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那块黑板
费伟伟
(此文发表在2010年11月22日《人民日报》24版副刊上)
1982年夏,我读大三,江西《南昌晚报》举办全国大学生散文竞赛,我寄去三篇习作。用山东话说,管他有枣没枣,先抡他一竿。结果,这一竿抡出去,真叫我抡着了——登了两篇,并且,还弄回个一等奖。
《南昌晚报》不大,但征文是全国性的,所以学校挺高兴,校报派记者来采访,问我创作的第一步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小学,出黑板报。”
记者乐,以为说笑。似乎也是,读中文系的,谁还没出过个黑板报呀?
但是,在我心底,小学里那块对着校门、房廊转角处的黑板的魅力是独特的,永恒的。或阳光里,或寒风里,那粉笔在黑板上沙沙落去的欢乐和忧郁,是我少年时最难忘的一部分。
我的小学——江苏无锡市崇安小学,成立于“文革”后期。开始是为普及样板戏,俗称“小京班”;后来又叫“小红花”,因为改演文艺节目了,无锡是“文革”中不多的几座开放城市之一,需要我们配合外事接待。说是半学半艺,其实演出压倒一切。今年(2020年)是母校建校40年,老师约我写写当年那些排练、演出的事。
男怕入错行。我那一步怕是迈错了。从普通小学调入崇安小学,开始让我到舞蹈队,但很快就出了排练场。显然老师火眼金睛,瞅准我不是那块料。(我工作后才明白这一点。共和国40年大庆,单位组织年青人学集体舞,到天安门联欢。别人都说简单,我却纳闷:咋老学不会呢)?。
又改唱歌。但时间也不长,只在大合唱里留了一席。于是,进乐团,学手风琴。可没一年工夫,班里就转来一个自带手风琴的同学。那年月,一架琴得花家长半年多工资,如果不是看准孩子这方面有出息,是舍不得下这么大本钱的。我又只好一边凉快去了,虽然练得还算认真,但我基本上只能低着头,凑合着右手爬在琴键上找音符,而新来的同学总是自信地、微笑着扬着脑袋,右手潇洒地在琴键上舞蹈。人帅,琴帅,拉起琴来更帅,就像苏联电影里的手风琴手。
这样的话,演出还有啥可说的呢?那是属于那些术有专攻、精通六艺的同学们的时刻,那是“小红花”的童星们最春光灿烂的时刻。或歌喉婉转,或舞姿翩跹,或手挥五弦目转秋波。
演出时我的节目就是一头一尾,头是器乐大合奏,尾是男女大合唱,我藏在大伙儿中间,开心三分钟。合唱时底气还足一些,嗓门也不小;合奏时,便不敢太使劲,万一琴键按错了呢?万一让耳朵特尖的刁老师听出来呢?
所以,那段岁月里,那块黑板对我实在是意义重大。虽然,在那个普遍觉得读书无用的年代里,在那方人人崇拜艺术女神的小天地里,谁在意黑板报出新的没有?谁在意黑板报出得怎么样?但是,我在意,绝对投入。
开始出黑板报,是跟着两个高一届的同学。上手后,就和同班同学欧阳磊独立负责半拉——那块黑板报是在转角上的,一面朝东,一面朝南。出黑板报首先考验的自然是写字,那时不仅每天练钢笔字,还苦练各种美术字。
不久便发现,其实最难的不是写字。出板报当然也辛苦,尤其是冬天,无遮无挡,风有一万把刀,插进你身子,十指都发僵,总是抄抄停停。而这不过是身苦,真正辛苦的,是凑那满满一大版稿。学校一个年级就一个班,我们4个就代表高年级了,靠低年级供稿不大现实。学校要求登的内容也不多。因此,多数时候,是与负责老师商量一下,定下主题后,任我们几个自由发挥。
这样一来,我只好准备个本子,平时看书、看报什么的(那个年代能看到的书报实在是有限),看到好的文章、诗歌、句子就猛往上抄。平常那脑子里也常琢磨着“创作”革命诗歌——那些或五个字或七个字的打油诗、顺口溜,万一到时候稿不够,好往里填。这样的内容应付一下同学大致还行,老师们偶尔也会飞快地扫一眼,莞尔一笑。乐队指挥X老师每见我“出报”,常常笑着打趣:“‘瞎先生’,你又在那儿瞎编啦。”
“瞎先生”是我的外号。我高度近视,在“小红花”那种氛围里,不肯戴镜,觉得丑,闹过不少笑话,得了好多外号。 [
痛苦的“瞎编”,不得不常常为“瞎编”而痛苦。然而,“瞎编”又是痛并快乐着的。“瞎编”,毕竟也要编,便有了些许“创作”的意味。虽说这种“创作”无非是东抄西抄,但要抄顺溜了,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创作的因子。就像一块土壤,虽然瘠薄,雨水也少,但有了几缕阳光,终究会长出细细一芽小苗来。那阳光就是我发自内心的喜欢。保留了一本少时的笔记,里面有当年“创作”的诗。我想,这些诗当时一定是上过黑板报的。或许,这诗即是在“出报”的逼迫中痛苦地挤出来的。然而,30多年过去,我似乎仍能回忆起那种挤出后的畅快,那种逼迫下的欢乐。这里面不仅有终于可以交差收工的欣慰,也摇曳着我对文学朦朦胧胧的向往,对创作的那份渴望。
往事如烟。奇怪的是,虽然偶尔也梦回崇小,然而,出现在梦里的往往倒是上课、排练;演出,还常被哪个老师训斥。却从未梦到过出黑板报。
但是,我知道,在我的心底,在我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里,还有一块黑板,上面落着我的字,我的画,我的诗。X老师那笑呵呵的声音也似乎犹在耳边:“‘瞎先生’,你又在那儿瞎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