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风味杂记》

德魁
创建于2023-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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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州风味杂记
王利民
代县,自古就有“菜代州”之称。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地方风味。但能代表地域气质和文化标志的才是这个地方的招牌,如袁枚的《随园食单》。而菜与代州,正如随园与食单,是地域与文化,风土与人情的集中体现,才诞生了“菜代州”这个响当当的招牌。
我,便出生在这雁门关下的代州。自小习惯了这里的山川和风物,对代州盛产的荞麦、莜麦、黍米、玉米和高粱等诸多杂粮习以为常,对巧手的妇女们“粗粮细做”的精致也习以为常,对那些花花绿绿的代州酱菜和小菜更是习以为常。但离开家乡三十年后,却越来越怀念家乡的风味。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曾感叹道:“偶因怀乡,谈美食以寄兴;聊为快意,过屠门而大嚼。”始知食物有故乡,味蕾在寻根。
“燔炙烹炰都少味,始知难敌菜羹香”。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家乡的菜羹香那才是无尽的香。“菜代州”啊!那口中的老味道,才是那片土地上,真正的招牌。

小咸菜

汪曾祺先生在《肉食者不鄙》中写道:“咸菜可以算是一种中国文化。”
凡是到代州做客的友人,常会发现这样一个细节。主人宴客,首先要端上一个方整考究的大漆盘,里面用细瓷小碟盛装各种小咸菜。品种有白萝卜、胡萝卜、黄瓜、芥菜、豆角、白菜、茴子白等;刀工考究,有丝儿、条儿、丁儿、墩儿;花色鲜亮,有白、红、黑、绿、棕、黄等六七种。从装碟的形状看,不满不浅,上披翠绿的芫荽,或点缀几星焦红的辣椒,装盘时,淋香油、醋拌匀,虽是开胃的小菜,却排场讲究,活色生香,令人未动箸,食欲燃。
腌菜,是浸润在岁月中的风味。在代州,寻常人家会腌制的小咸菜种类很多,这里先介绍代州特色的几样。
首先说“搅醋丝丝儿”。正宗的代州小咸菜,其名称大都带个“儿”字。这和梁实秋先生介绍的“豆汁儿”相仿,如果你到代州饭店要一碟“搅醋丝”,店主会感到莫名其妙,你只要带个“儿”——“搅醋丝丝儿”,尽量带出点儿哨音儿,他马上就心领神会。
“搅醋丝丝儿”用白萝卜制成,有两种做法。第一种做法年轻人比较爱吃。洗净白萝卜,切成筷子粗细的长条,阳光下晒至半干状,拌食盐、花椒,以醋熏蒸后盛入陶罐(代州人称海海儿),加盖入味半月即可食用。食用前淋醋、酱油,咬在嘴里有一定的柔韧性,且“咯嘣、咯嘣”带响。年轻人就爱这种嚼劲儿和脆响的声音,且酸中带咸,口感甚佳。另一种适宜老年人,其不同点是,切细丝,晒前上锅蒸一下,咬在嘴里软软的,更入味儿。
汪曾祺先生关于咸菜和文化的文中曾写到:“中国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咸菜各有特点,互不雷同。”是的,现在超市里的咸菜酱菜品类繁多,产地甚广,但我还没有见到“搅醋丝丝儿”这个品种。这便是人们常说的特产,惟代州所独有。就像“霉干菜”“毛豆腐”“臭鳜鱼”只能产于岭南,“搅醋丝丝儿”则只能产于雁门关下。
秋天的雁门关,天高气爽,秋阳杲杲。天空有点儿风也不会夹杂沙粒,这样晒出来的“搅醋丝丝儿”才不干不湿,厥中而收,用代州的话说叫“圪韧韧儿”的。我想这“韧”正代表了代州的地域文化,也是代州人特有的性格。
再说“娃儿白菜”。这菜和超市的酸菜口味接近,但酸度稍低,调动食欲更强些。“娃儿白菜”是妊娠妇女的最爱,若谁家婆姨端个碗上门来讨要“娃儿白菜”,准是有喜了。其做法比较简单,把白菜洗净,沥干,腌菜小瓮用白开水清洗,取食盐、花椒煮沸,凉至温水备用。把白菜一层一层铺于瓮中,层层施盐压实,然后浇食盐、花椒水,把白菜全部浸泡于液面之下。最后取致密的青石覆压其上。这看似简单的腌制方法,也是有理论和实践经验可循的。《随园食单》中记载:“腌冬菜、黄芽菜,淡则味鲜,咸则味恶。然欲久放,则非盐不可。”冬菜,即大白菜。如此看来,腌菜的习俗不分南北,也都是非盐不可。方法虽则简单,却是人们在长期的生活中积累的集体经验和智慧。腌制“娃儿白菜”还有两个关键点,一是菜瓮要放在温度较低的地方,农村一般放在家门两边,温度高则发黏;二是每天必须用高粱穗头搅动,以免白醭(发霉变质)。大约半月即可食用。讲究的人家会把“娃儿白菜”切成寸许见方的小片儿,炝葱花拌匀,拌高粱面,凉爽清香,最有滋味儿;更有那爽快人,会直接夹在碗里,餮食一番,舌本染香,通体清凉,很是带劲儿!
同样的方法,如果腌制“白萝卜”,成品叫“捣腌菜”,把“捣腌菜”在清明节前后上锅蒸一遍,晾于窗台晒干,叫“干咸菜”或“老咸菜”。其食用方法随着人们口味的开放,从老辈人饭碗里不可或缺的下饭菜成为饭店菜单上的新鲜菜式,如“老咸菜炒肉丝”“黄豆炒咸菜”,于传统中创新,又在创新中怀旧,让人在岁月的奔忙中,忽然咀嚼到光阴的味道。
代州的酱菜种类也很多,其腌制方法和其它地方大同小异,有腌黄瓜、豆角、芥菜、苤蓝、萝卜、得勒儿(甘露子),近年来又有腌洋芋、洋姜等,这里就不再赘述。名声在外,在刀功上则须更讲究一些,片儿、丝儿、齿儿的,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物要精致细做,而代州的咸菜,吃得就是这样的排场和讲究。
我的姥姥是腌菜、晒酱、泠醋的能手,印象中,三村五里的人们常常到我家买咸菜、购酱醋。姥姥做的酱菜色泽鲜亮,清爽可口,咸甜适中,及至后来我尝过六必居的酱菜时,竟是姥姥家的味道。
近些年,人们都在谈养生,不少专家言称腌制食品亚硝酸盐超标,会致癌。然去年清明节回村祭祖,祠堂前并排坐了31位高寿老人,其中两位超过百岁。问及饮食情况,慈眉善目的老者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顿顿离不开“小咸菜”,而且吃了一辈子。对于长寿,专家们着眼点放在了物理化学过程,寿者却在“好之”与“乐之”中得益处,岂可同日而语哉。
黄菜荚角儿
梁实秋先生有篇《溜黄菜》的美文,文中的黄菜指鸡蛋。
“溜黄菜是用猪油做的,要把鸡蛋黄制成糊状,故曰溜。蛋黄糊里加荸荠丁,表面撒一些清酱肉或火腿屑,用调羹舀来吃,色香味俱佳。家里有时宴客,如果做什么芙蓉干贝之类,专用蛋白,蛋黄留着无用,这时候就可以考虑做一盆溜黄菜了。馆子里之所以常外敬溜黄菜,可能也是剩余的蛋黄无处打发,落得外敬做人情了。”
我这里所说的黄菜却和蛋一点也不沾边。是用萝卜的边角料——萝卜缨腌制的农家食品。把萝卜缨清洗干净,切寸段,加凉开水腌于瓮中,覆压青石发酵,半月余即可食用,代州人称之为“黄菜”。发酵后的黄菜清香中带有一种奇特的“臭味”,且呈青灰色的柔团状,乡人也称之为“烂黄菜”。
在我的嗅觉记忆里,至今仍然能想起“黄菜”发酵后的“臭味”。但在味觉记忆里,黄菜的味道却是清香的。此间的矛盾,后来在《随园食单》里竟意外破解,袁枚先生在“腌冬菜”的文中如是说:“尝腌一大坛,三伏时开之,上半截虽臭、烂,而下半截香美异常,色白如玉,甚矣!相士之不可但观皮毛也。”几百年前的教科书,证实了“黄菜”之“臭”,之“烂”的历史和奥妙。后来,我又明白“黄菜”之臭,与“臭豆腐”“臭鳜鱼”之“臭”,都是因为发酵的原因。
就是这种烂黄菜却是高粱面的黄金搭档。把黄菜洗净切碎,拌之以土豆丝、油梭梭(猪、羊肥肉炼油后的油渣),调之以葱花、姜末、食盐、花椒、胡油,搅拌均匀为馅。把高粱面放锅中蒸熟后,以开水冲泼搅揉,像包大馅儿饺子一样,包为“黄菜荚角儿”。何谓之“荚角儿”?朔南一带遍种黄豆、豌豆、蚕豆,手工“荚角儿”和天然豆荚角相似之故也。
蒸熟的“黄菜荚角儿”,佐以小咸菜或蒜瓣儿,我想大凡品尝过的人都会赞不绝口的。长期食用还有通便、降“三高”的功效。如果把“黄菜荚角儿”做扁一些,烙熟,人称“黄菜火烧”。食之外焦里嫩,解人馋瘾。抑或把高粱面擀成薄片儿,再把黄菜馅儿摊上去,卷切成墩状,叫“黄菜囤墩儿”。外观层层递进,颇具韵味儿。我想,梁实秋先生笔下的“溜黄菜”是不具备这些优点的。
红面鱼鱼儿、豆渣蚌叭儿与抿圪蚪
雁门代州属滹沱河上游,水产品很少,但人们临清流而羡鱼美,就在面食的命名上起了许多水族的名字。
“红面鱼鱼儿”取了“小鱼儿”的名字。把红面干蒸十余分,以开水冲泼,揉和,面案上撒匀面醭,把揉好的高粱面分成五、六个剂子,用双手搓捻。衡量农村巧媳妇的标准之一就是看搓“鱼鱼儿”的速度和质量。曾见一位巧媳妇,左右手同时开弓,一次可搓十根,而且细、长、匀,置于篦子上,像一根根有序游动的鱼苗儿。我小时候也跟着姥姥学过搓鱼鱼儿,姥姥笑着说:“你那像蛐蟮(蚯蚓),哪像鱼儿!”问题出在心急,用力不匀,搓的频率太快。
享用红面鱼鱼儿,主要在配料上。如果你嗜荤,就与红面鱼鱼儿一道上锅,蒸一碗羊肉哨子——羊肉切细丁,撒葱末、姜末、胡辣粉,调以酱油、花椒、精盐,蒸制即可。如果你喜欢凉拌,就调制一碗盐汤——从“娃儿白菜”瓮里捞几片白菜切碎,舀一碗盐汤,用小铁勺炝以葱末、麻麻花。如果你喜欢热焖,就把黄菜、土豆丝、油锁锁上锅翻炒,上覆红面鱼鱼儿,撒以葱末、姜末、蒜末,以温火焖制。大部分人喜欢素食——以水萝卜丝,黄瓜丝、番茄豆角调拌,配以小咸菜,可谓百吃不厌。
“豆渣蚌叭儿”也是以水中贝壳类动物起名。雁门一带管小坎儿叫“蚌叭儿”。“豆渣蚌叭儿”,从正面看像圆圆的蘑菇盖,从底部看有深深的“蚌叭儿”,是故名之也。
豆渣是豆腐的下脚料,富含粗纤维,也是降“三高”、通便秘的有效食料。豆渣调以油梭梭,以滚油炝葱花、花椒、食盐,搅拌均匀为馅。把红面小剂子旋捏为钵状,盛豆渣馅,然后一手以手心撑托,一手以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旋按,待四周均匀,底部呈“蚌叭儿”后,即可上锅蒸食。食用时,可以在“蚌叭儿”内放点儿小咸菜、油泼辣椒,那样滋味就更足了。
还有一种叫“抿圪蚪”。老家人称“蝌蚪”为“圪蚪”。“抿圪蚪”是以杂粮面制作的一种形似蝌蚪的美食。寻常做法多用豆面与白面以3:1的比例和好。待水开后置抿面床于锅沿,把揉好的面团在面床上抿压,那一粒粒蝌蚪状的小面条儿会随着你抿面的节奏钻入沸腾的锅内,水开两个来回,即可用笊篱捞于碗内浇哨子食用。哨子,也就是浇头,才是美味的关键。把土豆、白菜切为小丁,以葱花、姜末翻炒,半生时盛水适量,待水开后加海带丝、黄花菜、蘑菇丁、豆腐条,喜欢吃肉的再加羊肉丁或红烧肉丁,焖制有顷,撒精盐、胡辣出锅食用。“抿圪蚪”润滑可口,吃两碗就额头冒汗,浑身通透,而且易消化,营养丰富,至今仍是代州人的常用美食。
与抿豆面相仿的还有“猫耳朵”、“擀豆面”等,浇头都一样,依个人口味而烹制。只是面食的制作方法上有异。“猫耳朵”需要手工制作。把豆面擀薄,切骰子般小丁,撒面醭,在面案上用双手大拇指推压,成薄而卷的猫耳状,煮熟食之,柔韧劲道,光滑细腻,且汤汁入味,甚可品嚼。擀豆面则需要一定的功夫。用力要均匀,节奏要沉稳。姥姥擀豆面很在行,小时候过生日,早晨还未睁眼,耳畔就听到姥姥擀豆面的声音——“腾嘣嘣——腾嘣嘣——”,是擀面杖裹面后和面案碰击的声音,现在回想还有点儿“捣衣砧上拂还来”的韵味,在乡下,古风犹存,这捣衣声和擀面声还相仿佛。姥姥擀制的豆面薄如纸,细如丝,每次从锅里捞面时,姥姥还会念几句童谣:“谁家的媳妇会擀面?我家的媳妇会擀面,擀的面薄薄的,切的面细细的,下在锅里陀螺转,舀在碗里莲花瓣。”清清的豆香伴着麻麻花和蘑菇的野蔌香味儿,耳畔萦回着姥姥若有若无的哼唱,至今仍是我温暖而美好的回忆。
姥姥,还是童谣里那谁家的媳妇儿,她们都是雁门关下的代州人。无论是红面、豆面、豆渣,勤劳智慧的代州人都能就地取材,物尽其用,烹制出风格迥异的美食,并在这些美食中调制出浓浓的乡情,让每个人都难以割舍,无法忘怀。
粉浆饭与咸肉碗砣
我始终认为,用高级食材做成高级食品不算大本事,把普通食材做成高级食品,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才是真本事。《陶庵梦忆》有“濮仲谦雕刻”一文,濮先生“其竹器,一帚,一刷,竹过寸,勾勒数刀,价以两计”,这才是大师级人物。
而古朴的代州人,就有这样这样的本事。他们能把比豆渣还廉价的,闻起来有点酸臭的粉浆做成独具特色的代州美食,正如《庄子•知北游》所云:“臭腐复化为神奇。”
粉浆,是如何从臭腐的食料化为神奇的美食,那是代州人的集体智慧。过去,农村生产队都有粉房,做粉用过的水过夜发酵即为粉浆。上层喂家畜,底层稠的部分分给各家各户食用。原本是废弃食料,但村里的巧媳妇们在粉浆里煮以豆腐条、土豆块、黄豆芽、油梭梭、柳叶面,出锅时再以小铁勺炝葱末、麻麻花,搅匀舀一碗,那真是人间美味。尤其是冬天,粉浆饭盛在碗里表面会结一层薄薄的皮儿,起保温作用,圪蹴在红泥火炉旁,端一大瓷碗沿边划弧吸溜,那舒畅劲儿就甭提了。
小时候,我经常能喝到这样熨帖的粉浆饭,但在当时,只道是寻常。不曾想,几十年后,粉浆饭竟成了难以忘却的乡愁。
至今,每回故乡,我总要到边靖楼下、文昌寺旁的“粉浆饭店”喝一碗粉浆饭。但曾经红泥火炉旁的粉浆饭有时还需预订。问老板,答曰:“尽回头客!”
回头客爆棚。粉浆饭,与这位有慧根的老板,皆道行深矣。
咸肉碗砣儿是两种食品。咸肉即熟驴肉、熟牛肉或熟猪头肉,以熟驴肉为上品。碗托儿由低糖小杂粮荞面制作。把荞面与水按1:3的比例搅为糊状,上笼屉蒸半小时,出锅后趁热按顺时针方向快搅,搅匀置凉快处,俟冷却凝固即可食用。碗托制作妙在一“搅”字。看电影《大决战—辽沈战役》,参谋长向林彪总指挥汇报战况说:战士找不到班长,班长找不到排长,排长找不到连长……搅作了一团。林彪回答,要像煎中药,搅得越乱越见效(大约这个意思)!这搅碗托也是如此,水面交融才见效。我想雁门一带草原游牧与汉地农耕交汇,这搅碗托也和民族交融有一定的关系吧!
小时候村里唱大戏,台上上演《杨门女将》《金沙滩》《四郎探母》《天门阵》,台下荫凉处有老翁摆摊卖碗托。老翁以专用碗托刀在手里旋切,那圆光光的整块碗托变戏法一样转瞬间成为一条条三棱形的“小泥鳅”。浇醋蒜,撒精盐,淋麻油,然后披咸肉,调拌食用。碗托沁人心脾的清凉,与咸肉浓郁醇厚的口感交织,成为我唇舌间不能分割的记忆。
许多年后,戏台,戏台下的老翁,老翁手里的碗托,碗托和咸肉游走在舌尖上的淋漓尽致的香味,都成为童年岁月的注脚。
豆捏儿窝窝与酷垒
豆捏儿窝窝在晋北其它地方也称咸水窝窝或黑豆窝窝,只是代州美食“儿”化音多,才有了这独特的名称。
小时候滹沱河畔有大片的盐碱滩,湿地退水日晒会在表面结一层“白霜”,这“白霜”就是盐碱。盐碱地寸草不生,经过多少年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才成为现在的良田,如今白花花的盐碱地也很难找到了。
滹沱河的春天,薄冰下流水淙淙,河畔刮点儿风,也漾着融融的暖意。晌午,姥姥会给我围好围巾,带上小笤帚、小簸箕、卤罐儿到不远处的河滩扫盐碱。盐碱扫于卤罐,倒清水浸泡,去渣滓曝晒蒸发。反复几次,卤罐内就会结晶黄红色的盐碱块儿。这盐碱块儿既可洗污渍,也可在蒸煮食品时作为辅料。做“豆捏儿窝窝”这盐碱是不可或缺的原料。
把黑豆、高粱、玉米上石磨碾压成面粉,用肥头(引酵一)和面,发酵后加适量盐碱水揉匀,捏窝窝上锅蒸熟。豆捏儿窝窝出锅后表面都爆开长长的裂纹,嚼在嘴里满是豆香和略带泥土味儿的碱香,让人回味无穷。
前几年曾在太原一家粗粮饭店聚餐,食客颇多。不经意间在菜单上发现了“开花碱水黑豆窝”,是不是那些年吃过的“豆捏儿窝窝”呢?价钱还不菲。于是,点一笼品尝,嚼在嘴里甜盈盈,香喷喷,只是用纯碱蒸食,少了泥土的芬芳。不过这不太讲究的粗粝糙食,也登上了餍膏粱者的大雅之堂,且富含生机,不能不为之忻然赞叹。
酷垒的种类繁多,制作简单,因其酷似“块垒”,代州人称酷垒。雁北人干脆就叫“块垒”。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蒙古草原上的敖包,人们把石块垒支成丘,或大或小,以祭祀山神、路神和祈祷家人幸福平安,“块垒”的吃法是否和民族交融有关?我以前从未考证过。但代州包括晋北一带,胡汉胶着,民族交融痕迹随处可见。我的奶奶就是内蒙包头人,我的祖辈后裔现在还有许多人散居在大青山下。现在想来,也许正是代州胡汉胶着、农牧交错的自然造化,形成了代州人饮食文化的取材朴素、道法自然、率性超脱,和返璞归真。
且说代州人叫“做酷垒”为“支酷垒”,似乎也与支敖包有联系。把土豆去皮,切丁,砂铫注水烧开后,把土豆丁入水煮至半熟,撒莜面或高粱面,充分搅拌,呈块垒状。炝以花椒、葱花、蒜末、芫荽。再反复炒拌,加盖焖熟。待掀盖,那香气迷漫整个屋宇,入口更是酥软,回味良久。
还有一种蒸制的酷垒,也称“拨烂子”,叫起来还有点儿外文的味道。把茼蒿、芹菜或土豆丝用莜面或高粱面拌匀,上锅蒸制,熟后炝葱花调匀,就小咸菜进食,也别具风味。童年时代物质贫乏,我们就捋榆钱、摘槐花、铲茵陈、拔苦菜,用这些大自然中的绿色食物调拌酷垒,成为我们这一代人难忘的美味和记忆。
如今,那些年我们吃过的杂粮和各种野菜,在代州人的餐桌上,已经从用来果腹的粗粮晋升为地方特色美食,在南来北往的游客口中,在老代州人的舌尖上,愈加丰富多彩,风生水起。
水汆丸子汤
细细想来,水汆丸子汤是年轻时代老家最高级的一道菜了。上世纪代州有一名厨叫魏祥,曾经是阎锡山炮兵司令周玳的专职厨师。在魏祥师傅贯穿南北风味的手艺里,其中有一道拿手菜就是水汆丸子汤。
改革开放后,魏祥师傅在代州城钟楼南开了饭庄,店面很排场,每至午间,人们就吆喝:“中午到魏祥(味香)饭店品尝水汆丸子汤!”水汆丸子汤,从此在雁门大地上被重新激活。
要说这水汆丸子汤的做法,也不难。丸子需用刀背将猪里脊击至泥烂,加精盐、花椒粉,配适量海米用鸡蛋清拌匀。水开后,勾以高汤,把里脊肉捏圆丸入锅。汤水复开后加胡椒粉、姜末、芫荽,淋香油出锅。尝一口,丸子清香酥软,入口即化;再嘬一口滚烫的丸子汤,七窍生香,四梢沁汗,真是酣畅淋漓。
但凡美食,都讲究色香味形俱全。这水汆丸子汤,口感滑嫩酥软,白圆丸儿,芫荽叶儿,清汤中还有几粒小虾,以精致的青花瓷碗盛之,至此,色香味形当全矣。但仔细想来,若丸子沉没汤底,口味,色泽再好,亦是失了形态。所以,圆丸儿自始至终漂浮汤面儿,才是水汆丸子汤的绝妙之处。
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我与妻曾依着印象中水汆丸子汤的配料和做法试过几次,却都是汤水稍凉,圆丸儿随即沉没,又始终不得其解。三十年后偶遇魏祥师傅高徒,才得知沉浮关键全在丸子入水一招。方顿悟,此间的绝招,原是我没有明白所有食材的属性。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吃,亦讲究格。
“物有本性,不可穿凿为之。”这是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戒单》中强调的。无论是杏花春雨的江南随园,还是铁马秋风塞北的代州,食材与风味都是取决于不同的气候和地貌。天地造化,让代州得天独厚,占尽天时地利,不仅盛产杂粮,亦盛产蔬菜,而勤劳智慧、古朴醇厚的代州又能因地制宜,以水土塑造风味,以风味为水土立名,创造了“菜代州”的招牌。
许多年过去了,代州的风味自是比“菜代州”时代更加食材丰富,包罗万象。但其中不变的永远是代州人的品格,和对美食的精神与情怀。
                      

王利民:山西代县人,1964年11月生。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山西省书协副主席

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忻州市书协主席

2023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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