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季羡林

孝翠
创建于2023-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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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大早就下起雨来。下雨,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但这是春雨,俗话说:"春雨贵似油。"

而且又在罕见的大旱之中,其珍贵就可想而知了。

“润物细无声”,

春雨本来是声音极小极小的,小到了“无”的程度。

但是,我现在坐在隔成了一间小房子的阳台上,顶上有块大铁皮。

楼上滴下来的檐溜就打在这铁皮上,

打出声音来,于是就不“细无声”了。

按常理说,我坐在那里,同一种死文字拼命,

本来应该需要极静极静的环境,极静极静的心情,

才能安下心来,进入角色,来解读这天书般的玩意儿。

这种雨敲铁皮的声音应该是极为讨厌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实却正相反。我静静地坐在那里,

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

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②,大有飘飘欲仙之了。

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

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

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

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

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

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风生笔底。

死文字仿佛活了起来,我也仿佛又溢满了青春活力。

我平生很少有这样的精神境界,更难为外人道也。

在中国,听雨本来是雅人的事。

我虽然自认还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却还很难说。

我大是介乎雅俗之间的一种动物吧。

中国古代中,关于听雨的作品是颇有一些的。

顺便说上一句:外国诗词中似乎少见。

我的朋友章用回忆表弟的诗中有:

“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

是颇有一点诗意的。

连《》中的林妹妹都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

最有名的一首听雨的词当然是宋蒋捷的“虞美人”,

词不长,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听雨时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

他是用听雨这一件事来括自己的一生的,

从少年、壮年一直到老年,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

但是,古今对老的念,有相当大的悬殊。

他是“已星星也”,有一些白发,看来最老也不过五十岁左右。

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过是介乎中老之间,用我自己比起来,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边早已不是“星星也”,

顶上已是“童山”了。要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

我比他有资格。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③了。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

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俗人”。

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春的麦苗。

我生在乡下,虽然六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

但是我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叶。

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感情。

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

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决不下于农民。

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

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

忧心如焚,徒唤奈何。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

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

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

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

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黄萎的,现在变青了。

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

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

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荷塘内。

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花。

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

无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花,颜色如故,

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觉。

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花,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

水当然是不缺的。

但是,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

这本来是人类中的诗人所欣赏的东西,

小荷花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

头顶上叮当如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

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

我潜心默,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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