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的狗

时间回到2020年1月。东莞。

我两年没有回老家河南了，准备这个春节回家过年。但我养有一条看门的土狗，名字叫富贵。平时拴在楼下，性情暴烈，好斗。有心找人寄养几天，问了几个朋友，大都要回去，也无处存放。又没办法同车带回去，因为长途跋涉，怕它抓坏车座，也担心伤到同车的人。万一高速上有点什么事情，也无法及时停下来处理，进而影响到行车安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它留在东莞。

我租的房子是上下两层的一栋独楼，有前后两个楼梯。其中一个楼道直通楼顶。楼顶空无一物，是个很好的活动场地。我打算把它放到上面。通往楼顶的楼道在拐角处，我用两个旧门板把楼道从中间拦起来加固。以免它跑到一楼和二楼的楼梯间里大小便，况且吃的东西都计划放到上面，要是跳下来的话就不可能跳回去了。因为从楼道往下跳好跳，从下面往上可没那么容易了。上面那段楼道里面铺上牛皮纸袋，可以给它晚上睡到那里，不至于下雨淋到它。【见下图】

1月初，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毕后，计划13号一大早开车回家。

12号上午，我开车跑出去给狗买干粮，跑了两个市场，才找到一家卖馒头的店铺。买了30个馒头，又买了一袋20斤的成年狗粮。我查过百度，20斤的狗粮可以吃两个礼拜。我回家最多也就呆两个星期就回来了，这些吃的完全绰绰有余。

下午，我给富贵又洗了一次澡。然后把它放到了楼顶上。它就开始了在楼顶上面欢快地跑了起来。我又提了一大桶水上来，当作饮用水。想着别让它把胶桶咬破了，水流出来没水喝就麻烦了。就又去找了一个大号的黑灰桶，刷干净盛了满满一桶水也放到楼顶上。灰桶周围用砖头堵结实了，免得被它扒翻。放到楼顶上我还想着万一水被喝完了，下雨的时候还可以接点雨水。30个馒头和那袋开了口的狗粮我放到楼道里面，免得被雨水打湿了。就挨着狗窝，躺在那里一抬头就能吃个饱。

晚上，我还是担心会有意外。担心它不喜欢吃馒头，又用高压锅煮了一锅米饭。用一个旧锅给它端了上去，和馒头放到一起。

夜里听到它叫，我起来去看。它趴到堵着的门板缝里看我，用爪子抓那门板，被我呵斥一顿，警告它不要跳过来，不然没吃的了。告诫它乖乖的，不要再吵。它才老实点。

13号早上5点，我们早早起来，把行李装上车，水电气关好后，我去楼顶给富贵告别。它立起前腿趴在栏杆处汪汪的冲我叫着，我还是有些担心它会从门板上面跳出来，就用铁丝又加固了一遍。应该没问题了，然后给它说：再见富贵，我回去了，你乖乖的，要不了几天我就回来了。再见！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显然不是一个智者，千算万算还是不如天算。此正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许冥冥之中它注定又有此一劫吧。



2020. 鼠年。1月23号10点，阴历腊月二十九。武汉封城，史所未有。

新冠状病毒爆发，疫情迅猛蔓延全国......

从大年初一开始，形势变得骤然严峻起来。远处偏远农村也开始人心惶惶。村委开始挨家挨户清查从湖北回来的人员。因为我返乡路上曾经短暂停留过湖北境内，所以大门旁边被贴了一则警告：此户有湖北返乡人员，三周内谢绝一切人员来往。

可惜贴的有点晚了，我回来了几天，早已经在村里转了几百圈，天天晚上一大帮子人在一起喝酒，就差没有挨个拥抱亲嘴了。要是真的携带病毒的话，经过交叉感染，整个村子可能谁也跑不了。

初二，村里喇叭开始通知，不准再走亲访友，不准扎堆吹牛，不准聚众赌博。陆陆续续的有村子开始封路。禁止出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疫情一天天的严重。学校不准开学，工厂不准开工，集市不准开张。县，镇，村的道路都被挖土机用土给堵死了。并在大路上设有关卡，交警，防疫人员严阵以待，人心惶惶。

每天夜里醒来，我都想念它，富贵。担心它。

早上我大概6.30起床，先浏览一下疫情通报。然后去跑步，在村北田野里跑一圈，看看日出，寒鸦，孤坟，麦田。拍了很多的美景，难以想象自己的家乡竟然那样的美，以前都没有留意过。

邻居见面都是相互通报或询问疫情。虽说不让聚众扎堆，但村民还是会吃过饭就在大街上，胡同里聚在一起讨论吹牛。个个都成了疫情专家，谣言四起。

长年在外的人，常常会怀念故土，思念家乡。现在真的有机会留在家里了，个个都却要憋疯了。

疫情不见好转，火车，大巴也陆续停运了。时间越拖越长，我越来越担心富贵。担心留下来的狗粮吃完了，担心它越过门板跳到楼梯道里，那样就会吃不到东西了。

我给房东打电话，让她帮我看看那条狗有没有在叫？能不能帮我喂点东西给它？

她说她怕狗，不敢开门进去。但是会听到它在叫，很凶。

听说它还在叫，我心里还好受一些。说明还活着。请她帮我留心一下，有情况及时通知我。

村里的发小知道后七嘴八舌的都调笑我：

你咋不给狗配个电话啊。那样可以给它打个电话。

你信不信，等你去了，它百分百饿死了。

你回来的时候咋不带回来啊？带回来了咱还可以吃狗肉火锅。

等你去了，它憋得可能都会说人话了，非骂你不可。

说不定等你去了，狗粮一点没动。哈哈哈，它跳到楼道下面了，那样就会饿死了。

肯定饿死了。

. .....

去你们的蛋，肯定没事的。只要它不越过堵着的门板，狗粮都够它吃的了。

就怕它不知道计划，前几天猛吃，后面没东西吃了。

......

我嘴上虽然还可以笑骂着回应，其实心里担心极了。

我无法想象留它一个在那里那么久，它会经历怎样的等待焦虑和绝望啊。不知道有没有饿死。

2月12日，房东阿姨给我信息：这两天我去楼下敲门，没有听到你的狗叫了。

我再也无法等待疫情过去，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感觉，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东莞。

妈妈还是不想我们这个时候走，到处封着路不说，疫情也那么严重，太危险。但我心有挂念，去意已决。

2月13日，6.30起来，大雾。我又到田里转了一圈，这里有太多让我不舍得东西，有太多让我留恋的地方，但不得不和这一切默默话别。

一直到下午1点多，云开雾散，高速解封。一路磕磕绊绊出了村镇，上了京珠高速，车辆稀少，跑很远才看到一辆车。高速两边树叶落尽光秃秃的树木静默的伸展着干枯的枝丫，一群群喜鹊在田野里相互追逐鸣叫。麦田里还堆积着一处处没有融化完的积雪。横在路上的测速杆上面蹲着三三两两浑身漆黑的乌鸦，车辆经过时，它们就盘旋飞起。不由得让我想起美剧行尸走肉里面的场景。

进入湖北转到大广高速，一路狂飙。湖北境内都不敢停车加油，很多服务区也都封堵着。寒风吹过，残枝枯叶在入口的隔离墙下打转堆积。感觉湖北境内的空气都让人压抑，到处漂浮着看不见的病毒一样，不敢深呼吸，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车子穿城过镇除了车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音，到处静悄悄的，一派萧杀之气。犹如世界末日一般。一直进入江西境内，一车人才都长长出了口气。除了中间加油停顿一下，一口气跑了差不多一千公里。每当快要经过服务区或者加油站的时候，我就提醒车里人，不要咳嗽，赶紧戴好口罩。好像穿越战乱时期的封锁区一样。加油站工作人员也都全副武装，车窗都不让打开，加完后隔着玻璃用手机扫码支付。加完就走，脚下的路好像无穷无尽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我一直近乎麻木的开着，脑袋一片空白。只有富贵茫然无措的模样在眼前时隐时现，只有无尽的路在车灯下刷刷的被抛过车后，只有路面上隔离车道的白色虚线在车子的两边无穷无尽的画着。恍惚间我仿佛坐在游戏厅里一样，玩着赛车的游戏，麻木的开着。一直从白天开到深夜。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等着我，富贵。

到了吉安服务区下来吃点东西，休息。

下车伸了伸展身体，全身骨头咔吧吧响，两条腿硬的走不稳道。

想在车里睡一会，腿也无法伸开。只得像练瑜伽一样盘着闭着眼，真后悔平时没有练瑜伽。等到困意来了，腿也麻了。换个姿势又醒了。一气之下不睡了，继续上路。

还没到广东省界，又下起了大雨。

省界处设有关卡，每辆车都要检查，每个人都要测体温，查询行车路线。

我提醒说：想咳嗽的赶紧咳嗽啊，别到了关键时刻掉链子，然后戴好口罩。

车里顿时想起一阵的咳嗽声。

顺利过检进入广东，大雨倾盆。黑夜又逢大雨，能见度不到20米。隔离车道的白线都被流淌不及的雨水给漫盖住了。车速降到60，太慢了担心被撞屁股，太快又害怕冲到路基下面。偏偏没有了服务区。我困意全无，提着心提着捏着蛋捏着往前开。

好不容易到了服务区，雨又停了。怀着侥幸的心理刚出服务区，又下大了。让我想起了打伞的倒霉熊。

又到了服务区，决定不走了。就是现在出太阳也不走了。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后，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天亮了，雨也停了，活动一下仿佛不是自己的手脚，继续上路。

整个世界刚刚被雨水冲刷过一遍，像一幅巨型的山水画。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公路像一条白练缠绕山腰之间，江山如此多娇，好像一下子从寒冬穿越到了暖春一样。

2.14日上午，到了东莞，下高速，一路上店铺关门，车流稀少。

检测，登记，到了镇街，检测，登记。虽然麻烦一点，还好一切顺利。



到了楼下，我跑着上了楼。以前每当我从外面回来，它都会汪汪叫着扑过来，推都推不开。

但这次没听到富贵的叫声，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去开另一个楼道的门。

弟叫着我说：拿个东西吧，别让它疯了咬到了你。

我仿佛觉得此刻富贵眼冒绿光，正站在门的后面呲着牙等着我一样。

我回手拿了一个扫把，叮嘱他们不要过来。就慢慢的打开了门。

门开了一条缝，没有看到动静。我轻轻的叫了叫：富贵，富贵。毫无声息。我的心缩成一团，慢慢走上了楼顶，越过隔档的门板往里面一看。果然担心什么就有什么：一大袋开了封的狗粮一点没动。馒头散落的到处都是，还有那一锅米饭，都变成了化石。

我翻过门板，它没有在楼顶上。

完蛋了，我心里一阵悲凉。肯定在一楼的楼道里面了，也许已经死了吧。

我顺着楼梯往下面走，渴望看到它，又害怕看到。走到了一楼的拐角处，我伏着身子往下看，我看到了它。

不，那不是我的富贵。我的富贵不是那个样子，此刻的它趴在楼梯的下面。像一只死去的野猫一样，那么小那么瘦，像一个幽灵。让我觉得害怕。

我不确定它是否还活着，会不会像个野兽一样一下子扑过来。我慢慢的走过去，轻轻的唤它：富贵，富贵。

它动了一下，耷拉在地上的脑袋歪到了一边，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没有像从前那样摇尾巴，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还活着。

我连忙跑回房间，从行李里拿出来一袋面包，一袋酸奶跑了下去。

我把面包撕成一条条的喂它，它咬过去，趴在那儿像个没牙的老人一样在嘴里扁了扁就吞了下去。缓缓的吃着，伸着脖子咽着。

我看着它，皮毛凌乱稀疏，肋骨一根根暴突，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尾巴像耗子尾巴一样。脑袋瘦的头盖骨棱角突起硌手，眼神涣散，眼珠子看不到瞳孔。只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一丝情感在里面，让人看着害怕。以前戴着紧紧的项圈，现在晃晃荡荡的要从脑袋上掉下来了。脖子细的快要断了。抬不起头来。整个身体缩小了一大圈。我忍不住悲从中来，坐在楼梯台阶处眼泪滚滚而下。

担心家人听到，我起身到上面把楼道的门反锁上。返回来蹲在那里抚摸着它，我的富贵，压抑着声音，嚎啕恸哭。

从1.13日我返乡到2.14日回来，整整一个月。不知道它是怎么熬过来的，看着狗粮却吃不到。竟然坚持了那么久。换作人早就崩溃了吧。它该经受了多少的期盼和失望直至绝望啊。我看着潮湿的楼道地面上杂乱无章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它的脚印，不知道它上上下下跑了几百次几千次，楼道拐角的窗口的窗台处，也都印满了它的足迹。它应该趴在这里看过多少次啊？也许它不明白，它的主人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不要它了。

心里堵的难受，一边掉眼泪一边在心里默默的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丢下你了，这辈子都不会丢下你了。

吃了点东西后，慢慢的它可以趴起来了。依然不会叫，不会摇尾巴。爬一个台阶都会摔倒。把面包吃完了，它依然还想吃。但我不敢再给它，担心一下子吃太多，肠胃受不了。我知道它是饿极了，如果有吃的，它会下意识的吃个不停。直至把肠胃撑破。

我把它抱到楼上，拿两件破衣服垫在下面。把它放到那里休息。

然后用水管把楼梯道细细的冲洗了一遍，里面有股腥臭味，但没有狗屎。也许它饿急了又吃掉了吧。我知道它的危险期还没有过去，虽然有了吃的。但它的身体包括内脏肯定都经受了严重的营养不良。消化系统，排泄系统都需要慢慢的恢复。

晚上又给它拿了一个包子，一碗稀饭。它吃过后又睡过去了。

朋友们接二连三打来电话，不是问候我，而是开口就问：到了？狗怎么样？死了没有？

没有。差点要死了。

卧槽，狗粮吃完了？

没吃，它跳到楼梯间里面去了。

卧槽，卧槽。没饿死啊？

那你要好好待它了，恁俩有缘分。

拍个照片看看。

白可怜人了，

真他妈的奇迹了。

夜里我又去看它，告诉它别怕，我不会离开了。

第二天，社区上门测体温。被居家隔离7天。门上贴了封条，不准外出。

它可以在楼顶上面散步了。就是走路会趔趄。

慢慢的，它会摇尾巴，会叫了。

看到我，依然会跑过来，偎着我，舔我的手。

现在，它完全康复了。性格依然活泼好动，依然相信我。

虽然它不是名贵的品种，虽然它也有很多的缺点。我不会再离开它了，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我们是患难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