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有个心愿,去博山樵岭前凭吊六君子的遗迹。秋意渐浓,城市里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染上了秋色,山里的气温要低一些,樵岭前六棵银杏树的叶子该是一片金黄了吧。癸卯年农历菊月初七(2023年10月19日),一个晴朗的秋日,天上连那飘忽的几点白云也难觅踪迹,我们五位老同学——刘云岭、贺维元、马宏基、张维、邢延峰,驱车来到了博山樵岭前。
一下车,我们便惊诧于樵岭前的景色,一座石壁兀然突起,挺立在前面,石壁的中间仿佛是几尊佛像并排而立,是人工雕凿还是自然风化,不得而知;亦或是人的幻觉,所谓“心中有佛,所见皆佛”者?
石壁下和石壁周围的山坡上,秋色满目,秋声入怀,色调以苍翠为主,以黄色为辅,点缀着红色和紫色。秋风吹过,路边的白杨树呼啦作响。山脚下散落着几座农舍。山谷中蜿蜒着一条河流,是孝妇河上游段,河道随山势由西向东,宽窄交替,缓急相间,长达五公里。错落有致的拦河坝与参天大树,在古村的炊烟袅袅笼罩下,更见风致。不是南方的水乡,更带北方河流的韵致,像极了元代画家王蒙《秋山草堂图》的意境。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使得四季轮回,景色各异。春天妩媚,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夏天火热,像激情四溢的情郎;冬天寒冷,像专制冷酷的君主;秋天,唯有秋天,庄重而不矜持,厚重而不自满,最像是谦和尔雅、光明磊落的君子。秋天,是来为六君子的品性做注脚的吧。
山门处,立着一块一米高的不规则的巨石,用美体篆书刻着四个字,唯有红色的“潜龙”二字格外夺目。字写得含蓄、苍劲,不知出自谁人手笔。“潜龙”二字本自《易经》,原文是“初九,潜龙勿用”;又曰:“潜龙勿用,阳在下。”刻二字于此,不知何意,是指蜿蜒的孝妇河?是借代瑰丽的溶洞,还是暗喻象形的群山?或是另有深意,暗藏玄机?
樵岭前的风水真好,六君子选择此地立碑、植树、建亭,可谓用心良苦,慧眼独具。沿着荒蔓的山路,我们来到了六君子立的石碑前,石碑的右上用隶书刻着“参天”两个大字,由我市著名书法家、六君子之一的杨振寰所书,碑文占据了其余的大部分碑面:
岁丁卯春寒,上巳日少暖。有萧嵐、杨振寰、徐植農、李玉恒、張志中诸先生与予,同登樵岭,以踐去歲九日六人之约,既登,游目骋懷,足以極視聴之樂。六人中,年事最高者七十有九,少者亦五十三𡻕矣。伫于對天亭畔,共嘆虚度,因植银杏六株并書“参天”二字,以寄情懷。惜苏州徐君路遠未至,予亦因事未果,为此游之憾也。是為記。昃如川識并记。
或许是由于电子排版的缘故,碑文有几处舛误,维元等引经据典,逐一校改,遂成上文。六君子中徐植农先生是我们的老师,我们仿佛看到:老师正微笑着注视着我们,不但没有责怪我们唐突,反而对我们敢于质疑的精神投以赞许的目光。
六君子先后都已辞世,令人怅然。我们在碑前肃立,深深地三鞠躬,表达后辈的敬意。
在中国的文学史和艺术史上,由于作品风格或创作理念的相近,自然地或人为地形成一种流派或者一个社团是常有的事。 “六君子”则不然,他们的职业不同,年龄有差异,“年事最高者”昃如川先生,与“少者”张志中先生,甚至相差26岁。他们擅长的艺术品类不同,有的工于诗,有的长于文,有的是书法高手,有的是陶艺大家。他们的创作理念和风格也不尽趋同。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三个字“品、行、德”。立碑、植树、建亭固然是一件文人雅事,但更有意义的是他们相知相敬、彼此欣赏、相互砥砺,这种不是建立在利益关系之上的友情,将像这块石碑一样长存于人间,并给后人以启迪。
石碑下面并排着的正是那六棵银杏树,树是1987年栽种的,现在树干已长得粗大壮硕,枝繁叶茂,历经近三十七年的风吹雨打,已如六君子所愿,长成了参天大树。确如我们所料,除了中间夹杂着一两枝绿叶之外,银杏树几近全黄;叶叶相贴,几无空隙。微风吹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好像是六位老朋友在低语交谈,正应了植农师“叶叶声声语”的词句。没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也不是呐喊,不是呼号;有的只是平和、坦荡和文质彬彬,一如君子之风。
2014年7月植农师重访淄博,在张志中先生(张维的严父)、班长陈新魁同学、张维陪同下,来到银杏树下,怀念故人,并补当日未植之憾。此时,六君子中,已有三人故去,志中先生和植农师故地重游,睹物思事,见景思人,感慨万端,两人分别赋诗、填词,以书情怀,志中先生的诗苍凉、悲怆:
七绝
尘世苍茫风雨中,不堪回首忆良朋。亭前樵岭当年事,物是人非半已空。
植农师填的词,在其生前经作曲家谱曲,曾有两位专业歌唱家演唱过,也曾命云岭演唱。今天,我们伫立于银杏树下,云岭唱出了植农师的《卜算子·忆故人》:
百岁又如何,短短人生路。难得红尘走一遭,自有相知处。风雅许长存,且看公孙树。他日参天忆故人,叶叶声声语。
四周一片寂静,词意深沉、隽永;歌声高亢、辽远,余音未尽,听者已经是泪流满面。我们似乎感应到了六君子之间的友谊,感应到了他们心心相通。词中有“他日参天忆故人”一句,依照词典的解释,“故人”有两个意思:一是老朋友,故友;二是死去的人。词中的“故人”当然指的是植农师已经故去的三位老友。但在云岭的歌声中,我们对“故人”却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只要精神上相通、能产生共鸣的人,也许未曾谋面,也许年龄辈分上有差异,也应该是故人吧,我们置身此地,不也正是在“忆故人”吗?
石碑西北方向约一百米处矗立着“对天亭”,亭子的风格体现了道家的“朴”字,或者可用“天然”两个字来形容。亭子依山势而建,并且就地取材,柱子是用水泥砌成,亭顶用麦秸覆盖,亭子下面有几块石头,大的算是石桌,小的算是石凳。石头是从四周找来的,没有一点雕琢的痕迹。只有工匠在柱子上留下的几道龙鳞算是装饰,但也显得多余,这恐怕不是六君子的本意。亭子既可以供游人登高望远,也可以给走累了的游人提供一个小憩的地方。我们五个人散散落落地围坐在石桌旁休息,谈外物、谈精神;谈古今,谈生死,谈对亭子的理解。“对天亭”固然是形容亭子之高,不也有一种与天对谈的含义吗?那是一种“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飘逸,也是一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洒脱,更是一种屈原《天问》所体现的对世间万事万物探索的精神和境界。
我们忽然悟到:碑、树、亭三处遗迹,都跟一个“天”字有联系:石碑刻有“参天”二字,应该叫“参天碑”吧;对应着“参天碑”的银杏树,已经硕大参天;“对天亭”更是明带一个“天”字。三位一体,就其精神层面来讲,其意义是一致的。“天者,道也”,三处遗迹,不正体现了“六君子”对“道”的坚持和追求吗?我们今天来凭吊“六君子”,不也是在顺着先辈的足迹,去追寻一个“道”字吗?
下得山来,恰好正午时分。回首仰望:“参天碑”依稀可见,“对天亭”愈加高耸,银杏树在周围灌木丛的衬托下,愈发高大,树叶愈显金黄。还有两天就是重阳节了,我们想,六君子定会在这一天相约,再访樵岭前,把酒临风,登亭抒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