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穆奥在莽莽丛林中发现塔普伦寺时震惊了,这是一堆完全被绿色植物包裹的废墟。法国生物学家的震惊在一个半世纪后传染给了我,尽管这堆断壁残垣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
塔普伦,一座与森林纠缠不清的寺庙。
阇耶跋摩七世刚刚即位五年,便急匆匆地开始建造塔普伦寺。他要将这座寺庙当成最珍贵的礼物,敬献给自己的母亲,尽管他的母亲已经仙逝了。现今这座寺庙早已成为废墟,但残存的门楣窗棂廊柱台阶仍保留着曾经精美绝伦的痕迹。塔普伦寺美轮美奂,这里凝结着国王对母亲的一片深情。圣洁的母亲,是世间万物的生命之源。塔普伦寺,就是一首热情澎湃的生命赞歌。
林珈和优尼的出现不是偶然,是古印度文明敬畏生命期盼繁衍的必然产物。整个吴哥地区的寺庙,几乎都虔诚地保留着林珈优尼交合相叠的形象,塔普伦寺自然也会供奉。圆锥体的林珈粗壮挺拔,耸立在凹状方形优尼的正中心,象征着生命的源远流长生生不息。
阿普莎拉在塔普伦寺几乎随处可见,这是乳海浪花中诞生的美丽女神。只见一群天女飘逸轻盈,头戴花冠环佩叮咚,眼波流转细腰舞动,手拈花朵款款而来。可惜好些雕像已经漫漶不清破损不全,有些甚至攀满苔藓荒草。可阿普莎拉新获生命的喜悦亘古不变,不论身处何种境地,总是对生命充满了渴望期许的自信。
石头成就了塔普伦寺的建筑梦想,后来森林不邀而至共同创造了一个新的奇迹。暹罗人攻陷吴哥城后,真腊王朝被迫放弃王城向金边逃亡。塔普伦寺与整个吴哥王城湮没在荒芜的历史深处中,漫无边际的热带雨林淹没了曾经的辉煌。藤萝枝桠缠绕包裹起庞大的寺庙,梵音已然绝响香烟不再缭绕,一切都陷入了恐惧而深幽的寂静。
一粒种子掉入了建筑的缝隙之中,这奇巧得难以想象,或许是奇缘天意。也许是风吹来的,也许是鸟衔来的,反正种子已经躺在石缝中了。阳光雨露也恰巧适宜恰当,种子在石缝中幸运地冒出了嫩嫩的芽头。大石块轻慢地为自己身上的嫩芽担忧起来,它能活下去吗。不可一世的巨无霸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孱弱的生命将会挑战自己坚如磐石的地位。
时间将会改变一切,幼小的生命逐渐展示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卡波克,热带雨林中不动声色的隐形杀手,当地人称其为空心树。站稳脚跟后,空心树的根茎沿着石缝悄悄伸展膨胀。坚硬无比的石头,最终只能被迫蜷缩身体挪动位置。能委屈求全给空心树让出地盘的识时务者,还能寄人篱下苟延残喘。而那些倔强不肯屈服的石块,经过长时间的较量后最终落个断裂崩坍的悲惨下场。
石与树,相互排斥又相互扶携,演绎出一个个匪夷所思的奇观。有些大树威武地骑跨在高大的石墙上,犹如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另一些则伸出几十米长的茎干,蜿蜒在门楣台阶间,酷似一条条林中巨蟒。更壮观的是树瀑布,一排排树茎沿着建筑体自上流泻而下,酷似一匹飞流直下的瀑布。有些树还处心积虑地织就一张坚韧的网络,可怜的建筑构件成了囚犯,被包裹着丝毫也动弹不得。
没有了人类的干涉和打扰,卡波克完全可以肆意妄为随心所欲。它拥有数百年足够多的时间,精雕细琢出一个自然与文化相融合的奇迹。
吴哥遗址是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很多国家都参加了复修工作,印度负责的是塔普伦寺。这些印度古建筑专家们很是兴奋,因为他们发现了现存最精美的古印度宗教建筑。在修建工作中,专家们遇到了左右为难的难题。对那些已长入建筑骨髓的植物,该如何处理。一种方案是清除所有植物,恢复建筑的原貌。另一方案是维持目前的现状,做好建筑维护加固工作。最终后一方案获得认可,因为谁都无法忽视卡波克已经与建筑融为一体的现状。卡波克与寺庙结成了新的生命共同体,因而寺庙也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
石塔坛基在废墟中重接挺直了身子,立柱坚强地撑起了曲折的回廊。歪斜的石雕门楣被扶正,断裂的花枝重又缠绕在一起。鸠占鹊巢的卡波克心安理得地镶嵌在石块间,仿佛一直就是这座寺庙的组成部分。不少坍塌的石块仍散落在地,只是标上了令人费解的编码,期待有朝一日重新归位。
尊重历史接受现实,塔普伦寺呈现出了别出心裁的奇异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