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一条蜿蜒的乡间小路,走个三四里左右,眼前便是一片如屏风般耸立的小树林,穿过林间小道,便是我帮扶的伞陂镇古西村贫困户李少华李叔的家了。
将近三年多的时间里,每周都会有那么一两天,我会沿着这条小路去李叔家走访,路两旁的小树林里,照例春天会开满了各种鲜艳的小野花,夏天则格外凉爽,秋天会铺满一层厚厚的落叶,而落满冬雪的一棵棵树木,就像一幅油画一样凝重而美丽。
偶尔,树林里也会有一个古怪的男人在那里四处转悠,一束小花,一只蝴蝶,一窝蚂蚁,都会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会蹲在那里仔仔细细的的研究半天,就好像在从事一项重要的科学试验一样。
男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面无表情,眼神呆滞,举手投足间却又处处充满了童稚的天真,呵呵,千万不要被他奇怪的外表吓到了,实际上这家伙的内心如同小白兔一样人畜无害。
“傻兄弟,你又偷懒跑出来玩了?”我笑着说道。
那人立刻直起腰,抬头望天,双手背后,装出一副悠闲散步的样子。
“傻兄弟,你爸妈在屋吗?”我继续问道。
“啊,啊,啊,啊”,那人开始手舞足蹈,可还是不说话,发出来的声音只是情绪的助词,你只能从轻重缓急中结合手势的指向连蒙带猜,去地里干活了,在家做饭了,去塘里捞虾了……
"傻兄弟"当然不是这人的真名,他的大名叫李健合,可是这个名字只有村干部填表时才用上,更多的时候人们还是叫他“傻子”,他是我的帮扶户李叔的儿子,第一次到他家里走访时,我灵机一动,给他起了“傻兄弟“这个称呼,听他的父母讲,傻子小时候也很正常,只是在七八岁时,有一次放牛时牛惊了,他受到惊吓,回家大病了一场才变成现在这样呆呆傻傻的样子,到后来,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
受到惊吓和智力停止发育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生活在自己独自的世界里,很少和人沟通,也不会干家务活和农活,终日游荡,浑浑噩噩的活着。
“这货是在装傻”,李叔经常这样恨恨的说道。
我看有时也怪像的,特别是家里忙的时候。
李叔就是傻兄弟的父亲了,老爷子今年有八十多了,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性格开朗,家务活农活样样还都能干,最重要的是,他在解放前还上过几年小学,认得不少字,这在同龄的老人中倒是很少见。
"我上到三年级了,还是个小知识分子咧"我一开始恭维老爷子身体好,他就会洋洋得意的这样说,“我还会吹笛子、拉二胡,我不识谱子,不过只要让我听几遍调子,手指头就会知道该咋弹了”
好吧,其实我本来想说我用“五笔”打字也不会背字根的,看到字了手指头也会自己去找键盘,可是又怕老爷子听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李叔爱唱爱玩倒是真的,有一次乡里为了丰富群众的文化生活,给每个贫困户家里发了一台唱戏机,正好前一阵子我也给敬爱的岳母大人的唱戏机里下载了好多戏剧,于是我就给李叔的机子上也装了好多诸如巜王二姐思春》、巜龙三姐拜寿》、巜张四姐下凡》之类的段子(天知道咋会有这么多名字好玩的东东),结果一个下午的扶贫走访的时间里,我和李叔这一大一小俩老顽童就坐在他家堂屋地面铺的席子上,一边嘻嘻哈哈的欣赏着唱戏机里二姐三姐四姐们的悲欢离合,一边啃着西瓜,顺带着说一句,西瓜是李叔硬让我吃的,我不吃他就要撵我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最初接触的生疏感很快就消失的荡然无存,在很多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我都会走过这条熟悉的小路,就像是一个城里人来这里看望一家远房亲戚一样,有时李叔家没人,我也会轻车熟路的推开房门自已去倒水喝,或者尝尝盆里新摘的菱角、芡实或花生,反正他家白天没人也不锁门,当然,有时也会扫扫院子,给鸡食盆添把饲料……
李叔不在家时固然没事,不过他要是在家就会给我带来一个新的烦恼,每次结束走访要回去时,老爷子都非要开三轮送我回村部,第一次听他这样说时吓了我一跳,自然是坚决不敢坐了,只到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他去伞陂街上接两个孙子放学,洋洋得意地把一辆电动三轮开得飞快,于是在他又一次提出这个要求并且“傻兄弟”干脆把我的挎包带都给拉住的时候,才战战兢兢却又满是惭愧的爬上了三轮车的副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当司机并且心安理得的乘坐的。
于是我们之间的好多扶贫访谈都只能在三轮车的驾驶座上进行了——
“李叔,你老的身体真硬朗啊”
“那是,干农活养人啊,我要是歇个三天让我不干活,肯定能憋出毛病来,俺小孩他舅就是,天天坐办公室不动弹,现在退休了爬个三层楼就喘”
我眼前迅速脑补出一个大腹便便,两手背后的秃顶胖老头的形象,呃,李叔说的咋这像十来年后的我呢,我赶紧摇摇头,彻底摒弃了这个令人恶寒的念头。
“现在共产党的政策好哇,习近平总书记领到俺们奔小康,过上好日子,种田不收税,看病还报销,不象文化大革命时,老崔队长从地里搂点红薯秧子烂野菜,掺点米糠煮成一锅‘忆苦饭’让俺们吃,他自己带人在旁边守着,谁要是不好好吃就开他的斗争会……”
可怜的老崔叔,愿他的在天之灵原谅我们。
可生性开朗的李叔也有烦恼的时候,用他的话来总结,他最大的三个烦恼就是“房子、身子和儿子”由于家里劳动力少,收入困难,一家三口不得不长年累月居住在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里,那房子又矮又暗,四处透风,并且还和厨房连在一起,只要一做饭,屋子里都会灌满呛人的烟气,年年生活在这样阴暗的环境中,李叔落下了个肺气肿的病根,一到冬天就喘个不停,严重时还会引发心脏病,更是没法干活了。傻儿子则是他最大的一个心病,这家伙天天痴痴傻傻的,家里活地里活一点也不会做,可以说是没有一点自理能力。
“老王,你说我该咋办呢,明个我要是和你姨都不在了,这货连饭都吃不上嘴,共产党连‘三座大山’都推翻了,你说我这头上的‘三座大山’啥时候能推翻呢?”
李叔说这些话的时候,"傻兄弟"就低着头默默的靠在墙边,用鞋后跟无聊的蹭着墙皮。
“别急,李叔,你那不叫‘三座大山’,充其量只能叫三个‘小土坡子’,你不是说现在政策越来越好吗?政府不会让咱们家老这么受难的”我坚定的宽慰着他。
很快,村里就下来了一批危房改造的扶贫配套资金,李叔家作为第一批享受这个优惠政策的贫困户,他只用再花上很少的一笔钱就能盖起新房子了,高兴得他那一阵子逢人就说:“从民国到如今,我活了八十多了,从来没听说过盖房子政府还给贴钱的……”
在老爷子不停的絮叨声中,房子也一天天的盖起来了,起地基了,砌墙了,结顶了,刷外墙了,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推开院门,一座崭新的红砖水泥顶的房子出现在眼前!
李叔去地里干活了,“傻兄弟”则一反往日的羞涩,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领着我四处参观他的新居。
“啊,啊,啊,啊”
这一次不用猜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老王,看哥的新房子牛不牛”;“老王,看这边的厨房也盖成新的了,村里还发了液化气灶呢”;“老王,老王,看这大衣柜,村里才发的,漂亮不”
新房子盖好了,李叔的心情也更加好了,我又帮他申报了新农合的慢性病资格,每月可以免费拿些治疗气管炎的药了,再加上又住上了新屋,每年冬天李叔必发的肺气肿居然奇迹般的减轻了。
“低保和五保也有了,毎月不干活都能领到钱了,现在我就剩下这一个小土坡子了"指着正在笨手笨脚的学着打扫院子的傻儿子,李叔笑咪咪的调侃着说道。
“放心吧李叔,这个小土坡早晚也会消失的”
望着正在艰难的挥舞着扫箒和灰尘搏斗的“傻兄弟”,我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说道:
加油啊傻兄弟,“快些长大”,明天,肯定也会比今天更好的!
王辉 202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