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来,饭后,头顶一线月在公园走了一圈。
公园里,有手挽手散步的夫妻,有听书的夜跑者。一个人独处(女儿高中住校,爱人被派去南京学习一个月,自我调侃这段时间我是“选择性单身”)的时候,最能思考些什么——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今天的角色是什么?我的生活怎样......人生,往事往往会在这个时候涌上心头。如果,父亲没有去世;如果,没有转学;如果......这些如果会一次又一次像放电影一般出现在心头。如果没有那些如果,也许我就是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一农夫。如果没有那些如果,也许我只能在周而复始的打工生活中走过一生。如果没有那些如果,也许我也不会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今天的角色是什么。思考这些,会让我觉得:也许,我就是一条“鱼”,一条跳出了大山深处某个水塘的“鱼”。
小时候,全村两千多人都蜗居在家,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靠天吃饭的生活。“田边地角一锄土”都要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刀戈”相向。这时,那些在村小教书,领着国家工资,拿着公家发的粮票、油票、肉票的老师就成了父辈们仰视的对象。读书,跳出农门,像老师们一般拿国家工资便成了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
迎着霞光,村子后面山上的、靠河半山上的或者坪坝(从山顶看村子,像一条鱼而起名为“余家坪”)田埂上三三俩俩的孩童走向学校,春夏秋冬,这一风景各不相同。那时,我们队很多家庭都有大学生,他们带着自己的梦想走向远方,又带着自己的“成就感”回到故乡,他们带回的不仅仅是远方,还有我们对未来的憧憬。我们生产队都很重视孩子的学习,因为好的学习能够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隔房(祖父的祖父是几兄弟)的幺爷指着我说:“你以后考上大学了,我给你买一块上海手表!”那时候,他是生产队长,他觉得只有和他们一个院的本家的几兄弟才能考上大学(因为他们成绩好)。至今,母亲都还记得那位幺爷说的话,还偶尔问他,你的手表呢!此时的幺爷就说:“孙儿都开车回来了,看不起一块手表咯!”说这话时,幺爷已经头发花白,已逾古稀了!其实,幺爷也是很喜欢孩子读书的。那时候,大巴山深处的娱乐活动相对单一,露天电影便成了全村聚集的好时光!那时,还没有水电,放电影需要一个发电机。幺爷的儿子也很喜欢读书,很努力!每当放电影的时候,他就在发电机旁(发电机旁会有一个灯泡)看书学习!幺爷骄傲的时候会说:“把你那发电机给关了,吵着我们家孩子看书了!”他当然知道,关发电机,电灯会熄灭!只是,骄傲地炫耀一下自己罢了!只是,他儿子最终没有考上高中,我们也不知所由!
我们小学的书包还没有现在的重,也没有现在的大,一个军用帆布斜挎包就足够学习使用。书包里几本教材,几个作业本,还可能有一个铝制饭盒(因为有同学是翻山越岭而来)。回想起来,特别想念教材的香味,左手捏住装订一边,右手滑动大拇指,新书的香味在快速滑动中传递到心间。那时候的教材,彩色的页面格外觉得亲切!
小学时,我们不单纯地学习,我们插过秧,交过公粮,点过煤油灯,看过黑白电视,喂过猪放过牛,穿过补丁衣服......在学校,一位同学新穿了一双白网鞋让我们羡慕不已,一位老师把粮票油票交给其他男生去镇上背回来让我们羡慕不已,这时候羡慕的不是能去背粮食,羡慕的是老师手中每月固定的“两票”。当然,学习上也有让人羡慕的地方,老师的孩子分享她读的故事书,成绩好的学生分享他的满分作业等等。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一个本家的女生在作文最后一段写了一句抒情的话,被老师点名表扬,作文被抄写后张贴在墙上,以后的很长时间,我们都在作文的结尾试着写上一句抒情的话语,以期望让自己的作文分数高一点。五年级时,我们班的语文由当时学校负责人来任教,大姐特别喜欢这位老师,大姐的好作文也是这位老师影响下写出来的。于是,就开始一篇又一篇的作文交给老师,老师也不厌其烦地一一细改!只是,没有多少文字积累的我,作文老是觉得想得很美,却写得很差!这时候的我,是比较积极学习的!
其实,初三以前没有走出过大山,甚至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我,小时候还是很皮的!尤其是在寒暑假作业完成的速度和质量上堪称一绝!小学三年级,暑假眼看就要结束了,我还没完成暑假作业,心急火燎地赶工期,我能用一个下午写完所有的作业!本以为,这样能蒙混过关,父亲却说我得检查一下你的作业!于是,三加五等于六(因为赶工期,数学答案是心中想哪个数字就写哪个数字)这样的错误肯定就被检查出来了。“高速完成作业”的第二个下午,父亲让我跪在院坝(石板铺设的)里,在太阳底下改正我的错误,不改完就不允许起来!头顶烈日,膝跪石板,那滋味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我拄着拐杖的奶奶看得实在心疼,就给我扔了一只布鞋,让我垫着跪!自此以后,我不敢拿作业开玩笑了!慢慢的专注于学习,专心于作业!
农村长大的孩子,不仅要完成学业,还要分担家务的!每家每户都喂猪喂牛,早上起来可以在晨雾中、在露水间割一背篓牛草,然后听到家里人远远的“回家吃饭”的呼喊声才回家!因为家家户户养猪养牛,田边地角的草都很在意,不允许他人割去!五年级那个夏天,父亲、母亲带着两个姐姐去远山割草,返程途中母亲坠崖摔断肋骨!割草的事情就落在我和两个姐姐身上。每天早上起来,要去割一背篓草才能上学。那些日子,总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们三姊妹就踏上了割草的“旅途”。衣服、裤子被露水打湿后又被汗水打湿,三个人割的草也仅够那头大水牛一天的食用。有一天,我哭着说不想去割草。我哭,母亲也哭!可还是得去,父亲比我们起得更早,他一个人得养家。我和两个姐姐在读书,母亲受伤,奶奶腿不方便! 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的辛苦!
走读的小学生,也期待住校生活!一个背篓,一床棉被,一张席子,一口木箱。这就是我初中的全部家当!从半山平坝的老家,到初中学校,需要走过田野,下山走到河边,趟过明江河,再爬一百多米石梯。初中修在场镇后面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的!
我们的初中生活,没有现在美丽!一个铝质饭盒,半口袋大米,盐菜,豆豉,酱瓣是我们两周学校时间的菜肴!我们的住宿也很简单,土木结构的房子里,男生宿舍下层是瓦砾,木质楼梯上边是通铺,住校生都把箱子放在脚下,形成一道“城墙”,席子就木质楼板而铺。三三俩俩搭伙睡觉(冬天特别冷,同学之间,一个的被子垫在席子上,一个的被子拿来盖)。当然,也有自己一个人单睡的。单睡的就把被子卷成一个筒,睡觉时就钻进去。不管是单睡,还是搭伙睡,都很冷的!有时候,半夜都睡不着。睡得暖和又酣的时候,对面山上农家的鸡又开始叫了!
运气好的时候,睡在挨着屋檐的窗户边,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月光照在峡谷两岸,对面的原始森林(场镇后面有一大片原始森林,因为山陡,因为林茂,没有人进去)一片黑暗,猴子叫声,猫头鹰的叫声一定会带给我们阴森恐怖的感觉!还有那有道路的两旁的坟地,据说有人看见过“鬼火”。那时,宿舍是没有厕所的,半夜想上厕所的时候得起床到教室旁边的厕所。半夜的大山间,很是安静的!有月光照耀的时候,有繁星成河的时候,也有雾气笼罩的时候,有霜落树叶的时候,更有漫天飞雪的时候......
那时候,是没有食堂这一概念的,只有一个蒸饭的地方。我们用铝制饭盒蒸饭,把米洗了后装在饭盒,倒上水。操场后面有个山泉,老师们用剖开的竹子,把水引导外边来,我们就在那里淘米。饭盒准备好之后,用麻绳一套,七八个学生轮流提到蒸饭的地方去。偶尔,我们也互相吃对方的菜,不过都是清一色的盐菜,豆豉,酱瓣!好一点的家庭,会用菜油把酱瓣(类似于郫县豆瓣)给炸一下。爸爸妈妈赶场(上街买东西)时偶尔也会送点炒好的新鲜蔬菜来,这时候就算是中途打牙祭了!半个月不吃蔬菜,更谈不上水果,居然同学们都很健康!
有人说,人的一生难得遇见一个好老师,而我,这一生中遇见了很多好老师。初中的班主任是一位刚从师范毕业的女老师,一头长发,每天都是马尾辫。数学教的特别好,我们都很喜欢她。很多同学都喜欢找题去问老师。刚住校还有些许不习惯,也总想回家去。到了周末就去给老师请假。如果遇到测试的周末,老师就会说,我现场给你改试卷,如果得到90分以上,就放你回去!老师不仅给我一个分数,还要现场把错误的题给我讲一遍,让我能及时弄懂知识。于是,我们都铆足了劲学习,不单是学课本知识,还四面八荒地去寻找资料,不断地找题去做,白天没时间就找晚上。初中是镇中,教室里边有了几颗白炽灯,电是乡镇水电站发的,因为要供全乡镇使用,所以电压就不够!即或是到了晚上九十点,也还是不够照明。我们每个同学都有了一盏煤油灯,一个农药瓶(洗干净用来装煤油的)。晚自习的教室外边,除了看见昏暗的电灯以外,还有零星的煤油灯! 多个周末,就能从学校外悬崖处看到对面山上有那么些零星的背着背篓爬山的同学!
初三生活是紧张的,也是充满期待的!为了激励同学们好好学习,一位快退休的老教师,每次大考都拿五十元出来奖励考得好的学生。五十元钱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讲是很诱人的,十元八元对我们都是值得期待的。很多时候,我们仨(小学初中同学)都能得到这五十元中的二十多元。
可能是不够聪明吧,中考发挥失常,我无缘县内最好的高中,只能去一所普通的镇中。家人坦然接受了这一现实,我也在“混沌”中开始了高中生活!
高中学校同样是在镇后面的半山腰,只是比初中要高许多。那时,校长为了学校交通更加方便,修了一条从镇上到学校的石梯路,如果是现在,再次踏上这条道路的时候,我一定会数一数,到底有多少阶梯。七拐八拐地蜿蜒而上,总之是很多的!这也是那位校长做的一件好事吧!因为无缘重点高中,所以,我们的住宿还是那种大房间通铺,只是床铺是木架做成的,上下两层,我们的木箱也不再是放在脚一头,而是放在宿舍那一间屋子的中间,为了防止地板潮湿而影响木箱,我们都用砖头把箱子垫起来。
初中同学时常来信,告诉我城里学校的情况,告诉我那里有县城最大的图书馆,可以借自己喜欢的书,告诉我除了南江中学,还有南江二中。我对城里学校的生活充满着期待与向往!
高一那个春节异常寒冷,开学之前,父亲要去修下两到大河的公路(扩修),那个时候没有现在的大型挖掘机,只有通过人力,放炮等手段开山挖路!父亲背着他的背篓,我背着我的背篓!走八公里左右的山路,再走三四公里的机耕道,才能到镇上。开学前的这次同行,我内心是抗拒的,因为我没有能拿到交学费的钱!父亲说,让我给班主任说说,过一个月,他借到了就给我!在街上,父亲和邻居(一块儿去修路的)沿着路沿坐成一排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怀着不满向学校走去。刺骨的风,烦躁的心和沉重的步伐。而今,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给老师说的,老师又是怎样同意我继续上学的。
也因为异常的寒冷,我感冒了!不到一周,我就回到家中,那一场感冒让我盖两床棉被都觉得冷!母亲看我感冒加重,拉着我起来到后山上一个赤脚医生那里看病!不凑巧的是,那个医生在另外一座山那个村子看病。于是,我们又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医生看病应该是“下大包围”,给出的药有七八种。只是,那个药还算管用。回家的第二天就有了些好转。也就在感冒稍微好点的那个凌晨,我们家的狗使劲叫着,杂乱的说话声传到屋内。儿子在大学教书的村支书带着一行人敲开了我们的家门!
一个噩耗传来,父亲在山体塌方中去世了!据说,塌方的那块石头上午给放了一炮,没有成功!下午继续打炮眼,填埋炸药!一个说我要去尿尿,一个说我去拿导火索。两个刚离开那块巨石,巨石就轰然掉落。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一同意外去世的还有两个邻居。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想去跳堰塘一死了之。看着母亲的悲痛,我跪在目前面前,痛苦地说道:“你死了,我和二姐该怎么办? 还有腿脚不方便的婆婆怎么办?”二爹、幺爹他们都来到了我们家,都劝说母亲,哥哥走了还有娃儿,还有我们可以帮助!一家人在悲痛中接受了这个现实。(今天是11.24,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段文字时,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
父亲的意外去世,给了我很大的打击!母亲执意要送我读书,有人劝母亲,让他回家吧!回家多一个劳动力!那时的我只有九十多斤,母亲执意要我读书,因为她觉得我回家,梨田的梨头都老(扛不起或者在水田里掉头提不起)不起。还是读书吧!我再次回到教室的时候,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班上的同学对我很好,还为我捐了款。因为父亲的离去,因为带着不满的情绪和父亲道别而留下的悔恨。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浑浑噩噩地学了一年多。高三开学的时候,发现我成了第一名(因为前几名转学了)。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下去了,于是立即收拾好书和行李,第二天就让第二名成了第一名。
我转学到了南江中学!在那里,我度过了我最美好也是收获最大的两年。遇见了一位好的数学老师,他告诉我们,基础知识要滚瓜烂熟!于是,我把基础知识抄在纸张上,放在口袋里,走路都在回忆!记不起的时候就拿出来看,我的成绩也就慢慢地上升了。
第一年高考,只上了专科,我把复读的想法告诉母亲,她也支持我再试一次!就这样,我还是回到南江中学的课堂。这一次,我们的政治老师兼班主任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所以在前边我说我遇见了很多好老师!不放假的周六下午,老师就会带我们去爬山,去休息!要我们放下学习包袱,轻松休息。一路上,我们专门挑没有路的地方爬,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找到很多野生的水果。因为老师的管理有方,因为我们的共同进步!原来考进南江中学的初中同学(因为考得不好也选择复读)和我一起走向千禧之年的高考考场!
这一次,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刚升上专科的泸州警校,一是四川师范学院(2001年改为西华师范大学)。但,每年九千多的学费让我放弃了当警察的机会,选择了有补助、学费低的四川师范学院。就这样,我从大山深处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我们经常会怀旧,不是因为那个年代有多好,而是那时候我们还小,父母还年轻,可以沉浸在儿时的欢乐之中。细细想起来,其实自己不仅仅是思念故乡,还有那回不去的童年,还有我逝世二十多年的父亲,还有房前屋后那一草一木。
坐在窗前,窗外偶尔传来车轮和鸣笛声,何二妮(我们家的猫咪,“小棉袄”说是何二妮,姑且是吧)呼噜呼噜地从外边走进来,或者跳在窗户套上半眯着眼看着我手指在键盘上跳动,或者在电脑后用头不断地蹭电脑,也或者躲在显示屏后面伸出猫脚来偷袭使用鼠标的右手。当然,也不会忘记给自己“洗澡”!或许,它在想,这人在干什么呢?可能我是在想——我应该就是那大山深处那尾跳出“农”门的“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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