜不著之令甲。是“妒律”一书,盖发前人之所未发者矣。安得不急铸之,以广布之门内者。
名例
一、凡妇梳头临镜,驾言从镜中见夫与婢目挑,遂生嗔毒骂,并及丈夫者,拟坐以断罪,不以律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迷网沉沦,闻蚁声而惊梦;疑团莫解,饮弓影而成疴。是以披画图而含哀,询洛神而赴水。群狐满腹,载鬼一车。以莫须有之情,比将毋同之律,罪由自召,人亦何尤?
一、凡妇允夫宿妾,日间反覆议明,及至更深,犹复令妾针纫。若或忘之者,拟坐以公事应行稽程律:笞二十,迟至三更者,加一等。
判曰:春秋盟会,成事定于一言;战国纵横,趋向决于片语。乃尔拘牵薄务,似存退悔之心;演习虚文,无非出纳之吝。虽健忘者当不至此,援引律法,犹觉从宽。
一、夫与婢有染,妻乃褪婢内衣,以秦椒等辛辣之物,纳入婢女si处。比照以秽污入人口律,加等,引新例:发与黑龙江,新披甲为奴。
判曰:豆蔻犹含,尚苦盐梅之味;牡丹初放,何堪姜桂之投?即蛇蝎以为心,无此毒也。本豺狠而成性,岂其然乎?按律无可引援,请从新例究拟。
吏部
一、凡妇见夫外入,故拈针线,兀坐不语。及再三询之,一推而起。拟坐以无故不朝参公座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慵拈倦绣,只念远人;默坐低头,为怀游子。未有室家静好,琴瑟和谐。见良人而转嗔,闻温言而添恨者也。妇德无极,女怨无终。律以朝参,正斯壶范。
一、凡妇有病在床,仍令腹婢稽查丈夫与妾偶语等情。拟坐以纳交近侍官员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珠沉玉碎,肯使鸾镜尘埋;柳折花残,不许莺簧舌啭。即曰关心者乱,奚须壁后置人。若云在家必闻,夫岂沙中偶语?今乃展转反侧,殊多密探之烦。而迷梦沉吟,只廑他山之虑。官箴有玷,自当屏绝于遐荒;壶范斯惩,庶不患深于跋扈。
一、凡妇每见人之内眷,必苦劝不可令夫纳妾,娓娓不倦。拟坐以同僚代判文案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画楼秘阁,共谈阃内之私;密室柔情,细诉胸中之垒。联床握手,附耳订谋。岂诚永漏话长,只为深闺计远。老珰衣钵,官家勿使空闲;少妇传灯,阿郎决难二室。比目何堪瘤赘,并头胡可骈枝?笰彼妇各具肺肠,岂容人而参帷幄?家有制度,此属越庖。自谋已非,代人难恕。
户部
一、凡妇每同婢妾触牌点韵,嘻笑一堂。忽闻主人声息,悉皆屏去。拟坐以脱漏户口律:家长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紫罽平铺,象牌齐翻玉笋;霞笺试展,班管漫掞瑶词。乃老子兴复不浅,而群芳吹散因何?是岂楚卒闻歌,竞解中宵之甲;抑亦苏生挟策,惟深兼并之防?罪坐发纵,奔逸免究。
一、凡妇值偶宿姬妾室,便偃卧不起,只推有病及再三安慰,不觉盈盈泪下。拟坐以户役不均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自是桃贪结子,故寻树底残红;原非浪逐痴儿,疑作花间恋蝶。不知樛木下逮,方可螽斯诵兴。尔乃鸟啼残梦,怜春色之将阑;花扰独愁,恨秋梧之早落。犹然心怀固宠,念旧爱而情伤;志切专房,分新恩而肠断。苑枯顿异,情罪偏归。
一、凡妇容夫纳妾,限夫往妾所止,以一更为率,迟归则怨望詈骂。拟坐以丁夫差遣不平律:杖六十。
判曰:命将出师,最忌从中掣肘;济人利物,应须忘分推心。如其箝制刻期,恐致工多限促。必欲束缚计晷,定然此怨彼嗟。苟发纵之不公,当援律而杖惩。
一、凡妇无子有年,畏人清议,阳为娶妾,私禁冷室,不令丈夫见面。拟坐以田地荒芜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历岁深耕,既无薄获,乃憎多口,爰挟阴谋。纵不学司马公夫人,饰之入院;何致如白太傅内子,不使进帏?鸦过长门,梦断朝阳日影;鱼封永巷,魂消巫峡云踪。女有罪而幽囚,郎何辜而乏后?荒我田畴,律难轻贷!
一、凡妇见夫妾生子,故将家业施舍僧尼,搬运母家,并与出嫁女狼藉无度。拟坐以盗卖田宅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珠非蚌出,奚惜金穴铜山?箧自我操,即欲沙挥泥洒。绮丸蔽野,翠玉成尘。神诞佛生,穷朝昏于水陆;老妪少妇,溢裘马之轻肥。甘心若敖之鬼,宁惜叔孙之儿?恶其纵恣,律以攘窃。
一、凡妇闻亲戚朋友娶妾,即行毒骂,并自咒以及丈夫。拟坐以把持行市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城门失火,未尝殃及池鱼;滕国防危,预尔忧先筑薛。含沙射影,足征鬼蜮之衷;打草惊蛇,预作绸缪之计。罪状似难比拟,情形不易姑容。律以把持,实为允协。
一、凡妇无子,恐夫卖妾;非立己侄,即抱螟蛉。拟坐以斩人宗祀律:杖一百,刺配宁古塔。绝产没官,父母兄弟不行解劝,俱发旗下为奴。
判曰:妒蚌难胎,久虑蛾眉之入室;牝狐幻术,阴营蜾负之良图。乃欲代马以牛,更恐以武继李。科其罪状,投豺虎而谁怜?揆厥私衷,饱溪壑而自利。拟减等于大辟,且属原情;藉绝产而入官,讵资异孽?在昔设谋决策,计虽出自妖姬,而今遂过模棱,事自成于丑类。祸因滋蔓,连坐非苛。
一、凡妇归宁父母,或诣庙烧香,必将丈夫爱妾,挈之同往。拟坐以拐带人口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情怀水火,原非兰茝之和;意介干戈,素乏埙篪之雅。携手同归,是何心也?与子偕往,保无他乎!察其略取之心,治彼杖徒之罪。
一、凡妇与夫议明,或三六九,或二八日,分润于妾。乃至期龃龉,不令夫往。拟坐以收支留难律:笞五十。再犯者加一等。如是三次者,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三分有二,宜加服事之诚;取二用三,古有贪残之戒。尔乃渝盟割地,辄怀犹豫之衷;役志侵渔,渐现饕餮之态。当与不与,律固有条。初犯从轻,再犯加等。
一、凡妇故令陋婢强夫衽席,以塞娶妾之念。拟坐以良贱为婚律:主婚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锦衾璀璨,自宜软玉温香;绣帐氤氲,可无秾桃翠柳?虽实命不同,允共葑菲薄采;而承恩非貌,奚堪魑魅偕欢?因浊酒粗布之谣,解丑妻恶妾之嘲。进以匪匹,实为乱群。责有攸归,谁职其咎!
一、凡妇使婢年已长大,不令蓄发,恐丈夫有成人之思。拟坐以嫁娶失时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芳草无情,随春来而渐茂;绿杨何意,因时至而垂丝。恶竹笋之冲檐,删其凤羽;嗔蔷薇之逾架,剪彼蓬心。自崔夫人不许丽服,而袁绍妻遂使髠头。乃虞掷果而禁投桃,未咏摽梅而歌冰泮。不疑他意,只问失时。
礼部
一、凡妇年已衰迈,犹然脂粉翠钿,以固宠幸。拟坐以服饰违式律:笞五十,逐出免供。
判曰:翠鬓香云,艳质曾邀帝宠;柳眉桃靥,娇姿准拟人看。不知出塞明妃,颜华已非旧日;抱疴婕妤,形容顿异当时。乞怜未必希恩,掩袖殊堪憎恶。态固难堪,情犹可悯。
一、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以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膏雨和风,令望应流于万里;深仁厚德,芳誉自播于千年。故口碑载道,逢人惟说岘山;而尸祝由心,至今永思棠芾。何尔事因情近,名与实殊;辄向人言,攘为已德。苟传闻不察,几欲勒之贞珉;久假不归,竟尔厕于贤哲。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一、凡妇暗令腹婢借名骂奴仆,因夫及妾,并有子之妾。拟坐以公差人员役欺凌长官律:杖六十,徒一年。主妇辩非主使,记过一次。
判曰:浪蝶狂蜂,奚顾新蓓嫩蕊?暴风骤雨,那管细果花胎?犹如狐假虎威,岂惜鼠投器忌?虽护身有符,苟犯法无赦;主妇记过,姑免深求。
一、凡妇买妾入门,必使魇镇;或挂己裤于门首,或置捧槌于门限内,种种不一。拟坐以禁止师巫邪说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玉颜未入,轮回九转之肠;象管初吹,声断百年之梦。不用千金买赋,阴求片铁铸符。一纸朱书,宜投蛛网。数行秘箓,忽坠迷途。性情制以鹦哥。精爽摄为虎伥。是盖幻而无迹,即或杀之泯踪者也。淫觋邪巫,痛惩远屏。
一、凡妇因夫买妾,便设经堂修斋礼忏,惟同尼僧往来。拟坐以左道惑众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杨柳新栽,昨夜几番风雨;荼蘼初架,晓来无数葛藤。蛾眉入而粉黛衰,鸦鬓添而鸾镜掩。妆阁因而绣佛,琴堂用以繙经。寄怨毒于瞿昙,发幽愤于般若。淫艳姏尼,藉禅和而入室;贪痴释子,披缁戒而踵门。内则从此逾闲,性情由之难制。是用履霜杜渐,故为首禁严惩。
一、凡妇嫉夫有妾,从旁嫁祸,期以绝之。拟坐以术士妄言祸福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婉容顺色,须眉不计其猜;深阱隐机,脂粉亦忘其忮。是以不言掩鼻,郑袖以巧爱而毙楚姬;覆被杀儿,武曌以忍心而殒唐后。临风扇毒,向影吹沙。不第谗言离间,盖实溺陷死生者也。所当满杖远配遐陬。
兵部
一、凡妇夜卧,必将床前暗置桌椅等物,周匝布密,以防夫有他适。拟坐以假宿卫人仪仗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秦王宫里,不失狐白之裘;汉后禁中,谁通赭马之迹?不虞窃符之魏姬,第虑偷香之韩寿。乃无防意如城之谋,聊效入苙招豚之计。坐以假借,罚其愚騃。
一、凡妇因夫夜起溲溺,不与闻知,疑其私婢,即生嗔毒骂。拟坐以夜禁不严律:笞五十。
判曰:床内青铜,原虑怀奸之计;枕边玉盒,用为护身之符。乃崇垣何处飞奴,帘外忽惊人影。醒来梦话,郎已梦到高唐;醉后魂销,身遂魂游楚馆。彼固失告,此则疏防。
一、凡妇使用婢女,不许面粉鬓油,止令破衣敝履,充作夜不收,打听丈夫外事。拟坐以私渡关津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金钗十二,岂必尽充下陈?粉黛三千,亦惟供我侍从。何必修罗夜叉,分途句摄;山精水怪,匿影潜窥。出入自有关防,内外岂容飞越?爰书有禁,城旦何辞?
一、凡妇见夫入室同妾悄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以诨扰不作嗔状,引例末减,笞五十,免供。
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俊鹘之冲。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学术不到。
一、凡妇度妾与夫正值绸缪之际,忽唤妾起,属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判曰:酣战方深,浪子军威正盛;金牌忽召,夫人桴鼓停声。既彻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隳功西徼,先轸之唾固宜;掣肘东窗,长舌之罪难贳。宥以生令,犹为宽典。
督捕
一、凡夫人妾室,虑主母之嗔,因而逃入妻所,妻遂闭之不令出户。拟坐以窝隐逃人律:杖一百,流徙尚阳堡。
判曰:桃源有路,本期接引渔郎;梅子多酸,未便相延洞口。效红拂之宵征,非得已也;反文君之私奔,意何为乎?尔乃冥心已会,故托于李上蔡逐客之书;妙谛全窥,竟不学鲁男子闭户之美。汝既有意于窝逃,吾将按例而问拟。
刑部
一、凡妇见夫与妾就寝,故不稳卧,隔房频问琐事务。拟坐以听讼回避不回避律:笞四十。
判曰:鸳梦初谐,正虑窥帘鹦鹉;蝶栖未稳,何堪聒耳游蜂?既干迥避之条,难辞挠法之谴。量从薄儆,以蔽厥辜。
一、凡妇设榻床后,应妾同寝,令抱衾襕以就,即使合欢,不令畅遂,并不得谑语一字。拟坐以不应禁而禁律:杖六十。
判曰:卧榻之侧,原非鼾睡之方;忌者之前,又岂诙谐之地?桃花三汲,犹虞浪动潜鳞;莺啭一声,更虑惊翻宿蝶。是宜通禁,允此严惩。
一、凡妇因夫偶饮妓家,遂令端跪床前,自仍假寐,更余不允发放。拟坐以告状不受理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蝴蝶偶入花丛,原非贪宿;蜻蜓薄游水际,未免沾濡。况风过带香,何关薄幸?而衣沾剩粉,聊以娱情。尔乃顿发娇嗔,冈顾黄金之膝。居然假寐,任凭玉漏之催。真变羊之巫可诳,而逆鳞之怒难批矣。悬案过情,杖遣不枉。
一、凡夫调婢,婢极力洒脱,以致颊红肉颤。妻乃不察,仍挦婢女毒打。拟坐以官司故出入人罪律:杖六十,以增减轻重论。
判曰:狭路相逢,几饵身于豺虎;投梭峻拒,得幸脱于鹰鹯。颤断香肌,盖为云横烟锁;红堆粉面,原非雨后霞生。不申法于强梁,反宣威于弱质。故出故入,按律何辞?
一、凡夫夜来私妾,及旦入妻房,乃托故启郁,需索首饰衣服。拟坐以因公科敛律:计赃从重论。赃未入手者,杖六十。
判曰:终年交颈,曾无感于寸衷;一旦分甘,遂矜怀于大赍。翠环金缕,非可要挟而求;宝钿绣衣,务在随宜而锡。尔需索既出于机心,将拟罪应同于科敛。
一、凡妇因夫娶妾,反目假病,卧床不吃茶饭,其夫委曲劝解,终属忿言诟骂。及腹婢私进饮食,则啖之,人至辄复匿去。拟坐以夤缘作弊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银牙正辟,何心翠釜紫驼?绣户无人,辄啖金齑玉粒。若彼阴险之情,为鬼为蜮,业已觇其一斑;矧其秘藏之迹,如虺如蛇,宁能防之久后?纵兹不治,长此安穷。
一、凡婢薄有姿色,见其稍稍修容,辄以诱汉痛诋。拟坐以故勘平人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沐雨,原非有意呈娇;梅子含酸,遂谓揉脂献媚。拟以重杖,警彼多心。
一、凡妇阅戏,见有演及妾妓者,妇必哓哓并骂拣戏之人,以及自己丈夫。拟坐以决罚不当律:笞五十。
判曰:雅剧新声,用佐娱宾之胜;芳姿艳质,藉供绮席之欢。事争选靡丽之情,词必田佳人之口。尔乃睹花容而色沮,闻莺啭而神飞。抚景伤心,当歌疑槃。谁家薄幸,故开作俑之端?郎实情乖,冀效跳梁之习。衾襕鼎沸,姻友波腾。鼓焰无端,笞惩有律。
一、凡妇因公击婢,辄侵下体便处。拟坐以决罚不如法、于人虚怯处非法殴打律:成伤者,笞四十。
判曰:前代腐刑,爰书久削。编民阉割,宪典严惩。即男子而已然,况女子乎何有?尔乃借公泄忿,声罪讨于包茅;乘兴宣威,肆戈矛于夹谷。如验有伤,按律究拟。
一、凡妇值夫外出,即将夫妾及有妊之妾,阴卖,并不择人论价。迨妾知觉不从,竟以烧香等计诳骗出门。拟坐以监守自盗律:杖一百,发尚阳堡。同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小往大来,本蓄分甘之怨;母以子贵,愈深固宠之忧。不虞君子之征行,巧属红颜之薄命。机乘挂帆鼓棹之时,早定调虎离山之计。牢笼巧计,奚容不抱琵琶?亟拔眼钉,那计珍珠十斛?辱当垆而不惜,虽换马亦欣然。伤情极矣,惨何如之。勘狠毒之元凶,固应远徙;即同谋之协从,勿令网遗。
一、凡妇端坐,令夫跪受刑杖,如不依从,号哭无已。拟坐以威势制缚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毒龙飞怒,白日晦而海水扬;脂虎横行,谷风生而狐兔伏。吼声正厉,鼻息敢舒?不惮协以威行,何惜律其势制。
一、凡妇喜多蓄婢,每同夫对饮,不令婢立己后,恐美目之盼,向夫传情。拟坐以诱人犯法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锦绣成行,勿使肉屏障后;鸳鸯罗列,莫教花陈当前。盖防对面芙蓉,密订上官之约;灯前秋水,暗邀月下之期。不知慢藏之招,实为冶容之诲。既饮人以狂药,复忌已而闭邪?尔故陷之,罪还责尔。
一、凡妇毒打婢女,其夫微言劝解,便谓私婢,愈加鞭笞不已。拟坐以冤屈平民为盗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毒手老拳,情难坐视;缨冠披发,势涉嫌疑。乃词以情迁,卦因变动。贪非盗璧,浪为窃金。屈法枉赃,故出故入。
一、凡妇不能容妾,反饰嗔作喜,以昭贤德,愿称姊妹。无分大小,及入门非禁即卖。拟坐以欺诈官私取财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梦中之兰玉未占,被底之鸳鸯难共。琵琶隔院,声己远而莫疑;鹦鹉异笼,语屡调而难觉。顾耳属于垣,趾不旋踵。王丞相之驱车,为凌诸婢;戚少保之肉袒,奚获二雏?尔乃蜜里藏刀,必欲花间逐蝶。情亦甚矣,城旦犹轻。
一、凡妇与夫小有间言,便呼兄唤弟,加之强横,以宣威夫妾。拟坐以假冒官兵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日丽云闲,风忽变而成飓;波恬浪静,石偶激而生澜。巧令如虎如狼,哄然吠声吠影。遂闻猛鸷搏鹰,不啻群鸦噪凤。蠢兹丑类,勿令网遗。孰为主谋,讯明并逮。
一、凡妇见夫有恙,便归罪婢妾故,丑言遍告于人众。拟坐以假公营私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纸帐呻S吟Y,遽称此风之始;竹床偃仰,遂生为厉之阶。不知闺阃之事,甚于画眉;乃以中冓之言,指为墙茨。意欲如将军体敝,因人言而驱姬;恐难同太傅暮年,以老病而放妾。假借衅端,诳诬加等。
一、凡妇举动难堪,因夫稍违,便从妯娌兄弟哭诉,加以听信婢妾之言,漫不省察。拟会以越诉律:如污人名节,杖一百,发附近充军。
判曰:冀握权衡在手,先以论议向人。盖因蛊惑于心,奚计含沙于口?不知盗嫂之事,犹可解也;至若通妹之诬,岂能堪乎?天谴难逃,王章莫贷。
一、凡妇见婢垂髫,颇谙人事,竟不谋之夫主,擅配家奴。拟坐以屏去人服食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含蕊,何须便嫁东风?蚌孕犹胎,岂遂扬辉北渚?预作纳履之猜,何其遽也。阴为掩袭之计,不亦泰乎?拟以重杖,抑彼机心。
一、凡妇打骂婢妾,吼声震外,并骂及亲友者。拟坐以辱骂尊长律:无服笞二十,有服笞五十。期亲同胞,杖一百;伯叔师友,各加一等。
判曰:虎牙横噬,岂避贤豪?烈火蔓延,宁分玉石?西楚大呼,铁骑重围辟易;河东一吼,拄杖落手茫然。鱼无耳而深藏,鸟高飞而色举。此盖司晨之牝,非特门内之妖己也。因族党之尊卑,就科条之轻重。量从分别,予以自新。
一、凡侍婢垂髫者,妇恐其夫沾染,悉皆鬻卖,另觅小者供用。拟坐以略卖人口律:杖八十,徒二年。若略卖至三口以上,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牙保人各减,并追价入官。
判曰:丝柳初垂,遂惊心于黄鸟;夭桃未放,早留意于游蜂。以防微杜渐之心,作革故鼎新之计。刈菉竹以植黄杨,驱修翎而蓄蚱蜢。律以略卖,允蔽厥辜。
一、凡妇知妾有妊,故使劳力,以致堕胎,并令产中饮食失时。拟坐以窝弓杀伤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海棠新放,幸有色而无香;豆蔻初含,将渐开而结实。满园春色,谁是宜男?共祝天孙,若为乞巧?甫徵兰梦,旋起鸩谋。致使瓜未熟而蒂已离,木向荣而心先蠹。覆巢不令完卵,杀母必更伤儿。岂止暗地害人,是盖明欲绝后。置于徽纆,诚为允宜。
一、凡妇因事与夫反目,遂即驾言宠妾,身投尼室,经宿不回。拟坐以背夫逃走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久蓄疑猜,苦无半隙。稔怀怨恨,巧驾一言。禅关蓝室,允为解脱之门;妖庙淫祠,故是藏奸之薮。即非红拂之奔,难洗缁流之辱。投之有北,永绝南还。
一、凡妇抓碎丈夫面皮,并啮伤肌肤者,拟坐以妻妾殴夫律:杖一百,徒三年。愿离者听。
判曰:情绪偶乖,笑裂千端锦缯;幽思乍触,怒敲七尺珊瑚。狂飙发而松柏摧,惊涛轰而兰蕙损。金闺虎坐,玉润羊眠。既昧三从,须严七出。
一、凡妇特令腹婢私行窥探,互相论谭,以致妇之面色,忽白忽青,微微冷笑。拟坐以窃盗不得财律:笞五十,免刺。
判曰:纱窗隙底,聆潜蚁斗之声;罗帐房中,化作鸱张之态。百萤惑眼,千祟蛊心。蜀碎芙蓉,吹上桃花之面;南香含笑,如啼汉女之妆。薄笞少惩,姑不深究。
一、凡妇闻妓女送夫扇巾等物,辄搜寻裂碎。拟坐以毁弃器物律,准窃盗已行而不得财律:笞四十。
判曰:采兰赠芍,虽属淫靡;煮鹤焚琴,殊亏大雅。况报桃引趣,原非越水之纱;贻管呈憨,岂是江皋之佩。存之增韵,毁之获愆。
工部
一、凡妇置妾衾襕床第,命作窄小止堪一人独卧者,拟坐以造作不如法律:笞四十。
判曰:棣棠谊重,曾传大被之风;燕雀情深,旧有联床之雅。即眉公之新式,未闻隘彼规模。非楚宫之细腰,何故减其绳尺?既稽古而无征,当按律以示儆。
一、凡妇因夫欲往妾所,乃身先诱敌,及酣战良久,已挫其锋,始令鼓勇出汛。拟坐以虚费工力,采取不堪用律:坐赃论罪,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戈矛高揭,原期用力边陲;而根本动摇,遂至奋身内寇。率罢乏之兵,将何充敌?值萧墙之变,实所伤神。罪不止于阻挠,律应坐以虚费。粤稽赃迹,虽城旦而犹轻;究厥奸谋,迅决杖以发遣。
【附录】
陈元龙,字广陵,浙江海宁人。康熙二十四年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直南书房。郭琇劾高士奇,辞连元龙,谓与士奇结为叔侄,招纳贿赂,命与士奇等并休致。语互详士奇传。元龙奏辩,谓:“臣宗本出自高,谱牒炳然。若果臣交结士奇,何以士奇反称臣为叔?”事得白,命复任。累迁侍读学士。元龙工书,为圣祖所赏,尝命就御前作书,深被奖许。上御便殿书赐内直翰林,谕曰:“尔等家中各有堂名,不妨自言,当书以赐。”元龙奏臣父之闿年逾八十,家有爱日堂,御书榜赐之。四十二年,再迁詹事。以父病乞养归,赐葠。时正编赋汇,令携归校对增益。上南巡,元龙迎谒,御书榜赐之闿及元龙母陆。之闿卒,丧终,召元龙授翰林院掌院学士。五十年,迁吏部侍郎。授广西巡抚。值广东岁歉,广西米价高,元龙遣官诣湖南采米平粜。五十四年,修筑兴安陡河闸,护两广运道。并於省城扩养济院,立义学,创育婴堂,建仓贮穀。五十七年,擢工部尚书。六十年,调礼部。世宗即位,命守护景陵。七年,与左都御史尹泰同授额外大学士,寻授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元龙在广西,请开例民捐穀得入监。李绂为巡抚,请以捐穀为开垦费。上责其借名支销,命元龙诣广西清理。绂旋奏:“元龙分得羡馀十一万有奇,除在广西捐公费九万,又助军需十万。今仓穀尚有亏空,应令分偿。”及授大学士,命免之。十一年,以老乞休,加太子太傅致仕,令其子编修邦直归侍养。行日,赐酒膳,令六部满、汉堂官饯送,沿途将吏送迎。乾隆元年,命在籍食俸。寻卒,赐祭葬,谥文简。(清史稿)
(清)钱塘吴人吴山 撰
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昏而没,感于梦寐,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人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有邵媪者,同之乳母也,来述同没时,泣谓媪必诣姑所,言:“同薄命,不逮事姑。”尝为姑手制履一双,令献之。人私叩同状貌服饰,符所梦,媪又言:“同病中犹好观览书藉,终夜不寝。母忧其■也,悉索箧书烧之,仅遗枕函一册,媪匿去,今尚存也。”人许一金相购,媪忻然携至。是同所评点《牡丹亭还魂记》。上卷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冏冏,若有泪迹。评语亦痴亦黠,亦元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惜下卷不存,对之便生于邑。
己娶清谈氏女则,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见同所评,爱玩不能释。人试令背诵,都不差一字。暇日。仿同意补评下卷,其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
尝记人十二岁时,偕众名士集毛文稚黄斋,客偶举临川“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一片”语为创获。人笑应曰:“此特衍诗义耳。诗不云乎,‘聊与子如一兮’”,遂解众颐。诸子虎男载之《橘苑杂纪》,今视二女评,人语直糟粕矣。则既评竟,抄写成帙,不欲以闺阁名闻于外间,以示其姊之女沈归陈者,谬言是人所评。沈方延老生徐丈野君谭经,徐丈见之,谓果人评也。作序诒人。于时远近闻者,转相传访,皆云《吴吴山评牡丹亭》也。
则又没十余年,人继娶古荡钱氏女宜。初仅识《毛诗》字,不甚晓文义,人令从昆山李氏妹学。妹教以《文选》、《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唐诗品汇》、《草堂诗余》诸书。三年而卒业,启龠得同则评本,怡然解会,如则见同本时,夜分灯炧,尝欹枕把读。一日忽忽不怿,请于人曰:“宜昔闻小青者,有《牡丹亭评跋》,后人不得见,见‘冷雨幽窗’诗,凄其欲绝。今陈姊评已逸其半,谈姊续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苟不表而传之,夜台有知,得无秋水燕泥之感,宜愿典金钗为梨枣资,意甚切也。”人不能拂,因序其事。吴人舒凫书。
坊刻《牡丹亭还魂记》,多标“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见四册,皆有讹字,及曲白互异之句,而评语率多俚陋可笑。又见删本三册,惟山阴王本有序颇隽永,而无评语。又吕臧沈冯改本四册,则临川所讥割蕉加梅。冬则冬矣,非王摩诘冬景也。后从嫂氏赵家得一本,无评点,而字句增损,与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爽然对玩,不能离手。偶有意会,辄濡毫疏注数言。冬釭夏簟,聊遣余闲,非必求合古人也。
《还魂记》宾白,间有集唐诗,其落场诗,则无不集唐者。元本不注诗人姓氏,予记忆所及,辄为注之。至于诗句中,多有更易字者,如“莫遣儿童触琼粉”,作“红粉”;“武陵何处访仙乡”,作“仙郎”。虽于本诗意刺谬,既义取断章,兹亦不复批摘也。
右二段陈姊细书临川序后,空格七行,内自述评注之意,共二百四十字,碎金断玉,对之黯然,谈则书。
向见《牡丹亭》诸刻本,“诘病”一折,无落场诗,独陈姊评本有之。而他折字句,亦多异同。靡不工者,洵属善本。每以下卷阙佚,无从购求为怏怏。适夫子游苕,霅间,携归一本,与陈姊评本出一板所摹。予素不能饮酒,是日喜极,连倾八九瓷杯,不觉大醉。自晡时卧至次日,日射幔钩犹未醒。斗花赌茗,夫子尝举此为笑噱。于时南楼多暇,仿姊意评注一二,悉缀贴小签,勿敢自信。积之累月,纸墨遂多,夫子过泥予,迋许可与姊评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内,重加装潢,循环展览。笑与抃会,率尔题此。谈则又书。
同语二段,则手钞之,复自题二段于后。后以评本示女甥,去此二页,摺叠他书中,予弗知也。没后,点检不得,思之辄增怅惘。今七夕晒书,忽从《庾子山集》第三本翻出。楮墨犹新,吷然独笑。又念同孤冢埋香,奄冉十三寒晷,而则戢身女手之卷,亦己三度秋期矣。怅望星河,临风重读,不禁泪潸潸下也。吴人记。
此夫子丁己七月所题,计余是时才七龄耳,今相距十五稔。二姊墓树成围,不审泉路相思,光阴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杨秋恨,人间离别,无古无今。兹辰风雨凄然,墙角绿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怜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陈姊、谈姊魂魄,亦能识梅边钱某,同是断肠人否也?细雨积花蕊上,点滴如泪,既落复生,盈盈照眼,感而书此。壬申晦日,钱宜记。
夫子尝以《牡丹亭》引证风雅,人多传诵。《谈姊钞本》采入,不复标明。今加“吴曰”别之,予偶有质疑,间注数语,亦称“钱曰”,不欲以萧艾云云。乱二姊之蕙心兰语也。若序目所注,则无庸识别焉。宜又书。
或问吴山曰:“礼,女未庙见而死,妇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子于陈未娶也,而《评牡丹亭》概称‘三妇’何居?”曰:“庙见而成妇,谓子妇也,非夫妇之谓也。女之称妇,自纳采时己定之,而纳征则竟成其名。故《纳采辞》曰:‘吾子自惠贶室某’,室者,妇人之称。纳征则曰:‘征者,成也’。至是而夫妇可以成也。礼:‘娶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女之可夫,犹婿之可妇矣。夫何伤于礼欤?”
或曰:“曲有格,字之多寡,声之阴阳去上限之,或文义弗畅,衍为衬字,限字大书,衬字细书,俾观者了然,而歌者有所循。坊刻《牡丹亭记》往往如此,今于衬字,何概用大书也?”曰:“元人北曲多衬字,概用大书,南曲何独不然。衬字细书,自吴江沈伯英辈,始斤斤焉,古人不尔也。予尝闻歌《牡丹亭》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格本七字,而歌者以‘吹来’二字作衬。仅唱六字,具足情致。神明之道,存乎其人,况玉茗元本。本皆大书,无细书衬字也。”
或谓:“《牡丹亭》多落调出韵,才人何乃许耶?”曰:“古曲如西厢,‘人值残春蒲郡东’,‘才高难入俗人机’,‘值’字、‘俗’字作平则拗。琵琶,支、虞、歌、麻、且诸韵互押,若仅仅韵调而乏斐然之致,与歌工之乙尺四合无异,曷足贵乎?”曰:“子尝论评曲家,以西河大可氏《西厢》为最。今观毛评,亟称词例,《牡丹亭》韵调之失,何不明注之也?”吴山曰:“然,不尝论说时者乎?意义讹舛,大家宜辨。若一方名、一字画,偶有互异,必旁搜群藉,证析无己,此博物者事,非闺阁务矣。声律之学,韵谱具在,故陈未尝注,谈亦仿之,予将取所用音调故实,方语诗词曲并语有费说者,学西河论释例,别为书云。”
或问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犹元之工北曲也。元曲传者无不工,而独推《西厢记》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无双之目矣。”
或曰:“子论《牡丹亭》之工,可得闻乎?”吴山曰:“为曲者有四类:深入情思,文质互见,上也;审音协律,雅尚本色,次也;吞剥坊言谰语,专事雕章逸辞,案头场上,交相为讥,下此无足观矣。《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其妙在神情之际,试观《记》中佳句,非唐诗即宋词,非宋词即元曲。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为唐为宋为元也。宋人作词,以运化唐诗为难。元人作曲亦然。商女后庭,出自牧之;晓风残月,本于柳七。故凡为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
或曰:“宾白何如?”曰:“嬉笑怒骂,皆有雅致。宛转关生,在一二字间。明戏本中故无此白,其冗处亦似元人,佳处虽元人勿逮也。”
或问“坊刻《牡丹亭》本,‘婚走’折,舟子又有‘秋菊春花’一歌;‘准警’‘御淮’二折,有‘箭坊’、‘锁城’二浑,何此本独无也?”曰:“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仆诗》,其一章云:
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忧。
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要梳头。
言外有春日载花停船相待之意。二章云:
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噇空腹茶。
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
则与舟子全无关合,当是临川初连用之后,于定本削去。至以‘贱房’为‘箭坊’,及‘外面锁住李全,里面锁住下官’诸语,皆了无意致,宜其并从芟柞也。”
临川曲白,多用唐宋人诗词,不能悉为引注。览古者当自得之。即“寻梦”二字,亦出唐诗,乃评者往往惊为异想,辽豕白头,抑何可怪耶?
或问“《记》中杂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诸字,同乎异乎?”曰:“字异而义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凡重呼之为厌辞,为恶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疾呼之为惜辞,为惊讶辞;徐呼之为怯辞,为悲痛辞,为不能自支之辞。以此类推,神理毕现矣。”
或曰:“《牡丹亭》集唐诗,往往点窜一二字,以就己意,非其至也。”曰:“何伤也。孔孟之引诗,有更易字者矣。至《左传》所引,皆非诗人之旨,引诗者之旨也。”曰:“落场诗皆集唐,何但注而不标也?”曰:“既己无不集唐,故玉茗元本,不复标集唐字也。落场诗不注爨色,亦从元本。”
或问:“若士集诗,腹笥乎?獭祭乎?”曰:“不知也。虽然,难矣!”
陈于上卷未注三句,谈补之。谈于下卷亦未注一句,钱疏之。予涉猎于文,既厌翻检,而钱益睹记寡陋。唐人诗集,以及《类苑》、《纪事》、《万首绝句》诸本,篇章重出,名字互异,不一而足。钱偶有所注,注漏实多,它如“来鹄”或云“来鹏”,“崔鲁”一作“崔橹”。“谁能谭笑解重围”,皇甫冉句也。讹刻刘长卿。“微香冉冉泪涓涓”,李商隐诗也。谬为孙逖,不胜枚举,皆不复置辨,览者无深摭掎焉。
或问:“若士复罗念庵云:‘师言性,弟子言情’,而《还魂记》用顾况‘世间只有情难说’之句,其说可得闻乎?”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也。性发为情,而或过焉,则为欲。书曰:‘生民有欲’,是也。流连放荡,人所易溺。宛邱之诗,以歌舞为有情,情也而欲矣。故《传》曰:‘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至浮屠氏以知识爱恋为有情,晋人所云‘未免有情’,类乎斯旨。而后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爱恋当之矣。夫孔圣尝以好色比德,诗道性情,国风好色,儿女情长之说,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若其所谓因缘死生之故,则从乎浮屠者也。王季重论玉茗四梦:‘《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牡丹亭》,情也。’其知若士言情之旨矣。”
宜按:洵有情兮,是千古言情之祖。陶元亮效张、蔡为《闲情赋》,专写男女,虽属托谕,亦一征也。
或者曰:“死者果可复生乎?”曰:“可。死生一理也。圣贤之形,百年而萎,同乎凡民,而神常生于天地。其与民同生死者,不欲为怪以惑世也。佛老之徒,则有不死其形者矣。夫强死者尚能厉,况自我死之,自我生之,复生亦奚足异乎?予最爱陈女评《牡丹亭·题辞》云:‘死可以生,易;生可与死,难。’引而不发,其义无极。夫恒人之情,鲜不谓疾疹所感,沟渎自经,死则甚易;明冥永隔,夜台莫旦,生则甚难。不知圣贤之行法俟命,全而生之,全而归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一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死不闻道,则与百物同澌绝耳。古来殉道之人,皆能庙享百世。匹夫匹妇,凛乎如在。死耶?生耶?实自主之。陈女兹评,黯与道合,不徒佛语涅槃,老言谷神也。”
或又曰:“临川言‘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理与情二乎?”曰:“非也,若士言之而不欲尽也。情本乎性,性即理也。理贯天壤,弥六合者也。言理者莫如六经,理不可通者六经实多。无论元鸟降生,牛羊腓字,其迹甚怪;即以梦言,如商赍良弼,周与九龄,孔子奠两楹,皆非情感。《周礼》掌梦、献梦,理解传会;左氏所纪,益荒忽不伦已。然则世有通人,虽谓情所必无,理所必有,其可哉。”
或问“若士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谓也?”曰:“梦即真也。人所谓真者,非真也,形骸也。虽然,梦与形骸未尝贰也。不观梦媾而精遗,梦击跃而手足动摇乎?形骇者真与梦同,而所受则异。不声而言,不动而为,不衣而衣,不食而食,不境而无所不之焉,梦之中又有梦,故曰:‘天下岂少梦中之人也。’”
尝与夫子论梦境,夫子曰:“吾其问诸焦冥乎?眼睫一交,已别是一世界。古德教人参睡着无梦时,便似鸿濛混沌也。”予谓:“按囟则惊,拊心则魇,此处大可观梦”,夫子颔之。又一日论梦,夫子曰:“昼与夜,死生之道也。醒与梦,人鬼之道也。”予曰:“其寐也,绵绵延延,如微云之出岫,若不遽然。其寝也,千里一息,捷如下峡之船。何也?”夫子曰:“阳见而阴伏,故出难而归速。”
或称评论传奇者,类作鄙俚之语,以谐俗目。今《牡丹亭》评本,文辞雅隽,恐观者不皆雅人,如卧听古乐也。曰
(清)新安张正茂松如 撰
西王母
母居龙月城,城中产黄中李,花开则三影,结实则九影。母惜之过于蟠桃。
嫦娥
羿妻,逃月为虚上夫人。
上元夫人
夫人名阿环,降汉宫,年可二十余,头作三角髻。
玉女
葭萌县有石穴,名玉女房。房前修竹数竿,下覆青石坛,每因风自扫此坛。女每遇明月夜,即于坛上闲步徘徊,复入此房。
太真王夫人
夫人有子,为三天太上府都官。时乘白龙,周游四海。
殷王女
女食蓬累根得道。
朱翼
太阳女,二百八十岁,色如桃花,眉鬓如画。
马郎妇
妇于金沙滩,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淫念。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
玉卮娘子
玉卮西王母第三女,崔书生遇之,遗以白玉合。
颛和(大玄女)
一名西灵子都,入水不濡,入火不然。盛寒,着单衣行水上,可至积日。能徙宫殿城市于他所,指之则失所在。
麻姑
姑降蔡经家 云:“接待以来,东海三为桑田,蓬莱水久清浅矣。”共有三麻姑,此即王方平妹降蔡经家者。又石勒时,麻秋女于望仙桥飞升,名麻姑。又政和中,建昌人,姑余山得道者,亦名麻姑。(《耕余雅录》云:“麻姑姓黎,字琼仙,唐放出宫人也。”则是有四麻姑矣。)
女几
朱仲尝于会稽卖珠,以素书贳酒于几家。几盗写之,学其术仙去。
紫云娘
鲁敢遇仙女曰:“尝见紫云娘,诵君佳句。”
毛女
女字玉姜,陶太白陟芙蓉峰,遇之。毛发翠润,身轻如飞,以万岁松脂、千岁柏子遗陶。
梅姑
梅姑生时,能着履行水上。
弄玉
玉吹箫作凤鸣,有凤止其屋。后乘凤去。
英妃
妃腋下忽生碧毛,谢同列曰:“我碧毫小仙也。久为世溷,今当去。汝等努力,会当见我于玄圃耳。”
张丽英
英面有奇光,不照镜,但对白纨扇,如鉴焉。
南阳公主
王莽秉政,公主避乱奔华山,得道仙去,岭上遗一双珠履。
白水素女
晋安郡书生谢端,性介洁,不染声色,尝于海岸观涛,得一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汉中素女,天帝矜卿纯正,令为君妇。”
晓晕
晕酿游仙酒,饮之而卧,梦历蓬莱赤水。
鹿娘
村人韩文秀,见鹿产一女,遂收养之。及长为女冠,梁武帝为立观。后死,入棺,帝开视之,但异香絪緼,不见骸骨。
皇太姆
姆居武夷,游行乘白云一片。
水仙子
仙子为南溟夫人侍者,手恒弄一圆石子,如鸟卵,色类玉。后以赠青霞君为经镇。一日忽大风雨,石裂,有一虫走出,状若绿螈,就研池饮少水,乘风雨掣去,盖一龙也。
萼绿华
降羊权家,可二十许,上下皆青衣。赠权诗,及金玉条脱各一枚。
配瑛
瑛与凤共处,凤尝以羽翼扇女面。
拳夫人
夫人居处,尝有青紫气属天,两手俱拳。汉武帝令开其手,数十人擘莫能开。帝自披手即伸。后死云阳宫,香闻十里,尸解柩空,但存丝履。
鲁妙典
麓林道士,授妙典《大洞黄庭经》,入九疑十年。
智琼
琼下嫁济北从事弦义起,赠诗云:
飘浮教述敖,曹云石滋芝。
一英不须润,至德与时期。
神仙岂常降,应会来相之。
纳我荣五族,逆我致祸灾。
程伟妻
伟按枕中鸿宝作金不成,妻即因伟炉中汞,出囊中药少许,投之即成金。
黄虚微
虚微年逾八十,貌如婴孺,号花姑。
缑仙姑
姑居南岳魏夫人仙坛,忽一青鸟飞来,自言:“为南岳夫人使,以姑修道精苦,命我为伴。”姑徙湖南,隐九疑,鸟并随之。(《清话》云:“青鸟形如鸠鸽,红顶长尾,缑仙姑曾见之。”)
云英
云英,双手如玉,光彩照人。
杜兰香
兰香驾青牛钿车下嫁张硕,婢子二,大者萱支,小者松支。《墉城集仙录》云:“湘江渔父,于洞庭闻啼儿声,视之三岁女子,举之。十年余,忽有青童自硕所来,携女去,临升谓父曰:‘我杜兰香也,有过,谪人间耳。’”
秀英
英,丁义女。今瑞州崇元观,有英炼丹所。
少室仙姝
封陟居少室山,林薮深秀,泉石清寒。仙姝降其居,陟不顾,留诗:
萧郎不顾凤头人,云涩回车泪脸新。
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樊夫人
一名云翘,夫人为玉皇女史。刘纲吐盘成鱼;夫人吐盘成獭。食之。
杨敬真
敬真适同村王清,奉箕帚惟谨,目为“勤力新妇”。
卖蕨母
姆卖蕨市上,黄衣破结,有饥色。王鲸遇而悯之,乃以千钱买蕨。姆谢而去。及归蒸于鸟头甑,尽成金钗。
郊道光女
女尝于高邮军南楼东井,汲水炼丹,飞仙去。今号“玉女井”。
湛姆
许旌阳心期每岁谒姆,姆即觉之曰:“子勿来。吾即还帝乡矣!”
云林夫人
夫人与许穆书云:“玉醴金浆,交梨火枣,当与山中许道士,不与人间许长史。”
何仙姑
姑生而顶有六毫,含云母粉,往来山岭,行步如飞。天宝九载,见于麻姑五色云中。
吴彩鸾
彩鸾日写《唐韵》一部,运笔如飞。
崔生妻
崔生得隐形符,潜唐玄宗宫禁中,为术士所知,追捕甚急,生逃还山,追者在后,隔涧见妻,告之,妻掷其领巾,成五色虹桥,生过即灭。
许明恕婢
明恕以杖击婢,随杖身起,不知所在。
杨父女
女绝色,有谢生者求娶,父曰:“有诗一联,能续则许。”诗曰:“朱奁半窗月,修竹一帘风。”生曰:“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婿。”偶之。七年而逝。后生见之江中,曰:“吾水仙也,躄谪人间耳。”
骊山老姥
姆袖中出一瓢,令李筌谷中取水。既满,忽重百余斤,力不能制。
潘统制妻
妻一岁连举三子,常于净室趺坐诵经,出必以虎子自随。
东陵圣母
或以圣母奸妖,官收付狱。顷之,已从狱窗中飞去,众望见之,转高入云中,遗所着履一緉。
孙仙姑
姑临化,书颂云:“三千功德超三界,跳出阴阳包裹外。隐显纵横得自由,醉魂不复归宁海。”
裴玄静
玄静乘白凤冲举。
瞿夫人
隋末,黄元仙为辰州刺史。隋亡,兴夫人隐州西之罗山,贫甚,为人佣织养姑,如此者十年。忽谓元仙曰:“昨有帝命,当与君别。”俄化青气数丈,腾空而去。
威逍遥
逍遥独处静室。忽一日屋裂如云,但见室内所御衣履,逍遥与众仙在云中。
陈元娇
元娇掌蓬莱紫虚洞。
唐广真
广真跨大虾蟆度海,因游名山。
钱妙真
妙真与妹,依陶隐居。道成,忽披白衣,入茅山燕洞。妹后至,洞已扃矣。至今有碧桃花,紫菖蒲在焉。
曹仙媪
媪常携幼女,引一犬,息马斗关柳下。一日渡河,舟师拒之,媪携女与犬,凌波御风,须臾登岸。
武元照
元照在女孩,母茹荤,辄终日不乳。比长,神人告照绝粒,母强食,神乃剖腹涤之。
麻衣仙姑
仙姑隐少室山,人见跳入石壁中,声隐隐如雷。
马大仙
大仙家贫,事姑甚谨。尝往来佣织,去家百里。有美食即以笠浮,顷刻还家荐姑。
刘安女
母送女适何氏,忽有白鹅自空而堕,女乘之去。陈轩诗曰:
白鹅乘去人何在,青鸟飞来信不遥。
若使何郎有仙骨,也应同引凤凰箫。
焦静贞
静贞谓薛季昌曰:“司马承祯得道,高于陶都水,当为东华上清真人。”
酒家女
女眉生而连,耳细而长,众以为异。邺人犊子,牵一黄犊过,女悦之,遂随去。冬日常献桃李市中。
太真
杨通幽道士,至蓬莱最高处,多楼阁。有户东向,署曰“玉妃太真院”。
江妃二女
女游江湄,逢郑交甫,解所佩明珠赠之。行数十步,女不见,珠亦随失。
谢自然
自然登天台玉霄峰,见沧海蓬莱,亦应非远。乃浮一席,航海访蓬莱。
王氏祖母
母二百余岁,两眼白皆碧,夜多不睡。每月余,忽不见,数日复来。床头秘一柳箱,可尺余,封锁甚密。一日母不在,因窃开之,中止一小铁篦,自是不归。
洛神女
萧旷遇神女问曰:“陈思王精灵安在?”曰:“为遮须王”。
明节刘后
林灵素云:“后是九华玉真安妃。”后有青城翁,见后于巫山。
禅黎王女
女生而不言,其国枯旱,地下生火,王怖。女为仰啸,天降洪水至十丈。
卖酒姥
姥善采百花酿酒,王方平尝以千钱过蔡经家,与姥沽酒。后有人经洞庭湖,见卖百花酒者,姥也。
(清)山阴俞蛟清源 撰
青楼珠箔,能勾荡子之魂,赤仄云缯,难实妖姬之壑。被无穷之遗害,溯作俑于何年?金缕歌残,艳名花而早折;玉箫声咽,伤幽会以难期。洞号迷香,入寻何众?泥惟沾絮,洗脱者谁?仆也,不解温柔,贻讥风雅。遇紫云于席上,敢发狂言;赓缘水于墙边,顿忘绮梦。墨堆雪岭,美丑无烦加黑白之评;风飐荷珠,姻缘何必有短长之喻?乃梅州带水,毗接封圻;而潮郡连疆,地邻瀛海,彻夜之笙歌叠奏,拨鹍弦而惊起潜鳞;侵晨之纷黛皆香,笼蝉鬓而艳留碧浪。采风问俗,纪载宜详;品翠题红,篇章争丽。逞掷心而卖眼,每气尽于绮袴围中;竭献笑以呈欢,徒魂断于蓬窗深处。迨夫色荒情倦,继以裘敝金残。对此日之萧条,伤怀殊甚;忆当年之佳丽,回首难堪。是用箴规,爰资搜辑。
丽景
潮州居羊城东北,山海交错,物产珍奇,岭表诸郡,莫与之京。以故郭门内外,商族辐辏,人烟稠密,俨然自成都会。昔韩文公贬潮州刺史,驱鳄鱼之害,开文教之端。后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韩江”。越今七百余年,烟波浩渺,无沧桑之更。而绣帏画舫,鳞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齐昌之西河塘外,虽规模不及,而雨丝风片,滞人魂魄,如出一辙也。若非在上者惠养有方,则荒徼之区,安能富庶华美至此极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户女郎。而蜒户,惟麦、濮、苏、吴、何、顾、曾七姓,以舟为家,互相配偶,人皆贱之。间尝考诸纪载:蜒,谓之水栏。辨水色,即知有龙。又曰“龙户”。秦始皇使屠睢统五军监禄杀酉瓯王,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意者,今之蜒户,即西瓯之遗民欤?生男专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阳五百里内,往来载运物货,以受值。生女则视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抚畜,或卖邻舟。父母兄弟,仍时相顾问。稍长,辄勾眉敷粉,擪管调丝,盖其相沿之习。有不能不为娼者,非如燕赵之区;随处可游,资生多术,乃不顾廉耻,以身为货,可同日而语。故遇交好者,择纯谨可倚,即托以终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妇也。广东蜒户,与浙江堕民,曾蒙谕旨,准其为良,与居民一体安居习业。土豪地棍,横加逼辱,依律治罪,载在令典,此真胞与为怀,欲涤斯民旧习之污。无如结习莫除,甘于下贱,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势,昂首巨腹而缩尾。首长约身之半,前后五舱。首舱,居则设门,并几席之属,行则并篷去之,以施篙楫。中舱为款客之所,两旁垂以湘帘,虽宽不能旋马,而明敞若轩庭,前后分为燕寝,几榻、衾枕、奁具、熏笼、红闺雅器,无不精备。卷幔初入,竟锦绣夺目,芬芳袭人,不类尘寰,然此犹丽景之常耳。顷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罗绮,卧处横施竹榻、布帷,角枕,极其朴素。榻左右各立高几,悬名人书画。几上位置胆瓶、彝鼎。闲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风味。对榻设局,脚床二,非诗人雅志不延坐。韩江抵清溪,往回千余里,处处修篁夹岸。每乘此船,与粉白黛绿者凭栏偶坐,听深林各种野鸟声,顿忘作客。是何异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识,安得不为之惑?谚云:“少不入广?,职此故欤?”
潮嘉风俗朴鲁,良家妇女,布衣椎髻,颇形恶劣。舟中则云鬓分梳,薄如蝉翅,蛾眉约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风,唾花凝碧。绣鞋步月,瘦玉生香。至于环佩声低,芳踪渐远,钗钿制巧,新样频翻,更有不能枚举者。而伧荒之徒,囿于习俗,每嫌莲船不束,无论妍媸,见而齿冷,是皆措大之见,鸟足与品题佳丽哉?从来歌咏美人,未尝语及其足。史称杨妃罗袜,宋书称妇人圆履。韩冬郎诗云:“六寸圆肤光致致”,皆不缠足之明验。且昔人论东坡诗,如名家女大脚步便出。是女之美恶,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浓眉阔目,硕腹粗腰,虽裙底双钩,不盈三寸,亦谓之佳丽乎?如余所见,潮州之竹姑,兴宁之贞娘、月凤、郭十娘、麦莲凤,梅州之吴小金,麦凤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缓行独立,倍觉娉婷。余虽不解个中三昧,而知当日西子、太真,足以倾人城者,断不在凤头窄小也。
琵琶,古乐器也。自康昆仑而后,能弹五十四丝者,己久无其人矣。然当时太常卿王瑀尝云:“琵声多,琶声少,亦未可弹大弦,”岂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书度曲,动辄乱拨石槽,以倚和其韵,虽有巧者,时变新声,究不足兴言乐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横碧落,箕踞蓬窗,静听邻船,轻弹低唱。亦复不恶。友人金柳南赠林香竹姬人大美云:“香枫一曲欲销魂,红烛青尊忽夜分。无限幽怀写不尽,满江凉月白纷纷。”
鸦片烟出外洋诸国,色黑而润。凡游粤者,无不领其旨趣。余初不知为何物,后按《本草纲目》云:“鸦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国种红罂粟花,不令水淹头。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此说甚确。余尝见人煮烟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莲者,不过形体略小,其为罂粟所制无疑。友人姚春圃尝为余道鸦片之美,谓:“其气芬芳,有味清甜。值闷雨沉沉,或愁怀渺渺,矮榻短檠,对卧递吸,始则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之胸膈顿开,兴致倍佳,久之骨节欲酥,双眸倦豁。维时拂枕高卧,万念俱无,但觉梦境迷离,神魂骀荡,真极乐世界也。”余笑曰:“其然,岂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农夫不尝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于娼家,无不设此以媚客。然嗜好过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识,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唯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余见万花主人于程江月儿舟中题吃茶诗云:
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
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
小鼎繁声逗响泉,蓬瀛夜静话联蝉。
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见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为青龙,奉之如神。每岁二月,望前结彩为舆,管弦钲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龙”。女郎之未经梳拢者,皆浓妆艳服,扮剧中故事,随神游行。望之粲然,发锦始濯,如花始发,艳心悦目,莫可名言。纨绔子弟,裙屐少年,争备金鏳,择佳丽者,以次给之,受者名曰“得标”。得标多者声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贾,不惜千金为制衣饰,与之梳拢。昔邱海阳铁香有《观妓诗》云:
凤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报赛忙。
百戏具张全不顾,争围台阁看新妆。
又云:
一枝花斗一枝新,公子王孙逐后尘。
夺得锦标载月返,不知春思属何人。
盖实录也。
曲中称谓,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杂志》,所载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客至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之类,皆不离乎本来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或曰:潮人“阮”读如“燕”,“襄”读如“相”,即刘阮、楚襄之意,是真痴人说梦。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为襄耶?‘燕、襄“之称,必有命意者在,惜乎无从考据耳。舟中妓女亲生者少,皆买自贫家,或得诸他舟。教习弦歌,传授衣钵,颇费劬劳。迨梳栊后,一切家计,取给于女,谓之当”家“。当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缱绻,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则与良妇犯奸无异。阿母忿相责詈,不少宽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丽品
濮小姑,韩江人。态度丰艳,柔情绰约。虽不娴文翰,而吐属温和。遇少年服饰炫丽,举止浮荡者,厌薄之。名士骚客,联句飞觞,则樱唇微绽,粉靥生涡,侍坐终日不倦。否则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数行,先姊妹歌《满江红》一曲,便向座客敛衽辞去。虽有力者,咬以金帛,挟以威势,亦不顾也。故当时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为吟坛主。临安吴殿撰颉云:校试潮嘉,适乘其舟,严谕从人禁妓不得入谒。小姑窃窥而心慕之,然以学使尊严,何敢遽为毛遂?辘轳于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齐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赞我也。”因舆其母定计设筵,醉仆从于他舟,潜令篙师约当吴寝所穴篷数处。顷之,衾枕淋漓,吴急起狂呼,莫有应者。小姑伪自梦中惊觉,挑灯出视,谓吴曰:“湫隘何可憩息,后有小榻尚洁,敢请贵人移寝。何如?”吴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横流,不觉心动。遂与燕婉。及试罢,返省,题便面以赠小姑曰:
轻衫薄鬓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
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见郑都知。
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
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小姑捧诗而拜,欲脱籍随行。吴不可,殷勤慰谕而止。于是潮人咸呼小姑为“殿撰夫人”云,小姑益自矜贵,即名士骚人,亦难轻觌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儿尝侍寝玉堂,何可复理故业。”遂出私囊千金于湘子桥边,筑精舍数间,焚香礼佛。后闻吴君逝世,设位哭奠,数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艳称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佣中佼佼者乎!余闻吴公胪唱后,告假完姻。其夫人双目失明,自惭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谢绝。吴曰:“夫妇之义,一与之盟,终身不易。汉宣帝即位,尚求微时故剑。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卒为夫妇,其高义有足多者,因纪其遇小姑,而并及之。
艳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态丰艳,举止蕴藉,颇有小姑风。浙人沈子静常,赠以诗曰:
兰汤试罢倚新妆,回忆巫云几断肠。
宝树自归珊网后,一枝红艳独凝香。
生平不谙歌弦,酷喜弹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对局,终日不倦。静常每劝其脱藉,而妹不悟,因题诗棋枰以寄之:
残棋一局费思量,小劫频经未散场。
困到垓心才回首,满枰花影已斜阳。
妹得诗泣下曰:“静常真爱我也。敬当什袭藏,无负明训。”然同心难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画,能学内人装束。樵风居士赠诗云:
百结云鬟七宝钗,晓妆才试镜奁开。
不知宋玉伤秋甚,镇日墙东盼楚才。
其邻舟有福来青姑,色艺与才娘颉颃,而谈吐流利,应酬圆转,则过之。有无名子赠福来云:
石槽一曲奏新声,弹向江天月正明。
泪湿青衫缘底事,儿家前岁学初成。
又赠青姑云:
素馨百杂缀钗梁,蝉鬓轻盈灿雪光。
匀罢晚妆人倚槛,好风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丧,依于婶母蓉娘。丰姿秾粹,如碧桃初放,满座生春。顾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毕,辄闭户焚香,或临窗刺绣,不喜见人。尝有贩米客备百金,愿亲芗泽。春姑鄙其人,毁妆称疾。客去。蓉娘让之,春姑曰:“抚育之恩,儿岂忘怀。容俟得当以报,无相迫也。”蓉娘无如之何,然春姑之名从此噪甚。欲缔交者,鹢首履满,俱不当意。吴江金大司马听涛为诸生时,作客韩江,闻其名访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简文《美人春睡图》“低鬟压落花”之句,惊回幽梦,倦眼斜注,觉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叙谈良久,情意顿洽,遂成燕婉。未几,金公乡试旋里,春姑祖饯江边,揽衣挥涕。金公取小端砚勒其事于背,赠之曰:“我苟富贵,携此而来,当不相负。”春姑珍如赵璧。后十余年,金公以内阁学士校试潮嘉,向例:当道往来,蜒船应役。时春姑犹在舟中,未脱藉,随蓉娘至清溪,闻学使姓名里居甚确,伏蓬底窥之,态度宛然。密谓蓉娘曰:“是诚前度刘郎也。”夜分设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静常者,邀金公过饮,春姑作别时装束,俟酒酣,用盘承砚献之。金公就烛取视,惊询曰:“尔岂昔年韩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呜咽不成一语。金公携砚返舟作诗二首,赠白金五百两,慰遣之。春姑遂留金于蓉娘,曰:“儿不能复事贱役,聊借金公之惠,以报阿母恩。”因择士人委身而去。诗曰:
含颦忆昔侍尊前,丽服明妆似水仙。
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问当年。
不抱琵琶过别船,芳心与石一般坚。
相思有证分明在,泪渍模糊满砚田。
潮嘉河畔,至今传诵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饮酒,每酹半杯,即红晕满颊,如落日芙蓉,情致缠绵缱绻,凡与交者均不能忘怀。黄冈张司马赠诗云:
被池香暖睡昏昏,日过高舂尚掩门。
怪煞雪衣频唤起,梨花满地见春痕。
江头小宴捧霞觞,风送芙蕖隔岸香。
侑酒却防呼唱曲,潜邀姊妹理霓裳。
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后,蓉娘老大,随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齐昌西门外。早著艳名,一时名流争妍取媚,寻盟责诺,无虚日。十娘蔑如也,独与余友金柳南倾盖输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怀蒙叟。其私心窃计,谓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机,与余同里,家计山。卓荦不群,意豪气迈,工吟咏,屡应童子试不售,即弃去。游于滇楚,临流揽胜,慷慨悲歌。久之赋归,益无聊。因挟申、韩业游岭南公卿间,理文案。详慎明敏,虽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恒赋闲。然虽贫,犹典衣聚书至数千卷,啸歌不废,而所为诗益工。宜其纵情风月,欲销块垒郁勃之气于温柔乡也。先是,柳南游幕齐昌,公余登河滨之嫏嬛楼,屡招十娘不至,因以蝉翼纱二端、并蒂兰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兰返纱,谓僮曰:“归语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越日,柳南张筵邀姬,少选,十娘珊珊来。雅服靓妆,容华妍秀。席间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浥泪,音韵凄楚。定情未几,而十娘遽婴疾,柳南为之焚香默祷。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脱籍相从。而柳南旅囊羞涩,因裂如意一钩,各执半要盟,以待异日。适某邑某公,夙闻柳南名,耑伻厚币以聘,势不可却。刻日戒涂,十娘设宴以饯,相对汍澜。酒半,柳南伪醉,离席驰马去。从此关河间隔,欢会难期矣。柳南以世无黄衫客,恒郁郁,因赋《如意诗》寄十娘曰:
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
望穿春信杳,别久泪痕多。
孤月照裙屐,重云锁黛螺。
回头似一梦,壮志尽销磨。
后十年,柳南重过嫏嬛,十娘已卧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声,柳南赋诗二十首,歌以当哭。节录其半:
十载重来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飞。
徐娘未老风姿减,泪湿当年旧舞衣。
幽兰一剪证前因,蝉翅纱轻稳称身。
对镜嫣然浑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挹翠偎红正暮春,名花齐折斗芳辰。
一枝冷艳谁堪似,妙手玲珑写洛神。
桦烛高烧照绮筵,清歌两部醉君仙。
漏声欲断人初散,偷近熏笼倚玉肩。
小阁濛濛细雨中,残灯隐约背窗红。
伤春倦卧无人问,独爇心香祷碧空。
沈疴乍起倍清癯,闭户兼旬似隐居。
兴至偶然乘彩鹢,闲凭水榭数游鱼。
不曾竖指学红绡,铁练何须锁绮寮。
怪底连宵玩明月,出门动即遣垂髫。(原注:“十年前假母虑十娘效红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随行。”)
半钩如意缔三生,密誓双双对短檠。
小语有时红两颊,欲呼夫婿又低声。
悲莫悲兮生别离,临歧挥泪共牵衣。
明朝南济桥头水,不见鸳鸯相并飞。
卖赋惭非司马才,空教红粉委荒莱。
不知海国苍茫外,何处黄金可筑台?
未几十娘奄逝,埋香黄土。柳南携尊哭奠,其生前爱桃花,为购数十株,环种墓门。吾知异时花发成林,香凝红露,犹似当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纽儿,肤发光腻,眉目韶秀。惜两腋下有气,触鼻甚秽,俗名为“狐骚臭”。遇宴集酒酣,辄薰蒸满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庐与之昵,赠以诗,不啻连篇累牍,并遍征诸同人之善咏者,装锦轴赠之。余戏拈《黄金缕》一曲云:
芳思撩人当永昼。无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劝君须早构。六篷船可藏娇否? 底事寻春偏独后?绮梦初回,小字频呼纽。百和香浓薰莫透,知君爱嗅狐骚臭。
海庐大惭,遂与纽儿相绝。后遇土人以百金为之落籍,当与海庐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静寡欲,衣饰朴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战,群嚣纷起,独美娘默如。善歌《马头调》,其声娇而细,宛而长,如春莺出谷。然深自珍秘,初见不轻度也。与梅州陈生交,逾年举子,即潜至其家,母访得之。挟归,不从。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头符”,美娘心动,遽返。近有闽人林香竹,教之诵唐诗,至刘希夷“今年花开颜色改,明年花落知谁在?”为之怃然,亦有心人也。
莲凤,玉肤芳貌,云鬟雾鬓,真曲中尤物。为人敏妙,广筵长席。闲使主觞政,纤悉无讹,且能为酒客解纷。故凡有宴会,凤不与,则举座不乐,名重程江。惜其母贪鄙,客缠头轻者,辄形辞色。以是游踪渐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贵家子弟,挥金如土,恒至其舟,莲凤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庄,不苟言笑,伧夫妄称其有闺阁态,互相推奉,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对,无一言酬答。有恶少恨之,伪为贵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静,令乞儿数辈褫其衣而迭就之,创甚。自此稍敛戢。昔日伎俩,不敢复试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诵《毛诗》及四子书。舟中以“女学士”呼之。吾乡刘生,曾至其舟,见酉姐凭儿作札致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惠而好我,命彼夙驾。我有旨酒,以燕嘉宾。其乐何如,如鼓瑟琴。”刘生不胜心折,因力劝其从良。不久,即随杭州徐某脱藉去。粤中歌妓,能读书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儿,姿首清丽,白昼相接,如对名花,映烛而坐,愈觉其妍,故人呼为“夜娇娇”。桂山邱学士赠诗云:
春衫窄袖小云鬟,烛影浮杯照远山。
怪煞纤纤江上月,夜来光彩满人间。
由是月儿名噪甚,远近文学之士,得识一面以为快。
大善,一名“西洋画”,姿色秾粹,堪与桃李争妍。为殿撰刘大戎赏识,赠诗云:
叱咤顷刻变风云,横槊江皋酒正醺。
百炼此身得一善,温存不让李将军。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诗云:
云翘继起赛云英,踏月归来调素筝。
独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证三生。
自是两姝实录。
小金,舟居程江之东,容光韵秀,体态娉婷,颇有大家风范。与萧山朱某交好,曾于秋夜乘艇,闲歌《浣花溪》一曲,音韵凄惋。两岸旅人,为之挥涕。朱某临别赠七绝二首(诗不录),小金藏之枕箧,独坐无聊,时一诵之。
琳娘,不好妆饰,粗服乱头,天然风韵,有洁癖,拂拭几榻,尘麈终日不去手。凡贾人与达官门吏等,虽挟重赀求见,概不纳,独与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赠诗,有“作客头将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后介夫得疾旋里,逾年无信。其同乡友人王百川过琳娘,见泪痕满面,伏枕不起,询其故。曰:“昨夜梦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终不释。己而凶问果至,琳娘为位,哭之累日。噫,风尘中如琳娘者,盖亦鲜矣。
簪姑,人物秀丽,服御繁华,有豪贵家气象。韩江士人郑之鼎,尝与交好。赠诗云:
碧纱如雾护春妆,兰麝薰多骨亦香。
何处相逢曾识面,刺桐花底月昏黄。
矜贵气象,于此可见。郑生贵介子弟,与簪姑往来,未及半年,所赠不下数千金。唐人《北里志》称:“每席四鐶,烛尽加倍。”较之郑生,不亦陋哉。
玉娘,肤理皙白,态度轻婉。每夕阳含波,晚风微扬,辄金锁绛衫,独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赠诗曰:
满江风月净尘氛,独立亭亭迥不群。
漫说玉娘颜似玉,软香更胜玉三分。
真实录也。其母贪鄙,稍不如愿,即令玉娘谢客。澄海豪客李芥园,邀集韩江人士,张宴湘子桥下。玉娘每度一曲,掷锦十匹。其母闻之匍匐船头,口呼佛号,以谢。芥园叱去,满座哄然。玉娘不胜忿,旋舟数日,不食,其母悔悟,恶习为之稍减。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饶有风致。曾随伧父,四年而寡。无所倚,遂返程江理故业。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独小娜与之款洽,相对忘怀。小娜洁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态,则过之。毗陵陈云羁旅梅州,每月夜即招两人煮工夫茶。细啜清谈,至晓不及乱。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缀于树枝,迎风浥露,神致飞越。若折而嗅之,生气寂然,有何意趣?”后解维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于所欢。噫,如陈生者,堪称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宝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韩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宝”云。颀而秀,玉立亭亭,发长委地,善歌工调笑。凡往来韩江及宦游者,靡不与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摄南澳司马篆,宴集其舟。宝娘平日遇富商贵介,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者,都无所属意,独倾心于宗君。时宗君耄矣,视茫茫而发苍苍,且于温柔乡中,即其少壮时初无所系恋,故于金宝亦淡漠置之,仅以《定情诗》八首,作缠头之赠。受代者至,旋归会城。逾年,揭阳有事,随观察张公朝缙复至韩。事毕,张公置酒宴群僚,席间谓宗君曰:“吾闻此间有名妓金宝者,欲委身于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乡当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传为美谈。吾当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阳令谕金宝之假母。是夕,以彩舆箫鼓迎之而归。宗君出其当日定情诗,以示同僚,一时传颂。羡金宝之得所归,而张观察实当代风流教主也。诗曰:
去年良会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纱。
似此风流真绝代,妙香开到白莲花。
庄严喜听腐儒谈,打破机关绝爱贪。
别有风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琼花一见一回新,更向名花证慧因。
画舫帘波灯影下,红妆偏对白头人。
细拨檀槽板未停,低鬟翠凤动琤玲。
多情为我歌金缕,倦倚蓬窗半醉听。
濛濛香篆障轻绡,鬓亸钗横奈此宵。
触迕校书狂杜牧,填词红烛又高烧。
前身雪北与香南,拈取红芳一指参。
结习风怀除得否,载花船是散花龛。
流转浓华又一旬,几番风信逐芳尘。
兰因絮果何时了,我是罗浮梦醒人。
赢得清风两袖轻,浓香浅梦记分明。
愧无十幅缠头锦,便面题诗赠宝卿。
余读其诗,婉丽缠绵,钟情实挚。因拈《如此江山》一阕,以赠:
蓝桥本是神仙窟,为问阿谁能遇?碎捣玄霜,细斟玉液。梦绕韩江古渡,相逢竞妒。觑鬓影脂香,轻盈媚妩,画舫横波,错疑解佩汉滨女。 赤绳经早系就,笑掷心卖眼、多少纨绔。往日情痴,而今愿足。知费幽怀几许?韶华暗度,试品色题香,未云迟暮。月下花前,从今诗思苦。
小琳者,金宝之女。恣态不甚艳,而妆束雅淡,别具一种韵致。自金宝归宗司马,舟中冷落,不啻蓬门。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终日无倦容。于是物望顿归,家声复振。江南士人张仲玉,与交最密。赠以诗曰;
客邸愁无奈,乘船一访卿。
叩门惊好梦,倚笛奏新声。
小鼎茶初熟,疏帘月倍明。
拨灰添百和,絮语忽更深。
同时擅美者,有小足、小荪,皆色艺俱佳。沈静常赠小足诗云:
十六芳龄正破瓜,妙于酬应足当家。
生成一种销魂处,眼似秋波脸似霞。
赠小荪云:
胭脂河畔女儿家,冶色当春醉曙霞。
未许群芳夸解语,风流还让合欢花。
练江何似浣花村,秀茁兰芽有小荪。
庄蝶翻飞不知处(原注:小荪自庄渔庄潮阳携来),空教杜宇渍啼痕。
后小荪因恶少招饮,坚拒不去,被辱,遂决意脱籍从良。
俊添,色艺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质衣沾酒,遨韩江士女,作团圞会。清歌酣畅,恒数夕不休。后得消渴病。濒危,嘱其妹小凤曰:“我本瑶池侍女,误爱色香世界,谪坠人间。今限满当去。”既而遍体娇汗,如烧沈水,香闻隔浦。视之,玉筋下垂,双眸合矣。兰溪章鸣皋有《游仙诗》二首挽之:
玉洞春回万树花,个中茅屋即侬家。
闲邀姊妹临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一春好事醉中过,偏爱黄莺对酒歌。
石径兼旬无客到,不关风雨落花多。
小凤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韩江。有无名子赠诗云:
桃根桃叶莫争妍,月旦湘桥忆往年。
有妹嗣音夸小凤,玉楼凤韵更嫣然。
味其诗,疑与俊添有旧者。
轶事
岐巅抵韩江六七百里而遥,其间溪流曲折,随山而下。月夜,女郎独坐船头,轻弹低唱,时一遇之,风味亦足宜人。碣石卫先辈晞骏有诗云:
晓风残月满江秋,独倒芳樽浇客愁。
十载宦游归未得,不堪更听古梁州。
公以名进士,除兴宁令,抚字心劳,催科政拙,聚书至数百卷。公余吟诗自娱,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红,在所不免。玩其诗可以知其风格焉。
有满姑者,本韩江妓,恒往来清溪岐岭间,郡人故未之识。与余姚翁宝山,情好颇笃。后其母卒,姑挈千金欲从宝山。宝山避之省城,屡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诘宝山以坚拒之故,宝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孙也,岂可以不义之财玷辱家声哉!”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书,以养鱼、种竹为先务。齐昌境内,遍处皆池沼,既可灌田,复可养鱼。而舍旁及邱陇皆艺竹,宛有淇澳之风。而竹惟南济桥一带为尤盛,两岸绿影参差,迤逦十里。夏午蒸暑,盘旋室中,无坐卧处,辄与魏湘岩、杨嘉干、路玉峰、金柳南诸君,携尊挈榼,放舟其间,登岸至池边竹林深处,解衣席地而坐。骄阳敛影,通体清凉。柳南折荷花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顾乐甚。一日,兴阑思返,林外忽有双鬟冉冉而至,曰:“闻公等效李靖安故事,乌可无酒紏?我辈故不速而至。”视之,则柳南所赏之大小两凤也。遂命歌《相府莲》一曲,同人纷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阳欲下,飞鸟归林,柳南载两姬返棹,谓余曰:“昔在传家孔公幕中,尝与同人纳凉此地,有时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诸人散若秋烟,而我傫然重至,能无如右军’兰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凤即磨墨伸纸,请赋诗以纪。柳南成七律一章:
修篁两岸绿参天,依旧风光似昔年。
独倒芳尊悲逝水,空劳湘管吊非烟。
朱门俯仰成春梦,白袷飘零老砚田。
何日扁舟返鉴曲,匡床夜雨话联蝉。
大凤貌不逮小凤而情胜之,与柳南无一夕欢,握手缠绵,较啮臂者更笃。故柳南每有宴集,双凤必翩翻齐下,犹卖珠者得锦匣而光益显也。
程江蜑船中有雏女,年才十一岁,髦发鬖髿垂肩际若松麋。一夕,窥见其母与所欢,横陈榻上,不觉欲心顿炽。比晓,告母,欲人梳栊。母笑其稚年无识,谕止之。女曰:“不如我愿,即服毒死。母无悔也。”越日,窃取鸦片和酒欲吞,母夺弃之。不得己,为之倩人梳拢。见者咸捧腹胡卢而去。或有讦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诱我以蹈法纲也!”女则昼夜号泣欲死,母因招无赖子与以金若佣值者。至今女长犹不满三尺,而为雨为云,己不止高唐一梦矣。五代南汉刘龚,每令男女白昼裸淫后苑,相视为乐,名为“大体双”。后苑中鸟兽以及鸡犬,皆见惯,亦镇日交合。今雏女见母之交欢,而遽思梳拢,是何异《南汉苑》中之禽兽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齿摇摇而发星星,状极衰惫。然夜无男子,则寝不安枕。一日停桡江渚,见一少年,于水浅处褰裳以涉。体貌丰伟,娼爱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欢。欲与合,少年不可。曰:“汝发其种种矣。我方年壮。毋乃不伦,请别选相当者以求欢。予不敢闻命。”娼因饵以重金,少年遂勉强就之。至今倡随如夫妇焉。昔夏征舒之母皱皮三少,尝借阳精为驻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拟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陈灵公之后,楚庄欲纳之而不果。后巫臣、子反、黑要之徒,争欲委禽者,指不胜屈。其艳冶之态,即少艾者,犹瞠乎其后也。《记》曰:“拟人必于其伦”,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无驻景之术,直母彘耳,乌足与夏姬同日语哉!
江左杨少愔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见人面辄发赧,强与接数语,即避去。随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尝谓人曰:“此余家贤宅相,有北齐杨遵彦之风,真足消受竹林别室,铜盘重肉者也。”与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齿,与生亦相埒。尝细雨初晴,两人乘舟,闲泛岸上。观者环堵,惊为一双玉树,临风摇曳也。寻某公卒,凡亲友随任者,皆旋里,生独恋姬不去。逾年,囊橐将罄,姬劝其归,辄泪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岂不欲脱籍相从?顾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饱阿母欲。然谋事在人,君携去,试向赎身,济否?听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说之,鸨不从,计无所出,唯闭户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间,一日徘徊树下,望姬船呜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抚其肩曰:“异哉!子何悲之甚也?”生惊,则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诡词以对。客摇手曰:“观子神气,已知底蕴。”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热血斗许,愿为世间佳士一洒之。”君固未可与语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与共坐,备述颠末。客初无一语,但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阳奸民朱阿姜谋不轨,制军提兵往剿。文武员弁,往来韩江上下者如梭织。一夕,姬与他客酌酒蓬窗,拨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数人坌至,疾呼曰:“督辕巡官至。”举舟惶遽,客仓皇鼠窜。而巡官已高坐舱中,传呼鸨母,责其买良为娼,令左右褫衣欲挞之。鸨哀乞始释。顾谓姬曰:“汝当照例发卖,姑念事不由己,许汝择人而嫁。”姬跪谢,以愿从杨生对。巡官即传生至舟。视之,曰;“真汝偶也。”饬缴身价给鸨,促两人买棹遄行。生与姬喜出望外,而终不知巡官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携尊迳入,揖生称贺,盖即当日树下相逢之少年也。笑问姬曰:“昨夜惊乎?日者别后,谋为若两人撮合,而无术。非制军临郡,焉能作此狡狯,以遂足下愿乎?”生与姬顿颡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数觥,致声珍重,腾跃登岸,长啸而去。嗟乎!谁谓世无黄衫客哉。
昔有浙东陈生,游幕海阳。学问既优,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俭朴无华美。每谓同人曰:“吾侪弹铗侯门,所得修脯,如佣工之值。赡父母妻子而无余,岂可冶游以丧志。”少年儇薄者恒非笑之为迂,曰:“彼孽缘未到耳。饶舌何为?”凡同人设席河干,强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几累万,而生亦年垂耳顺矣。因束装思归,戒涂有日,骄其同人曰:“诸君见我之归,徒啧啧称羡,盍亦学我之守,不作狭邪游乎?”同人衔之,思设井以相倾而无术,谋之某姬,云:“此亦易与。”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祸;转恳陈生,为之缓颊而免。每欲置酒申谢,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敛容致词曰:“我蒙陈君覆帱久矣!今闻遄归有日,图报无期,特备薄饯以伸困曲,烦谨达之。倘得一顾,当酬以洋蚨大衍之数,非所吝也。”仆利其金,以告生,且怂恿之。生念仆相随久,藉此一行,足偿其劳,况刻即解维,何至丧其所守,因许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无半语涉谑,亦不作狎昵态。生私心窃许,谓:“章台柳竟不作临风荡漾耶?”日暮辞去,姬并不挽留。送至鹢首,而预属篙师,伺其登岸,挤之落水,姬即奋跃随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询之则已入醉乡,置主人湿衣沾体而不顾矣。生躁闷欲死,已有双鬟,捧华服至。换毕犹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为之遍体按摩,觉骨节尽酥,沉沉睡去。比醒,闻枕畔小语曰:“渴乎?”视之,姬也。语如莺转,气胜于兰,不禁神魂骀宕,不能定情。从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归,曰:“舟中乐甚,吾将娱老于此矣。”迷恋敷年,半生心备所积,尽归乌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当日被其讪笑者,顾曰:“陈某素不冶游,其铁石心肠之张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无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则直是河间妇矣!”生闻之默然无以对。未几卒于舟,妓殓而埋之。噫,女色为钓魂之钩,妓馆实陷人之阱,观于此可以猛省矣。
昔黄司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张和者,囊无长物,与一妓交最密,至积逋累累。故往来虽频,而缠头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绝,而妓不听。一日,张饮妓所。夜半,母唤去,借他事挞之无数,始令返。张见棒痕,为之挥涕抚摩,妓益感其意,谓曰:“情好如我两人,岂忍相离。然汝既不能脱我于风尘,而母日摧折,终不免于难,不如仰药同死,结夫妇于九原,不犹愈于生乎?”张落魄,计不得妓,无生人之趣,慨然许诺。妓拔钗付张,质钱沽酒,投鸦片于中,两人对酌,各醺醉抱持而卧。迨母惊觉,多方灌救,妓苏而张则无及矣。母携妓向州署自投,司马云:“彼孽由自作,与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别抱琵琶,为他客侑酒,不复念张之死,并张之何以死也。而张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骂,鸡鸣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厉益甚。甚至掠瓶抛瓦,解衣床外,衣自竖立,种种怪异,不可殚述。而游客之寻花问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鸨亦不堪其扰,卖妓与乡人为妾。妓梦张谓曰;“汝诱我同死,而今独活。行将与汝就质阴曹,以泄此愤耳。”逾年,妓为其嫡所辱,愤激服毒死。人尽云负张之报,其所以不死于疾,而卒死于毒欤!余谓张咎实自取,其迁怒于妓,是张死而犹顽钝无知也。妓之死,亦命数会逢其适,非张之果能为厉而死之也。纪之以警世之恋妓者。
【附录】
赵翼《檐曝杂记》
广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猝难禁也。蜒户本海边捕鱼为业,能入海挺枪杀巨鱼,其人例不陆处,脂粉为生者,亦以船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户也。珠江甚阔,蜒船所聚长七八里,列十数层,皆植木以驾船。虽大风浪不动。中空木街,小船数百往来其间,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买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实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黄色。傅粉后,饮卯酒,作微红。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绕行水街者,卖果实香品,竟夜不绝也。余守广州时,制府尝命余禁之。余谓:此风由来已久。每船十余人,恃以衣食。一旦绝其生计,令此七八万人,何处待食?且缠头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闻潮州之“缘蓬船”,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侧。官吏亦无不为所染也。有“状元夫人”者尤绝出。某修撰视学粤东,试潮毕,以夏日回广州,所坐船不知其为“缘蓬”也。夜就寝,忽蓬顶有雨,渗及枕边,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应者。忽船后一丽人,裸而执烛至。红绡抹胸,肤洁如玉,褰帷就视漏处。修撰不觉心动,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余日,至惠州,又随至广州。将别矣,而丽人誓欲相从,谓:“久坠风尘中,今得侍贵人,正如蜕骨得仙。若复沦下贱,有死而已。请随入署,为夫人作婢以没世。”泪如雨不止,百计遣之,不去。赠以五百金始归,而不知正其巧于索资也。及归,而声价益高,非厚币不得见,人皆称之谓“状元夫人”云。
袁枚《随园诗话》
久闻广东珠娘之丽,余至广州,诸戚友招饮花船,所见绝无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传潮州绿蓬船人物殊胜,犹未信也。后见毗陵太守李宁圃《程江竹枝词》曰:
程江几曲接韩江,水腻风微荡小艭。
为恐晨曦惊晓梦,四围黄篾悄无窗。
江上潇潇暮雨时,家家蓬底理哀丝。
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消魂妙绝词。
檀萃《楚庭卑珠录 》
吴殿撰于潮眷一妓,妓持币乞诗,即书一绝云:
涛笺亲捧剪轻霞,小立当筵蹙锦靴。
休讶老坡难忍俊,多因无奈海棠花。”此妓声价顿增,人因呼为“状元嫂”。盖粤妓称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独异之,故称“状元嫂”也。后知交间有见之者,而人颀然而目冲焉,不似当年李琪风韵。使殿撰而在,再得见之,则影摇千尺,声撼半天,能无再借重于端明乎?
吴树珠《擘红余话》
珠江襟带羊城,上承湟、浈、牂牁诸水,合流入海。粤秀屏其北,虎门障其东,群峰拱翠,一水拖蓝。中央海珠石随波上下,势欲浮去。夹岸阛阓千家,风栏雪槛,宛如海上蜃楼,真者疑幻。其间杋樯如林。青雀、黄龙之舫,集于洲渚,别有花艇藏娇,靓妆炫服,照临波镜,乃水上平康里也。每当夜静月明,皓腕当窗,绛树之清歌竞奏,绿珠之玉笛横飞,虽竹西歌吹,无以加兹。然绮罗弦管,大抵长须奴、大腹贾征逐其中,若杜樊川书记风流,百无一焉。此则烟花减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跋
《潮嘉风月记》,盖仿余澹心《板桥杂记》而作也。覼陈蜑户琐事,非不娓娓可听。顾才出墨池,便登雪岭,文人月旦,每多失实,所见不逮所闻,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泽杨复吉识 。
【附录】
俞蛟,字清源,又字六愛,號夢廠居士,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於乾隆十(1751)年,五十八年以監生身份出任興甯縣典史,至嘉慶五(1800)年離任,卒年不詳。一生仕途坎坷,但是遊歷甚廣,見聞頗多,著有《夢廣雜著》。《夢廣雜著》共十卷。卷一卷二《春明叢說》,是有關北京的軼聞傳說;卷三卷四《鄉曲枝辭》與卷八卷九《齊東妄語》,蒐集了各地神怪,奇人,俠客的故事;卷五《遊蹤選勝》,記述了北京,桂林,杭州,揚州,南昌,嶽陽,紹興等地的山川名勝;卷六《臨清寇略》記述了乾隆卅九(1774)年清水教王倫率軍圍攻臨清及其失敗的經過,由於作者身在城中又參與清廷鎮壓行動,故記載甚詳;卷七《讀畫閒評》記述了三十多位畫家的言行與創作,是一篇很好的清代畫史資料;卷十《潮嘉風月》,描寫了廣東潮州梅縣一帶的社會風情及船妓部曲的生活。全書文筆清新,記述翔實,反映了當時各地的風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