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捡的,垃圾堆里翻到的,土里挖出来的,这是上个世纪的大人们骗小孩时的惯用伎俩,倘若换成90或00后的家长,估计就是充话费送的,拼多多上砍来的,美团团来的,淘宝淘来的,商场抽奖得来的了,反正就是不承认是自己亲生的,大人们也不考虑小孩子的感受,等看见小孩们瓢起委屈的小嘴眼泪如珠线般流下,又转而哄了起来,哎哟,我的乖乖呀,亲生的,必须是亲生的。大人们倒也没有什么恶意,纯粹就是逗着玩儿,可小孩子会当真啊,不管是捡来的还是充话费送的,都不值钱,也就体现不出自己有多重要了,小孩们争的无非是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再不济也不能比不上家里的猫猫狗狗吧。
五岁之前,我对我妈说我是她去挑水时从水井边上捡回来的这种说法深信不疑,以至于我小时候常常去井边看能不能再带个弟弟或是妹妹回来。直到有一天,一个乡镇干部模样的人到家里来,逼着父亲要交罚款,我才知道自己是超生得来的。在那个干什么都要票的计划经济时代,我的出生就变成了不在计划之内的意外了。二姐告诉我,我是家里花八百五十块钱买来的,这个“买”字让我自豪感瞬间飙升,要知道那时候一年的学费也不过几元钱,一根冰棍五分钱,一斤猪肉两毛钱,八百五十块钱啊!我把所有的手指和脚趾都数遍了,也没能算出来这一笔巨款到底是多少,于是二姐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如果一头猪三百斤的话,八百五十元可以换十几头猪。猪多珍贵啊,我们家养了四头猪,年底前卖掉三头,留一头杀了过年,剩下的肉够全家省吃俭用大半年,我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有何得何能,值得他们去花这么多钱把我买回家来,供我吃喝,供我上学,还要惹他们生气,于是我妈把我按在地上往死里打的时候,我除了哭,没有过多的埋怨,谁让我是他们额外花了钱的呢。
村里和我一样的小孩几乎家家都有,人们称之为超生游击队。超生的理由很多,有的重男轻女,生了一堆女儿,就想要个带把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在农村可是大忌;有的相信多子多福,养儿防老,于是拼命的躲着藏着也要多生几个出来;还有的,是家里的田地实在太多了,怎么弄也弄不完,考虑的是劳动力的问题。而我,我妈说我是她生来气她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好像一天不打我,她心里就不舒坦,稍不留神,鞭子就落到我的身上,打我的理由当然不少,比如偷偷下河去游泳了,比如放牛把庄稼给糟蹋了,还比如在村子里玩过了头大半夜还不归家了。依据实在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
败家子,赔钱货,还死不听话。我妈常如此形容我,在她的心目中,我一定是她这辈子最大最失败的一笔投资了。投资有风险,超生须谨慎,二姐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新名词,无缝衔接的用到了我身上。
我的超生款被父亲用分期支付的方式,一直到我上初中那年才彻底交清。二姐的比喻很贴切,在此之前,我们家对我只有使用权,交完罚款了才算是有了真正的产权。有一年,父亲拿出压在箱底的一大査发黄的收据对我们说,你们不知道那时候有多难?当时很多人都不同意要我,是我妈坚持把我给生了下来。
时光荏苒,岁月飞逝,如今“超生”这个词早已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桶,而我们这些超生游击队员则成了老人们催生的对象。生了一个的,再生一个,凑成个好字,儿女成双。已经有了两个的也不满足,什么?才两个!想想那时候,哪家不是三五个?一头牛也是看,一群牛也是看,不要跟我讲什么养不起,我和你妈何时虐待过你们?实在不行,生了给我们背回来,我们养!
那口气,好像养个小孩就跟喂只鸡一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