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的人的最大梦想是拥有一个独立、宽敞的空间。为了这个梦,我努力了二十余年,在楼顶的隔热层里、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在农民的柴火房里、在大学音乐厅下的架空层里,一直在折腾的路上……
16年深秋的一天,老砍约我进山看一个地方,废弃的老建筑藏在峡谷的深处,毫不起眼,但它却是一个军工企业的行政总部,离城区只有30分钟车程。老砍站在九号桥桥头的入口,指着那片红砖房说“把这个地方盘下来玩如何?”我愕然地望了他一眼:“日白吧!”他继续说“朋友们来打打球、下下棋,写字、画画、弹琴、唱歌,岂不快哉!”我咽着口水回应他:“这TMD没有几千万能搞定?”老砍不置可否地抿嘴一笑,烟屁股在空中划了一道酷似问号的抛物线后落入溪流里。夕阳透过高大的仓库的破顶洒落在斑驳的老墙上,娇艳而晃动的光斑给人一种虚幻的诱惑感。
17年初夏,老砍邀我进麻溪口吃“射蜂子鱼”,随手甩给我两条纸烟说“场子买下了,过户的官司也赢了,有空去挑个地方给你画画。把你能玩到一起的伙计们都邀进来,三四十亩地、一两万平的建筑,小是小了点……”这话让我的脑壳嗡嗡地响,以致于后面他具体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楚,吃鱼的时候我狠命地嚼辣椒,起了泡的舌头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
紧随其后,规划、设计、装修,充满期待的癫狂地忙碌……
17年底我入住工作室,8米9的挑高, 4米2的落地窗,300平的活动空间,果真独立、宽敞、明亮、自由。伴随我第一批入住的还有性情相投的好朋友们,关键他们都是有趣儿的人,国画、油画、水彩、版画、书法、篆刻,各路神仙就像不同门派的“练家子”聚在了一起,热闹的很。
半年后老砍又改造了一个58个房间的溪山酒店宾馆、600个床位的青年旅馆、2000多平的白马美术馆、500多平的陶艺坊和版画室,两栋艺术公寓。虽然老建筑改造难度大而且费钱,但改造后的功能是齐全的。老砍找我:“儿子生了,起个名字吧……”几经商量,我们给这个“孩子”起了个“白马营艺术区”的名字。
白马营所在地叫下牢溪,从著名的西陵峡峡口的三游洞汇入长江,号称万里长江第一溪。相传大禹的父亲鲧曾在此治水,江里几条兴风作浪的恶龙被他锁在这个峡谷里,因此得名“下牢溪”。鲧的别名曰白马,人们为了纪念他,这里有座山叫白马岭,有一条溪叫白马溪,还有一个洞叫白马洞……艺术区坐落在下牢溪“过期”的军营里,来往的艺术家如流水一般,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窃以为叫它白马营再合适不过了。白马营周边的地形地貌酷似三峡,说是微三峡也不为过,陡峭的岩壁、幽深的峡谷、潺潺的流水,除了水域的体量不够外,其他的样子就是三峡蓄水前的缩影,美的让人惊叹。
有了名号的白马营逐步走上了正轨,艺术家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令人羡慕。写生、创作、展览、交流,在白马营,除了阳春白雪的事儿,我们当然也干一些下里巴人的活儿:厨艺大比拼、拼多多酒局、众筹晚餐、研磨咖啡、烘焙面包、打个掼蛋,甚至讲个荤段子。窃以为,人若完全地断绝了某些低级趣味,快乐的峰值也不会太高!
在白马营,我活得像溪流里的一条小鱼、像树叶上的一粒露珠,蚊子在耳边谈情说爱是常事,偶尔,野猴子还会跑到阳台来觅食,我完完全全地融在自然里。王祖龙先生送我一幅书法作品《眠云卧石》,四个字与我的生活十分贴切。白马营工作空间独立,氛围自由,在这里没有任何条条框框限制你的思维和行为,你可以独立地思考、安静地创作、欢快地玩耍。我把画布铺在地上,滴呀、洒呀、泼呀,甚至用扫把来折腾,肆无忌惮。孙延辉先生见状提笔写下五个字送我,《能如婴儿乎》正好匹配我的工作状态。在这里,我画过以前在家里和学校里无法操作的6米高的大东西,可以说,如果没有白马营,这些作品都会流产。除了绘制订单外,更多的时候我是在试错和乱画,我预感在白马营里工作会有所突破,我期待生出一些“混血”的孩子来。从个人角度讲,我的白马营生活是丰富的。我同样相信白马营其他的同道们也是各有收获的。
毫无疑问,白马营的诞生,为宜昌的文化发展打开了一扇窗。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和机构投身于我们的行列,三峡的特殊机缘决定了这个发展趋势。地壳版块的挤压造就了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郭沫若那句著名的“峡尽天开朝日出,山平水阔大城浮”就是对这里的描述,恰如其分,气势如虹。这是上天赐予画家的稀缺资源,自古以来,三峡就是吸引文人骚客之地,不胜枚举的历代佳作就是例证。当下以至于未来,三峡依然会是艺术家们关注的热点。白马营,天时地利人和,如今,稍有头脑的画家来三峡写生都会入驻白马营。
中国国家画院75岁的老院长L先生来白马营八天画了十六件作品。老人家离开白马营时拉着我的手反复跟我强调他还会来的,他跟我们讲:从大巴山到江汉平原,高山、丘陵、平原,一应俱全,万里长江的美全浓缩于此,不画这里画哪里?!他还说:画山水的人不来这里真是辜负了这片天地。
俄罗斯功勋艺术家Natalia在白马营的楼顶上写生,70岁的老太太兴奋得手足舞蹈,她的研究生甚至问我能不能来这里定居;中国文联副主席Z先生来白马营视察时对环境的优美赞不绝口,对老砍的义举敬佩有加,对艺术家们的工作大加赞赏;民盟中央美术院来白马营考察时感叹在基层由民间资本把这么多的艺术家聚在一起搞创作实属不易,希望我们多出好作品,在地艺术家们深受鼓舞;众多的高校来白马营写生更是好评如潮,依依不舍……
湖北美院院长X先生来白马营度夏,看到窗外的溪水欢快地流淌,成对的白鹭悠闲地盘旋,成群的游客忘情地戏水,他在转完我们的画室后感慨道:我参观过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工作室,白马营的工作室是世界顶级工作室。X院长甚至建议我们给政府提案把“下牢溪”改为“夏闹溪”,他说“下牢”二字总是有些不吉利,是人就会有忌讳,下牢、夏闹,同音不同意,你看你们这里的夏天多热闹!
眨眼间,白马营六岁了,她的成长让我见证了一个奇迹的诞生。我望着天上的中秋之月,感怀万千,我觉得以文字的方式记录这段时光,可以让我释放一些情绪。
白马营来之不易。记得当初,我邀书法家周德聪先生入驻白马营时他一句话很能说明问题,他说“这些年有多少企业家说给我建工作室我都记不清了,有的都签了协议登了报纸,结果呢?有哪个企业家真正关心文化的发展?姑且听之吧……” 然而,周先生确实欢天喜地的入驻了白马营,并给自己的斋号挂了一块雅致的牌匾,名曰“隐庐”,搬家的时候他跟我悄悄地说“阙总讲诚信,是个靠谱的人!”
是的,阙总是个靠谱的人!阙总何许人也?阙总者老砍也,白马营的缔造者。
老阙是我高中同学。据说全国阙姓人不超过十五万,是个稀罕的姓,很少人知道这个姓,甚至有人不认得这个字。说起“老砍”这个浑名,那是一个故事。老阙是个药剂师,在军工药企当过多年的老总,现在有自己的药厂。以他的身份,身边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和客户。他给新朋友作自我介绍:我姓阙,天上宫阙的阙。客户一脸茫然,老阙再次慎重地强调一遍并附加了一个动作:切(阙)、切菜的切(阙)!由于百里洲人不分U和I,对方很难听懂,只记住了一个动作。下次见面时,客户根据那个捯饬菜的动作脱口而出“砍!砍!砍总,砍总好!”。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我们这些同学也就跟着叫他老砍了。老阙是个豁达的人,他并不在意,还乐呵呵地说“叫老砍好,老砍亲切!”
老砍与我同届不同班,通常,隔壁班的同学一般不往来,没有特殊原因不会太熟识。但我们的确是彼此知晓的,现在仔细回想,有两个原因是符合逻辑的:第一、高中时,老阙和我都是辨识度很高的学生。老砍用现在的话讲叫有点“知名度”,乒乓球打得好,还会点武术和吉他,是运动场和课外活动的“高光点”,也是姑娘儿眼里的香饽饽。我呢?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高中没有人考画画,我是唯独一个,没有老师教我画画,算是纯粹野生的!而且我是全校唯一一个可以不上数学课的学生(因为那个年月艺术生高考,数学不计入总分,仅作参考),每次数学课,我便处于“无官儿管”的状态,我游离在课堂之外,拿个速写本满校园跑,画老师、画同学,甚至还画过那个臭气熏天的茅房……一个留长头发、穿破牛仔裤,遭老师骂还经常屁颠颠地被班主任派到学校画刊头的角色,绝对是百里高中一块不和谐的“杂色”,不夸张地讲,几乎全校同学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另外,观察是画画人的专业习惯,几十年过去我还记得那时谁的腿短,谁的胸大。老砍的眼睛是全校男生中最大的,而且内外眼角的边线就像雕塑刀切出来的一样,体积感十足,跟扁平的我们不是一个品种,我确信他是个有外族血统的人,加上他稀罕的姓氏,所以老砍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第二、那时农村学校里绝大多数人是农村户口,所谓吃“商品粮”的同学绝对是“少数民族”,我和老阙同属异端,彼此认识也属正常……高中故事很多,但毕业后便作鸟兽散了。
多少年没有联络的我们由一次街上的偶遇又续上了,那时他是企业的大老总,我是大学的穷教书。在交往中,他给我的帮助多,我给他的麻烦多:我“高糖”,他说运动可以改善,主动教我打乒乓球,教球的同时还陪饭陪酒陪香烟;家父是个糖尿病,他时不时搞点药品级的木糖醇送我;他听说艺术学院的学生办画展,他提出搞点赞助,还说年青人需要鼓励和帮助;他看见我还在画画,提出买几张画;他听说我在到处找画室,他就搞了一个白马营;搞白马营时他总是对别人说搞得好的都是田老师的主意,搞得不好的都是他的馊主意……
我对老砍心存感念并非他对我独好,老砍对人对事都是宽仁慈爱的。他有一句口头禅:人一辈子就万把两万斤米的事……他的潜台词是人要多行善事,多留善迹!能力强的人应该多为社会做点有意义的事。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捐建社区乒乓球活动室,出资组队打比赛,似乎大家快乐了他才快乐。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是也。打球、下棋时,能赢三局的他往往只赢两局,有时还要策划一个平局,给人留面子他才安心。“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是他的为人态度。酒局、牌局在他的生活里是常事,虽然他不喜欢,但只要场子缺人邀他参与,他必不强拒,但时间和额度的把控绝不超限,“识大局,知进退”是他的处事原则……区区几件小事,其人其品可见一斑。
在“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的当下,心里装着朋友的人不多,怀揣诗和远方的企业家就更少。三年疫情困扰着每一个人,白马营也备受煎熬,老砍在万难之中关心艺术家们的生活状态,时不时还笑嘻嘻地安慰大家:不急不急,都会好的……一次,他跟我闲聊:我搞企业几十年,有很多项目可以挣钱,唯独搞文化项目就不能想着挣钱!如果为了赚钱就不会搞白马营,你怕什么?大不了,我把药厂的股份卖掉一些,文化项目总得有人搞……这就是老砍!
老砍是个低调的人,不穿名牌、不开豪车、不讲牛话,那些牛逼哄哄的所谓“大老板”身上的习气没有丁点儿,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很多俗人是看不懂他的。我讲老砍的故事,不为别的,就说明一个问题:事是人决定的,什么品质的人做什么品质的事,我相信只要有老砍在,以他的情怀、品性和格局,白马营错不了!
现在疫情的阴霾已经过去,白马营的阳光又开始温暖起来了,但是,地方文化的发展不是个人的事,没有政府的支持和推动,单靠老砍的个人情怀无法撬动宜昌文艺事业发展的巨石。我期待来自各方关注文化事业发展的力量介入我们的乌托邦,我期待更多的“老砍”们建更多的“白马营”。
日本作家东野圭吾在《变身》里有一句话我很认同:所谓活着并不是单纯的呼吸,心脏跳动,也不是脑电波,而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要能看见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并确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记,这才叫活着。
嘿嘿,瞎子给我算过,我还有23年,我希望在老砍的庇护下,跟白马营一起成长,一起留下活着的痕迹。只是23年太短了,不是我惜命,是我与老砍,还有白马营的伙计们没有处够,向天再借五百年估计也是不够的!
20230928中秋 田亚洲于白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