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岛开发区作协为了激励广大作家的创作积极性,不断提高创作水平,早出人才,多出作品,将不定期地推介本区作者在省级(含省级)以上文学期刊发表的优秀作品。本期推荐苗艺佳作《最后的格格》,2023年刊发于《中国作家》第10期。
苗艺,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理事,秦皇岛开发区作家协会主席。自1982年开始,先后在《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十月》《青年文学》《河北文学》《长城》《山花》《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天津文学》发表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小说曾获河北省年度十佳作品;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年度选本。其中小说《逃亡》刊发于《中国作家》2008年3期,小说《哑哥》刊发于《中国作家》2014年6期。
最后的格格
一
“什么?叫格格?”金泓雯听了惊诧的一愣,满是蔑视地说,“格格,那是随便叫的吗?现在还有格格吗?”电话那头传来不以为然的哈哈的笑声。那戏谑的笑声,顿时燃起了她心中的不快。她没有听清电话里又说了什么,也没像以往那样“煲电话粥”,三言两语说完,气恼地把电话狠狠地挂了。
屋外的天空,一朵云彩飘了过来,遮住了正午的太阳,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坐在沙发上,她感到血往上涌,头涨疼涨疼的,一定是血压升高了,赶忙从茶几的抽屉里找出一片心痛定,舌下含服。她不愿去想刚才的电话,愤愤地打开电视机转移注意力。调了好几个频道,都在播放宫廷剧,戏里面阿哥、格格的喊声此起彼伏,搅得她愈加心烦意燥,索性换了个正在播放广告的频道。
刚才的电话是三姐打来的,笑得那么开心,说她得了个重孙女,孙子给起了个小名,叫“格格”。现在的年轻人一定是宫廷剧看多了,是个女的就敢叫格格。格格是什么,那是贵族,不是有几个臭钱就能成贵族,没有几代人的培养,能出贵族,能有格格吗?
一阵清风拂过,云朵飘然而去,阳光像雷阵雨似的,猝然铺洒进来,灌满了整个屋子,瞬间把屋里照得明晃晃的亮。金泓雯眯着两眼茫然地朝窗外望去,空荡荡的目光好像在寻找安放之处。阳台上方的晾衣架悬挂着一条白色的浴巾,就像一块小银幕,阳光把它映得雪白,刺得人眼恍惚迷离。微风中,叠印在那上面的一帧帧画面动了起来,几十年的光阴,如流水一样汩汩流淌,似有所见,又朦胧一片。她仿佛又看见家里的那挂马车,车上安装的轿厢雍容华贵,她和几个姐姐身披华丽的大氅,坐着马车上学去。之后,在伪满洲国当大官的大爷和爸爸,把马车换成了四个轱辘的小轿车。每次上学放学她都要争着坐在视野最好的副驾驶位子上,为这她没少和几个姐姐吵架,每次都是三姐从中调和,说她小,劝其他几个姐姐让着她。要说当年的三姐还真是个格格。可三姐少年离家,抗战胜利不久就参加了革命,六十多年的磨砺,尤其是好几年“五七”干校的锻炼,皇亲国戚的贵族风度,格格该有的做派,早已荡然无存,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俗人。现在老了老了,也不知咋想的,又把当年蔑视、背叛的东西拿来炫耀。可转念一想,不对呀,电话里三姐说到格格时的口气,还有那笑声无不透着调侃和嘲讽。三姐还是当年离经叛道的那个人。想到三姐对她多年引以为豪的东西充满了蔑视,心中顿时生出了几分怨忿。
靠在皮沙发的扶手,金泓雯不知不觉睡着了。睡的正香时,就听到奶妈说,小格格快起床吧,再晚会儿上学要迟到了。她娇嗔地晃晃头说,不嘛,不嘛。说着用手抻起被子把脸盖上。可她刚蒙上脸,电话就响了起来,急促的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她猛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把身子从沙发背上往前移了移,神情恍惚地看了看电视里闪动的画面。终于,电话铃把她拉回了现实中。看了看放在茶几上手机的来电显示,这才想起今天下午女儿夏芸约好了跟她通电话。二十多年前,她把夏芸送到美国留学,每十天半个月就要跟她通一次电话,那时美国的跨洋长途电话费低,为了省钱,每次都是女儿把电话打过来。现在国内的国际长途电话费不比美国的贵,可形成的习惯还是延续了下来。
夏芸电话里说,“妈妈,您到美国探亲的申请很快就能批下来。您这次来不是短期居住,抽空也准备一下。”
“嗯,嗯,知道了。”她漫不经心的语调透着倦怠。
“妈妈,您好像不太高兴,您是……”
“没有,没有,刚才睡着了,还没醒过顿来。”她敷衍了一句。她想跟夏芸说说三姐重孙女名字的事,说说刚才做的梦,可又怕夏芸嫌她管闲事,爱唠叨,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其实金泓雯对夏芸的电话既盼望又抗拒,甚至还躲避。自从丈夫一年前去世以后,夏芸担心她一个人孤单,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连端水拿药的人都没有,坚持要她去美国和她们一块生活。想到女儿终究还是惦记着她,心里多少感到了一点欣慰。俗话说养儿防老,按说她应该到美国和女儿一家三代同堂,天伦之乐,颐养天年,可她总觉得夏芸虽是她生的,却跟她不亲,像浮在水上的那层油,彼此隔膜着。到美国小住一段时间还可以,但要去定居她始终犹豫不决。每次夏芸和她说起这事,她都是无可无不可地敷衍着。夏芸的电话又让她感到了必须选择的压力。
然而,二十多年前,金泓雯等夏芸的电话时不是这样的。
那天,她早早就守电话旁,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第一声铃声刚响,她就拿起了电话。夏芸在电话里告诉她,绿卡下来了。停了片刻,有些羞赧地说,“妈妈,我怀孕了。”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她喜出望外的不知说什么好,突然鼻子一酸,拿着电话的手簌簌地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改革开放初期,随着第一波出国潮,结婚一年多的女儿女婿通过托福考试,带着仅有的三百美元到了美国,勤工俭学读完了硕士,然后在美国打工挣钱,出国十多年从未回来,也不敢要孩子,直到拿到绿卡才敢怀孕。
放下电话,她就把夏芸拿到绿卡的天大喜讯告诉了三姐,三姐听了竟不以为然地在电话里说,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那个绿卡不就是咱们的身份证吗?该给一个了,不然出门、住店多不方便。故作愚钝的调侃和揶揄,那口气流露出的全是轻蔑和不屑,把她噎得半天喘不上气来。她知道三姐这是故意气她,三姐总这样,常常对她视为神圣了不起的东西不以为然,三言两语,就把那些高大上的东西击打得七零八碎。小时候就这样,活到耄耋之年脾气秉性仍没改。为这,三姐从小就不招娜(ne妈妈)待见,也挨过娜的打。电话里被三姐玩笑似的不软不硬怼了一通,她暗自发誓再也不给三姐打电话了。按说她从小就特别黏比她大七岁的三姐,跟屁虫似的,走哪跟到哪,即使她大学毕业,结婚生了夏芸仍离不开三姐。但只要真伤了她,她就能决绝地做出让人始料不及的事。住在同一个城市,她竟一年多没跟三姐联系,更没登三姐家的门。春节三姐打来电话拜年,她让丈夫去应承。听说三姐领着孙子要来串门,她以去医院看病为借口躲出去不见。要不是夏芸第一次从美国回来,闹得差点出了人命,她或许真就断绝和三姐的来往。
确实,这次去美国不像以往只是小住些日子,是关系到她未来耄耋之年的生活。
自从女儿拿到了绿卡,美国就像有了金泓雯第二个家,隔两三年就要去住些日子,尤其是她和丈夫从大学教授的岗位上退下来后,就像迁徙的候鸟,每年都要往大洋比岸飞一次。外孙女丽莎说,姥姥和姥爷是空中飞人。金泓雯听了哈哈直笑,她喜欢这样富有变化的生活节奏,不想像三姐那样,离休后帮儿子看孙子,孙子可大了,又要帮儿子看孙子的孩子,整天忙忙碌碌,平庸得就像一个老妈子。可是近几年,金泓雯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去一次美国,十几个小时的空中颠簸让她身心俱疲,像大病一场。去年丈夫心梗突然去世,给了她极大地打击,几乎在一夜之间她的身体就垮了下来,时不时发作的美尼尔综合征,像过山车搅得她天旋地转,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让她再没有了当空中飞人的奢望。
夏芸不放心她,八十多岁的年纪了,身边没有个人怎么行,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临回美国前给她找了个保姆。可夏芸前脚刚到美国,她后脚就把保姆辞了。娘俩为这事在电话里争吵了一通,夏芸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到美国跟着她,要么进养老院。可这两个都不是她的选项,对未来她真还没想好。争执的结果俩人都做了妥协,她到美国先住半年,然后再做决定。
这时,门锁随着钥匙的转动一响,二林推门进来了。二林是三姐的二儿子。比起哥哥大林,二林从小乖巧聪明,更招人喜爱,她对二林也就多了几分偏爱。当年三姐领着两个儿子来家窜门,她给两个孩子分糖吃的时候,总要偷偷的多给二林一块。夏芸出国后,她把多出来的钥匙给了二林,方便他随时到家里来。丈夫去世后,二林比以前来的更勤了,给清冷的家里添了几分热乎气,让她在孤寂中有了一丝慰藉。在众多的侄男嫡女中,她觉得只有二林跟她最亲。
二林在她对面坐下,刚叫了声小姨,快六十岁的半大老头眼泪就扑扑地滚了下来。在二林抽抽噎噎的诉说中,她听明白了三姐和二林昨天在电话里吵了起来。
二林成家后,和三姐在一个小区前后楼住着。起初,婆媳间倒也相安无事。老话说亲戚远来香,近了高垒墙,又何况敏感的婆媳关系呢,日子久了难免有些龃龉。那年赶上二林的媳妇生孩子,三姐在外地大林家看着两岁的孙子,就没回来伺候二林媳妇的月子。从那以后,不但二林媳妇,就连二林都对三姐有了意见,时不时就为一点小事生气,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情不自禁地站在二林一边,替二林抱不平。大前年,大林见三姐和二林一家别别扭扭,同在一个小区住着,见面连个话都没有,就把三姐接到他们家去了。半个月前,大林开着一辆面包车来了,也没和二林打招呼,把三姐家值钱的东西全拉走了,剩下的都当破烂卖了。二林气不过,昨天以儿子结婚没房子为由,让三姐把不住的房子过户到自己儿子的名下当婚房。三姐说二林太自私,太霸道。二林丝毫不让,问三姐,你们投靠你大儿子了,你们的存款和家产一点也没给我,我还是你们的儿子吗?气得三姐在电话了骂道,你真混蛋,我还没死呢,你就要分我的东西。
看到二林哭得那么伤心,她感到心像刀扎了那么疼,她说,“你马上给我买高铁票,我找你妈去。”
二
坐在飞往美国洛杉矶的航班上,金泓雯心里有些紧张,尽管上机前已经吃了药,但仍然害怕美尼尔综合症在飞机上突然发作,头痛难受她能忍耐,又呕又吐可就太失身份了。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坐飞机了,可飞机往上攀升时,巨大的压力还是让耳膜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好不容易飞机爬到飞行的高度,又遇到了一股气流,剧烈颠簸的机身,令她目眩头昏,恶心想吐。终于,飞机开始了平稳的飞行,身体的不适渐渐消退,她把身子向座椅后背一靠,想安静地休息会儿,可刚一闭眼,三姐就站到了她的面前,怎么撵都不走。临上飞机前,她为二林的事专门去了一趟三姐家。她还想像当年那样,义无返顾地解救三姐于水火之中。那时,上中学的三姐爱上了管家的儿子,被娜狠狠扇了一个耳光,骂三姐下贱坯子,关在屋里不让上学。几个哥哥姐姐找她去偷娜的首饰,帮三姐筹钱离家出走。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娜每天上午睡大觉,下午抽大烟,晚上打麻将。娜的屋子,娜不叫,众兄妹谁也不敢进,唯独她这个掌上明珠可以例外。趁娜睡觉的时候,她偷了娜随身带的钥匙,打开了首饰箱子,抓了一把金银翡翠,还到库房偷了两个大银盾。离家出走的三姐很快就参加了革命,成了这个家族里为数不多的离休老干部。在一次众兄妹的聚会上,三姐深情地说,小妹对我的帮助,改变了我的人生,我永远不会忘记。然而,那天在三姐家,她说一句,三姐驳一句,冷言冷语把她呛得彻底寒了心。当年没有她的帮助,三姐能有今天吗?她从三姐家流着眼泪摔门而去,回到家哭了一个晚上,三姐的绝情无义,让她越想越伤心。突然,飞机被强大的气流席卷得栽了个跟头,机身向下猛地一冲,她的整个身子顿时悬在半空中,心脏像被提拽起来,肺叶被压成了一张纸片,强烈的失重感使她的呼吸愈加困难,恨不得用手扒开胸膛,让压扁的肺叶重新舒张开。那一刻,在痛苦中寻求解脱的她,不求生,但求死。一直到飞机降落,稳稳地在停机坪站住,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才各就各位稳当下来。
坐着女儿到机场接她的宝马车回到家里,她脸色依然苍白,浑身像剔了骨头似的拿不起个,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让她的头疼痛难忍,进了屋,倒了一杯水,吞下两片舒乐安定,倒头便睡。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没由来的突然惊醒,睁开眼睛,惶恐不安地看着四周的一切,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如何来到这里。她呆呆地躺在床上,直到听见庭院里鸟儿婉转的啼鸣,闻到夹裹了松脂油的清香,看见屋里巨型玻璃缸里游弋的金龙鱼和银龙鱼,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自己是在夏芸家,惊悸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
第二天上午,金泓雯打开随身带来的行李箱,把多年珍藏的一个猫眼翡翠戒指送给了夏芸。
夏芸戴在手指上看了看,又摘了下来,淡淡地说,“倒也不难看的,只是在美国,人们只认钻石,不认翡翠。”
“那是美国人不懂。你看看这戒指的金托,造型多考究,工艺多精湛。还有镶在上面的这颗翡翠,一半湛蓝,一半翠绿,晶莹欲滴,水头多旺,跟猫的眼睛一样灵动。这还是你姥姥和你姥爷结婚时,溥仪皇帝赏赐的。”
听她这么一说,夏芸好奇的又拿起来猫眼翡翠戒指,仔细地端详起来。金泓雯一向以身上流淌着爱新觉罗的血液而为傲,此时见女儿脸上露出了喜爱和羡慕的神情,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得意。她愿意女儿永远仰慕她,敬佩她,依赖她,这样女儿就永远离不开她。
可是,在夏芸家只住了一个多星期,金泓雯又忐忑不安起来,想着将要和女儿一家至少生活半年,她就感到恐惧,谁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会发生什么,又会生出什么烦恼。她至今还记得,两年前她和丈夫就是从这幢小楼里愤愤而去,发誓再也不到女儿家来了。
那年的夏天,她和丈夫来美国探亲。女儿一家已从美国的东海岸搬到了西海岸洛杉矶的新家,原来不太宽敞的住房换成了独门独院的二层别墅楼。用松木加工而成的木栅栏,围绕独幢小楼,圈成了一个规整的庭院,院里八百多平米的花园让女婿打理得花草茂盛,树木葳蕤,在庭院外高大红松林的衬托下,像一个藏在深闺里娟秀典雅的少女。白天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向外眺望,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听不到任何嘈杂和喧闹,最近的邻居也有五六分钟的车程。傍晚漫步于庭院里,有雾霭从灌木丛中升起,那是被烈日炙烤过的地面,在喷淋之后蒸腾出的水汽,衬着越来越暗的绀色天幕,泛出淡淡的蓝……尤其到了夜晚,一阵微风吹来,红松林即刻掀起汹涌的波涛,那松涛声似惊涛拍岸,像疾风骤雨,带给人一种超越时空的悠远和宁静。当时她就想,这不就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这不就是她养老的理想之地吗?她当时就决定,等回国后,把住房和家产处理掉,带着真金白银到美国来安享晚年。
然而,一个突然出现的事情打破了她的计划。
那天吃完晚饭,女儿、女婿没话找话地陪着她和丈夫聊天,她知道她们一定有事跟她说,可她矜持着不说破。终了,夏芸忍不住了,指着女婿说,“妈妈,晗涛的外甥女要来美国读大学。”
她淡然地说,“好啊!学校联系好了吗?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女婿晗涛说,“学校定了,但我妈,我姐不放心,想让孩子住在家里。”
夏芸家的二层小楼,一层有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储物间,还有一套独立的客房租给了一个华人留学生,租期三年。二层一条开放式的宽大走廊,连着四间卧室,夏芸和晗涛住一间,外孙女住一间,他们来了以后,她和丈夫各住一间。她本想说,家里也没有屋子了,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们是不是想让我和你爸住在一起,腾出一间屋子?”
夏芸和晗涛面有难色地望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出声。
她顿时生气了,“你们要赶我们走,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我和你爸两人睡在一个屋里,互相干扰休息不好。我们两个人分房睡已经十多年了。”
夏芸也生气了,“妈妈,您这不是和您商量吗?不行就算了,说那些用不着的干什么。”
晗涛赶忙说,“您别生气,我和夏芸再想办法。”
她原以为发了一通脾气,夏芸和晗涛会改变主意,不再让晗涛的外甥女住在家里。可女儿将一层的储物间收拾出来,准备住进去,把二层他们住的卧室腾出来留给晗涛的外甥女。她知道后更生气了,一个小丫头,凭什么要举到天上去?夏芸怎么这么贱皮子,没有一点做长辈的样子,连尊卑长幼最起码的规矩都没有了。那天,晗涛上班走了,她把夏芸叫到自己的卧室,“晗涛他姐又不缺钱,完全可以给闺女在外面租一套公寓住”
“妈妈,不是钱的事,是担心孩子还小,不放心。”
“我只要一想到和一个外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整日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就心烦。”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的却是,那女孩子来了以后,势必会分散女儿、女婿对自己的关心和呵护,他们对女孩的关爱多一分,对自己的照顾就会少一点。
“当年我们俩刚到美国,是晗涛他姐经济上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我和晗涛能读完硕士,没有他姐的接济根本不可能。现在他姐让我们当舅舅和舅妈的帮忙照顾一下孩子,我们能张口说不吗?人总得讲点良心呀!”
一句话惹得她不高兴了,“良心,我从小把你养大,你怎么不跟我讲良心呀?”
“妈妈,您,您就不能通情达理点吗?”
一句话把她惹恼了,“我不通情达理。那好,我走,离你远远的。你马上给订机票,明天我就走。”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
晚上,夏芸跟晗涛学着白天的事,边说边哭,“这是我的家,她凭什么颐指气使,就因为她生了我?”
当时她正好下楼,无意中听到储物间女儿说的话,她真想一脚把门踹开,告诉他们,就是因为我生了你,没有我就没有你,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对我的任何怠慢都是忘恩负义。
可是屋里传来晗涛的一句话,让她愣住了。
晗涛说,“没有边界的亲情是危险的,以血缘为名的控制让人窒息。”
白天她哭喊着要回国,那是在气头上,原本只是示威说说而已。可听了女婿的话,她寒心了。她觉得自己对夏芸的爱最无私,而这缘自最伟大的母爱,母爱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浓稠得如胶似漆,没有缝隙,更没有边界。女婿到底不是自己生养的,即使相处了这么些年也还是生分,可她不能理解夏芸怎么也变了。她坚决要回国,任女儿、女婿怎么劝,怎么留都不行,逼着女儿买了飞机票,在美国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匆匆回到了国内。
后来晗涛的外甥女又改主意了,不来美国了,要去英国留学。夏芸几次打电话来,让她和丈夫回美国去,她始终不搭那个茬。丈夫突然去世,女儿、女婿立刻回国,看着两个孩子忙前忙后处理后事,有时饭都吃不上,她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与女儿、女婿的关系。
这次来美国,最初的那些天,夏芸为了排遣金泓雯心中的孤寂,三天两头邀请国内旅居美国的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其中一个叫艾玛得来的最多。艾玛和夏芸同岁,两人在美国同一所大学读研究生。艾玛没说几句话,金泓雯就从几个字音里舌前音舌后音不分,听出艾玛是个东北人,细一问居然和她是同一个省同一个市的老乡。异国遇同乡,她顿时对艾玛多了几分亲近。艾玛心直口快,爱说爱笑,给她绘声绘色讲了许多华人在美国的故事,特别是讲了夏芸在美国打工闹出的一个笑话。
原本艾玛在一家美国酒吧打工,那天来例假肚子疼,就让夏芸替班,那也是夏芸第一次出去打工。快打烊了,一个喝酒的美国人跟夏芸要“螺丝刀”,夏芸有些不解,看看那个美国人彬彬有礼的样子,不像喝醉了闹事的酒鬼,满口应承了下来。到酒吧后厨,她翻箱倒柜地找螺丝刀。在酒吧打工的台湾女生大为奇怪,不知顾客要螺丝刀干什么。当夏芸把螺丝刀拿给客人时,那个美国佬先是吓得往后一躲,愣愣地望着她,一脸的困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举起手,扬着头,做出喝酒的样子。旁边的台湾女生恍然大悟,告诉她“螺丝刀”是一种鸡尾酒的名字。
那段时间金泓雯倒也没感到日子难捱,然而短暂的热闹结束了,生活又回归到寻常的平静。女儿、女婿每天早出晚归上班下班,一走就是一整天,忙得一天说不上几句话。隔辈亲,隔着一辈人最亲,她更愿意把情感放到外孙女丽莎身上。可丽莎已经上高三中了,中午也不回来吃饭,下午五点才放学回家。夏芸的头胎生了个男孩,第一次回国时,夏芸把孩子刚递到她手上,她就喜欢上了那个大胖小子,抱在怀里就不想撒手。两岁多的时候,男孩因为意外夭折了,好几年后才有了丽莎。金泓雯怕再有什么闪失,丽莎一岁时,她让夏芸把孩子送回国内,由她来抚养,丽莎在国内一直长到六岁才回到美国。那时丽莎整天姥姥、姥姥地叫着,寸步不离跟着她。可现在每天放学回来,进门就上楼,钻到自己的房间里,不到吃晚饭不出来,见到她只叫声姥姥,再没有第二句话。想了解了解当今的时事,打开电视所有的频道全是英语,她那半吊子的英语几乎听不懂。夏芸给她找了几张当地出版的中文小报,那上面竟然还有不通顺的句子和错别字,让她难以卒读。因为语言不通,她不敢迈出院子半步。白天站在独幢小楼的二层阳台上,看不见一个人,庭院周遍的红松林笔直挺立,如同监狱的铁栅栏,将她和整个庭院紧紧地囚禁。她一个人守着一幢寂静的小楼,坐在掉一根针都吓人一跳的屋里,呆呆地望着太阳,日升而起,日落而下,每天循环往复。
傍晚,天空阴沉,朦胧的天色,她看不见熟悉的老街老店,听不到市井人气的喧嚣。一阵秋风吹来,庭院里的树木落下了几片枯叶,凄冷把四周涂抹得昏昏暗暗,她的心一惊,猛然想起古代诗人孔绍安的诗:“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可下,犹言惜故林。”
三
星期日休息,金泓雯却早早地醒了。为了让夏芸多睡一会儿,直等到客厅里的落地钟敲了九下,估摸沃尓玛超市已经开门营业了,她才叫醒夏芸,让女儿开车拉她去沃尓玛买东西。别看在大洋彼岸,沃尓玛超市里的中国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国内有什么,这里就有什么。这里的商品不管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 “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难怪夏芸每次回国,最犯愁的就是给国内的亲朋好友带礼物,美国的日常用品几乎都是中国制造的,实在找不出有什么特点的东西。她走到食品区,偌大一片开放式柜台,琳琅满目,米面油盐酱醋茶,甚至连王致和酱豆腐,北京二锅头,四川麻椒、郫县豆瓣酱,都应有尽有。她欢喜的不得了,把货架上的食材一个劲地往购物车里装。她仿佛看到那些食材经过炸、炒、烧、炖、煮、蒸,都变成了她爱吃的一日三餐:早上馒头片夹煎鸡蛋,红豆苞米茬子粥;中午米饭宫保鸡丁,配紫菜鸡蛋汤;晚上牛肉大葱包子,小米粥就榨菜。
她早就想亲自下厨做一桌家常的饭菜,让全家围坐在一起,品尝着酸辣咸甜,天南地北聊聊天,享受着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每天早晨女儿女婿外孙女撩开被子就往外走,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一走一整天。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做了一桌子的饭菜谁吃呀?即使不上班在家休息,夏芸也不好好做饭,饿了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几块批发的鸡肉、猪肉、牛肉半成品,用微波炉融化,放到烤箱烤烤。那些东西吃在嘴里粗糙生硬,没滋没味,如同嚼着一嘴的锯末。更多的时候,谁饿了,打开一人多高,有半面墙宽的冰箱,拿出装着红、绿、白膨化食品的罐子,每种各抓一把放到杯子里,然后把冰箱里冷藏的牛奶往杯子里一冲,边吃边喝,这样的东西能好吃吗?尤其那些来不及吸收牛奶水分的膨化食品,嚼在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粗鲁的就像一把锉刀锉在她的神经上,让她感到一阵阵恶心和厌恶,这跟她咀嚼不出声的家教格格不入。
不光吃饭,就是喝水金泓雯也和这个家南辕北辙。
记得第一次来美国探亲,正赶上夏天。天热想喝凉白开,可她发现家里没有盛白开水的玻璃凉杯,就让夏芸去超市买一个。
“不用,美国的自来水可以直接饮用。”女儿一脸的不屑,说着从自来水龙头接了一杯凉水,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那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远古,皱起眉头说,“我可不习惯。自来水管的水,总该煮一煮,不然那里的大肠杆菌会让人拉肚子的。”
女儿说,“那是在国内,这是美国。您的习惯要随着环境改改了。”
然而,她根本不想改变,还想着法的让女儿一家改变。她从家里找出一个玻璃器皿洗干净,把自来水烧开后,再倒进玻璃器皿里晾凉,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开始女儿一家人觉得进屋就能喝到水,挺方便的,也跟着喝。
几天后夏芸发现,玻璃器皿里的水是煮开晾凉的,不高兴地说,“自来水含有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煮开了,矿物质就被高温杀死了。”
她当时就把脸撂了下来,真是费不讨好。她一赌气,把玻璃器皿拿到自己的卧室里,依然把水煮开晾凉了喝。
一直以来,每当和夏芸发生矛盾,金泓雯就感到夏芸和她不亲,后悔当年不该把夏芸送到三姐家。那时他们夫妻两地分居没法带孩子,夏芸一断奶,她就把她送到三姐家,那时三姐一家正在五七干校。夏芸上小学四年级,他们夫妻团聚了,才把夏芸接回城里。然而,在夏芸的心中,三姐是妈妈,而她不过是个陌生的阿姨。接夏芸回来的时候临近春节,她原以为天各一方的一家三口终于能过个团圆年了,可到了三十的晚上,屋外响起鞭炮声,夏芸哭着喊着要回家过年。她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夏芸说,不是,这不是我家。那天晚上,孩子哭,她也哭。星期天休息,一家三口出门逛街,她和丈夫俩人谈笑风生肩并肩地走着,夏芸却惊恐不安地跟在后面。时常她和丈夫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孩子不见了,一回头,看见夏芸一脸的惶恐,可怜巴巴的在几步远的身后亦步亦趋。以后星期天休息,再出门时就不带夏芸了,俩人尽情地享受浪漫的二人世界。
有一次,她和丈夫上街看电影,让夏芸看着在炉子上煮的绿豆粥。他们前脚刚走,楼下的同学就把夏芸叫出去玩了。等夏芸想起炉子上还煮着绿豆粥时,急匆匆跑回家已经晚了。炉子里的黑褐色的蜂窝煤烧乏了,变成了一块灰白色的土团。一锅稀饭不但锅底烧成了黑色的焦炭状,连锅帮周圈也都烧糊了。金泓雯没打也没骂夏芸,怕那样孩子跟她更疏远了。只是让夏芸到食堂给她和丈夫买了四个包子,罚夏芸把锅里烧焦的饭吃了。吃的时候,金泓雯问好吃吗?吓得夏芸先是点头,又赶忙摇头,不敢说好吃,也不敢说不好吃。夏芸上了高中,依然念念不忘身在外省的三姐。金泓雯去杭州出差,买回了两块丝绸被面,放到箱子里。等到她要做被子的时候,发现丝绸被面没有了。夏芸说,我看您也不用,我给三姨寄去了。当时她听了哭笑不得,对三姐既羡慕又嫉妒。
在沃尔玛超市里,金泓雯兴致勃勃地左挑右捡选了好些新鲜的食材,回到家认认真真地做了几个菜。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把荤素搭配,酸辣咸甜兼有,色香味俱佳的六菜一汤端上桌子,叫大家吃饭。可半天不见人下楼,她只得上去挨个屋地敲门。女婿在屋里给公司赶着一份文件,女儿在电脑上看股市分析,外孙女津津有味地打游戏。眼见饭菜要凉了,还不见人下来,她着急了,在楼下大喊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陆陆续续下楼。晗涛成了一碗米饭,把每样菜往碗里夹了一点,边吃边往楼上走。丽莎边打游戏边吃,筷子差点捅到鼻孔眼里。望着一桌几乎没动的饭菜,她感到特别的失望。想想这些年她在国内时常向亲友们炫耀的女儿一家的生活,编织的让人羡慕的天伦之乐,简直就像个天方夜谭。终于,等到夏芸从楼上下来,冥冥中她期待女儿会露出一脸的惊喜,这个菜夹一口,那个菜夹一筷子,忙不迭地说,好吃,好吃。然而,夏芸瞥了眼桌上的菜,不以为然地说,不就吃个饭吗,干嘛搞得这么复杂。夏芸说不饿,象征性地喝了半碗汤,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出一阵叮当乱响,就听夏芸嘟囔道,做个饭,把厨房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她最后的一点期待也破灭了,一阵心绞痛,让她眼前发黑。一瞬间,失落、寂寞、孤独,度日如年的煎熬如巨浪般袭来,顷刻间将她吞没。
金泓雯觉得夏芸变得和她越来越疏远,越来越格格不入,陌生得让她有些恐惧。她倾全身心地爱着夏芸,已经到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但她清楚,女儿不再是过去那个跟在身后唯恐走失的孩子,已成为一个有思想、有主见、有独立人格的成年人,许多观念与自己截然不同,针锋相对的让人难以融入其中,更不要说被别人指手画脚地驱使。甚至女儿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作为母亲,她无可救药地衰老,作为家庭主宰,她无可奈何地退出舞台中央。然而她又必须去关爱女儿,用关爱掩饰心中的失落,用事无巨细的操持,证明自己的存在。
望着一桌精心烹制的饭菜,金泓雯堵心得没有丝毫的食欲,她生气的把筷子往桌子上狠狠地一摔,气囊囊上楼进了自己的屋,关上门无声地落泪。那天她没有再下楼,送到屋里的晚饭,她一点没动,又让夏芸原样端了出去。她在无眠的夜里,盯着夜的漆黑,防止它猛然伸出的黑手再去劫掠她所剩不多的东西。衰老带来的无能为力,正把她在世界上仅剩的女儿、亲情,从搂得紧紧的怀里抢走。她害怕失去,但是越害怕越能看见事实。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她要用绝食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作用,表现自己对他们的爱,惩罚他们哪怕任何一点的懈怠不恭,不这样她在这个家还待得下去吗?
第二天早晨,夏芸把早餐的一个煎鸡蛋,两片面包,一杯牛奶的端上楼来,怎么敲门她也不开。夏芸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叫来晗涛准备把门砸开。这时,她在屋里大声地喊道,“你们滚,赶快滚,我还没死呢。”
急着上班的晗涛不得已下楼开车走了。不一会儿,又响起一阵马达的轰鸣,夏芸带着丽莎开着车也走了。
四
躺在床上,金泓雯呆呆地望着屋顶,直到屋里悄无声息,才慢吞吞地起床。这时院子大门的铃声响了。她拉开窗帘向下一看,艾玛站在院门的栅栏旁正朝她挥手。她觉得奇怪,不年不节,也不是休息日,她来干什么。
艾玛进了屋门,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顺势把挎包递给她,“阿姨,帮我挂起来呗。”边说边脱掉高跟鞋换上拖鞋,径自往餐厅里走去。看到餐桌上的早餐,艾玛端起来放到了微波炉加热。见金泓雯一脸的狐疑,笑了笑说,“夏芸让我过来陪陪您。”想到女儿仍然记挂着自己,心里溢满的怨愤多少有些疏解。可转念又一想,夏芸一定跟艾玛说什么了,否则艾玛不会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不由得警觉起来,客气地应酬几句,便上楼去洗漱。她再下楼时,艾玛把热好的早餐端到餐桌上。还是饿了,她三口两口就把早餐咽下了肚。吃完了,她连说,谢谢。
“不用谢,我愿意为您做点事。阿姨,您不知道,我觉得您特亲,每次看到您,我就想起了我妈妈。”艾玛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半年前她去世了,是自杀,就在我家里。”
听艾玛说她才知道,一年前,艾玛把寡居的妈妈接到了美国来安享晚年。可当中学教师的妈妈到了美国后整日郁郁寡欢,后来得了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白天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如果不叫她,她能一整天不吃不喝。可到晚上十点以后,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叫艾玛扶她上厕所拉㞎㞎,然而坐在座便上什么也没拉出来。跟她说没有㞎㞎,她就说艾玛成心想把她憋死。艾玛几乎整晚上睡不成觉,偶尔迷糊着了,梦里都是在拉㞎㞎,擦屁股,没多长时间原本红润圆乎乎的脸变得焦黄憔悴嘬了腮。那天上午艾玛出去办事,下午回来时,原本下地行走都很困难的妈妈居然爬到卫生间,用两条浴巾勒着脖子自尽了。
艾玛说完了,把眼泪一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阿姨,您看我跟您说这些干嘛。您昨晚上没睡好,一会儿您上楼补补觉。下午一点我把午饭做好放到锅里温着,睡醒了您就下楼吃。我就不陪您了。”
“不用,不用,你千万别再麻烦了。”
艾玛笑着说,“您别过意不去,我来陪您,夏芸是按小时给我付费的。”
她听了一愣,看艾玛认真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她诧异了,朋友帮忙也要花钱,难不说情谊也可用金钱衡量和购买?
金泓雯躺在床上,头昏昏的又涨又疼,想赶快睡一觉,可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艾玛妈妈的自杀深深的刺痛了她,许多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像电影似的在眼前浮现。
那年,夏芸拿到绿卡准备回国,这是她出去十多年第一次回来。为此,金泓雯提前两个月把家里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墙壁用新出的涂料而不是大白粉涂刷得一新,床上的被子褥子全部拆洗一遍,把不到两平米,仅能容纳一人的卫生间,安上了洗澡的热水器,一定要让夏芸在家里住得舒舒服服。那段日子把她忙得腰酸背疼,可她一想到就要见到十年未见的女儿,还有从未谋面的外孙,从心里往上冒甜水,恨不得即刻把她们搂在怀里,含在嘴里。好几个晚上她梦见,傍晚夕阳西下,屋里白墙上涂满了一层金灿灿的余晖,她被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中央,整个屋子温馨甜蜜,弥散着三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她奇怪夏芸小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是不是人老了就容易多愁善感,更在意家庭的亲情呢?
夏芸回国的那天,金泓雯和丈夫倒了三趟公共汽车到机场去接他们。出了机场大门,夏芸要了辆出租车,可车进了城不是朝家开,而是驶进了一家宾馆。
坐在宾馆大堂的沙发上,望着她一脸的疑窦,夏芸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已经预定好了宾馆,回国后不在家里住了。”
“为什么?这不是糟蹋钱吗。”
“妈妈,现在正是三伏的桑拿天,我们每天必须要洗澡。”
“我专门安了热水器。”
“那个卫生间太小了。家里又没有空调,实在不方便。”
“你的房子多大,才住了几天,就开始嘚瑟了。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你要嫌弃你妈妈,就别回来。”
不等夏芸再解释,金泓雯拉着丈夫摔门而去。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她的两耳嗡嗡直响,刚才女儿的每句话,甚至说话时的每个眼神,都对她充满了轻蔑。她感到自己没有了皮肤,血和肉直接裸露在外面,任何风吹来,不管是冷是暖,是轻是重,是柔是硬,她都觉得剜心的疼。回不回家住是次要的,她不能容忍女儿居然敢在她面前摆谱,对她的小瞧和低看。一个毛丫头才见了多大的天,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想当年小哥结婚的时候,已是伪满洲国摇摇欲坠的末期,尽管那样,家里还请了戏班子唱了半个月的大戏,大宴宾客。半个月里家中出出进进好几百号人,有日本的高官,有伪满洲国的达官显贵,有亲王,有福晋,那些前来道贺的阿哥、格格们谁见了谁都给她鞠躬行礼,那浩大的场面轰动了整个省城。
回到家,丈夫出去办事,她独自一人留在屋里,看着为夏芸精心准备的被褥,为他们洗澡安装的热水器,越想越生气。一瞬间,金泓雯因女儿的蔑视而愤怒,更因不能左右女儿的意志而绝望,她再也控住不住了,疯狂地用手撕,用牙扯,用剪子剪,把焕然一新被子、褥子、枕头、枕巾,撕扯得粉碎,用榔头把热水器砸的坑坑洼洼。之后,她深深陷入自我归因的对立,恨女儿狂妄自傲,怨自己没把女儿管好,一气之下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临自杀前,她给丈夫写下了遗书,说自己的死是夏芸逼的。幸亏丈夫回来及时发现,立刻把已经昏迷的她被送到医院,经过高锰酸钾溶液洗胃,硫酸镁导泄的一番急救,终于把她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夏芸没办法只得打长途电话,把三姨叫来。在医院里,金泓雯看到三姐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起来。三姐关上病房的门,沉着脸半天没说话,等她哭完了才说,哭够了吧。你看你这个大学教授干的事,寻死觅活的不丢人呀!孩子在哪住不都一样吗?
那不行!家里条件再差也是家,回来就得住在家里。
那你当年把夏芸送到五七干校的时候,看见厕所里爬着的蛆,你说啥也不呆了,当天下午就往回返。
那是两回事。我为她回来忙得腰都快断了。
这有什么呀,当妈的都这样。
哼!她有了几个臭钱,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才是根本原因吧?你以为你还是娜的掌上明珠,府里攒尖拔横的小格格?从小到大你自我中心惯了,稍不如意你就又耍又闹。你闹吧,闹得闺女进不了家门,外孙见不到姥姥。再闹,你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在三姐的连说再劝下,一场暴风骤雨总算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艾玛第二天拎着大包小裹又来了,夏芸借着准备午饭,故意躲到了厨房。艾玛利用给花浇水的空当走到金泓雯身边悄声问,“阿姨,来美国习惯吗?我觉得您好像并不愉快。”
她先是一愣,忙说,“挺好的。”她用狐疑的目光望了艾玛一眼,猜想艾玛一定听说了什么。内外有别,家丑不外扬,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家里这些不愉快的事。
艾玛微微一笑,“阿姨,不瞒您说,我刚来美国的时候,看啥啥不顺眼,干啥啥不顺心,整天和家里人生气,和自己较劲。后来我信了天主。”
“你是天主教教徒?”看着眼前这位毕业于北京知名高校的高材生,她惊愕了。
“我不像吗?信了天主,我就像变了个人。”艾玛说得那么自信,甚至有点洋洋得意。
俩人把客厅的花盆浇完了水,艾玛也把在教堂受洗礼的过程简明扼要地讲了讲。她听得云山雾罩,心里挺抵触的,却又抹不开面子驳斥。
“阿姨,您是不是一听说信外国教,有些难接受呀?”艾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察觉到她的内心活动。“其实,‘天主教’这个名词本身,就显示了中华民族文明博大的包容性。”艾玛耐心地给她讲解,天主教(Roman Catholicism),中文 “天主”一词,取自《史记·封禅书》所载:“八神,一曰天主,祀天齐”,表述“最高莫若天,最尊莫若主”。为了区别中国所信奉的宗教,就称这种教为天主教。虽然不能断定艾玛所说的正确与否,但她还是感到新鲜,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细心的艾玛,察觉了她细微的变化,说,“一时听不懂没关系,我给您带来了两本天主教的书,等会儿您一看就明白了。”说着拉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走到钢琴边,打开琴盖,“阿姨,我给您唱首歌吧!”
艾玛挺了挺腰,端起两臂,十指在琴键上飞速的一滑,行云流水地弹奏起来。屋里响起了热情欢乐,俏皮明快,充满青春朝气的歌声,沉闷的小楼顿时生动起来,客厅好像也比以往明亮了许多。她望着钢琴前的活泼身躯,嗅着从那身上散发出的勃勃生气,禁不住笑出了声,随即答应星期天礼拜时跟艾玛到教堂去看看。
那天,艾玛早早把金泓雯带到小教堂,让她先在教堂内厅的长椅上等一会儿,顺便看一看印着中文的敬拜日程告知单。不一会儿,信徒们一家一家的陆续到来,来这里做礼拜的都是方圆十几公里的华人,就连牧师也是从台湾来的华人,用嗲味很浓的普通话施教布道。艾玛是这个教区的执事,负责召集信徒,安排敬拜活动。来教堂的男女都衣着整齐庄重,即使不进教堂,在外面等候的孩子们也都是盛装打扮。
敬拜开始了,教堂的拱门被有意识地拉开了一条缝,不时地吹进阵阵清爽的凉风,携着教堂里闷热带着蜡烛气味的空气,裹着合唱队的歌声,形成了一股复合的对流风。金泓雯坐在椅子上,沐浴着教堂里的庄重肃穆,渐渐地鳞次栉比的繁华消遁,车水马龙的喧嚣淡去,人声鼎沸的嘈杂归于寂静,刚才在路上还躁动不安的心开始变得宁静。牧师用庄重的声音进行布道,那声音平缓没有抑扬,空旷中透着虚无。教堂里又响起了音乐声,伴着钢琴婉转的旋律,合唱队开始了歌唱,悠悠的歌声宛若来自遥远的天际。
瞬间,睡意袭来,金泓雯感到两个眼皮很沉很沉,脑子昏昏沉沉的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她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窃窃地看了看身边的人,好在虔诚的信徒正在专心致志地祷告,没人注意她。然而她庆幸之余,又有些不安。以前在国内,她看见过高耸巍峨的教堂,知道那是圣母玛利亚驻足的神圣地方,却从没有进去过,更来没有对那里寄以任何期望。今天到了美国,她竟然虔诚地坐在教堂里,想认真聆听牧师的布道,让圣母给她一些启示。可是她的心灵怎么也难以在教堂驻留,看着牧师嘴唇上下翕动,始终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如坐针毡的礼拜结束了,教堂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信众们已经起身往外走。按照敬拜日程的安排,接下来是礼拜午餐会。她随着人们来到绿茵茵的草坪上,席地围坐在一起,大人们相互交换各家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品尝着各家的独门绝技,诉说着道不尽的家长里短。孩子们最开心,他们这家叼一口,那家吃一嘴,在草坪上尽情的奔跑着,翻滚着,欢呼着,尖叫着。一个孩子在追逐中摔了个跟头,疼的眼里衔着泪,咧了咧嘴却没有哭。她看着孩子调皮倔强的样哑然失笑。那天的礼拜午餐会是她这次到美国后过得最愉快的一天。
自从去了教堂以后,为了打发孤寂的日子,金泓雯也时常翻一翻艾玛带来的那两本天主教的书,希望能尽快进入那个理想的天国之境,找到自己的幸福。然而,常常一双眼睛盯着书本,眼神却从字里行间的缝隙悄悄溜走了。可她觉得自己还是变化了,原本空荡孤寂的心变得充实,有了盼望,常常星期天的礼拜刚一结束,她就数着天数盼望下一个星期天礼拜的到来。她从星期五就开始准备各种食材,星期天早早起床,亲自下厨制作和烹饪礼拜午餐会的点心和菜品。
又到了一个礼拜午餐会,金泓雯快步走出教堂,迅速逃离教堂里蜡烛燃烧的呛人味道。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抚慰着她,一股微风佛面而来,绿茵茵的草坪厚实柔软富有弹性,像一个天然的大地毯,人们席地围坐在一起共享美味佳肴。望着一个个黑头发黄皮肤的面孔,听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她忘了自己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仿佛又回到了国内,行走在祖国的大江南北,置身于熟悉的芸芸众生之中。一种久违的亲情在她孤寂的心中漫漶浸润,片刻幻化成亲切的甜蜜。两个刚从北京来的小姑娘正在人群里捉迷藏,其中的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到她的怀里,悄声说道,奶奶,奶奶,快把我藏起来。那标准的普通话,让她的心顿时颤栗,赶紧解开风衣扣,把小姑娘紧紧地包藏起来。贴着缎子被面般润滑细嫩的脸庞,抱着肉肉、软软、热乎乎的小身子,让她的心如海潮般翻滚,即刻涌满了久违且陌生的母性慈爱,既酸还甜。她环顾四周,恍惚中昼夜如闪电般在更替,时空在裂变中错位,瞬间置身于北极极昼的光明中,被阳光暖暖地拥抱,从此告别了家里的昏暗、空荡、寂寥、孤独。她原本有些冰凉的双手温热起来,孤寂冷漠的心灵顿时翻滚起阵阵热浪,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出来。此刻,她终于明白了,每个星期天的礼拜所盼望的是什么。
五
中秋时分,炙热干燥的暑热终于褪去,正是每年观光的好季节。一当丽莎放秋假,夏芸和晗涛也请好了年休假,带着金泓雯,开着家里的面包车,拉上炉具、餐具和食材,一家人去大峡谷旅游。车子朝着亚利桑那州驶去,沿途边走边玩,饿了下车支起简易帐篷,架起旅行灶具做饭,饭熟了,一家人席地而坐,就着秋风里成熟果实的甜香,佐以层林尽染的红橙黄绿,吃一顿风味别致的野餐。
汽车的引擎轰鸣着,努力的向科罗拉多高原攀爬。
十几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大峡谷。站在屋外的大型玻璃钢甲板上,金泓雯极目远眺。科罗拉多河犹如从天而降的巨大宝剑,将科罗拉多高原一劈两半,又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巨蟒,蜿蜒曲折,匍伏于高原之上。涛涛河水穿行其间,时而激流翻卷,如怒涛般激荡,时而平流迂缓,宛若高山平湖。在激流的横冲直撞中,高原或大片的坍塌深陷,或被撕扯出一道窄窄的罅隙。历经亿万年的侵蚀,崖壁上留下锯齿般的纹饰,层层叠叠,就像树木年轮的曲线,记录下沧海桑田的历史。触景生情,她心中掠过一丝感伤,昨晚洗浴时,在镜子里看到原本丰满挺立的双乳,随着岁月的流逝,干扁褶皱得如同两块抹布。岁月如梭,生命倏忽,当年亭亭玉立的青春少女,如今已到耄耋之年,要寄予女儿的篱下,仰他人之鼻息。那一瞬间,因旅游暂时遗忘的烦恼,犹如过劲的麻醉药,让她的心区尖锐的一痛,初始的轻松愉悦消失殆尽。突然,游览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带着一股风,从人们的头上一掠而过,一只在岩壁栖息的苍鹫被游人惊扰,尖叫着匆匆逃离。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苍鹫飞行的轨迹,看着它沿缘山起落的大峡谷,循谷翱翔,在它鼓动双翼飞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绚丽灿烂的彩带,大自然不经意间在两岸留下了一块块鲜红,一方方深赭,一团团黝黑,一片片铁灰,间或夹有泥土的地方长出了葱郁的草木,让死寂的峡谷凭添了生命的印记。
透过玻璃钢的甲板,脚下是有500层楼那么深的峡谷,一眼望不到底。在印第安人的传说里,它是一次大洪水冲刷而成。在那次大洪水中,上帝化人类为鱼鳌,才幸免于难,这也是时至今日,当地的印第安人仍不吃鱼鲜的缘由。谷底弥漫上来的淡紫色水雾,让金泓雯感到一阵酒后微醺的眩晕,她仿佛看到了峡谷里或骄阳直射,或风雨晦暝,或晨曦初现,或夕阳西下。那变幻莫测的万千景象,宛若一幕幕仙境,她整个身心渐渐松弛、升腾,一腔的烦闷,随风慢慢飘去。
秋日中午的阳光依然那么炙热,在回宾馆的路上,游览的兴奋渐渐褪去,一上午的行走使金泓雯感到疲乏,两条腿像坠了铅块那么沉。夏芸看出了她的疲态,让她坐到带来的轮椅上,一手打着遮阳伞替她遮阴,一手推着轮椅往前走。一阵山风吹过,送来沁人心脾的凉爽,她身上的汗渐渐消了,整个身子变得轻爽起来。蜿蜒的山路,前面是一段缓缓的上坡,轮椅的速度慢了下来,身后的人不时地赶上她们。几个来旅游的中国人无不羡慕地跟她打着招呼,老人家好福气啊。她听了心中洋溢着暖暖亲情的温馨,在人们一声声的艳羡中,她将身子挺了挺,把后背舒服地靠在轮椅背上。一对跟她年纪相仿的美国老夫妇,杵着手杖从她轮椅边走过,回头看了一眼,耸耸肩,一脸不屑地嘀咕着英语。她凭着半吊子的英语明白了那两个美国人在说,让别人推着,多添麻烦呀!她报之讥讽地微笑,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人情味,谁像你们美国人那么冷酷,儿子到父母家吃饭还要交钱。像是非要强调这一点似的,她让夏芸停下。
“丽莎,给我和你妈妈照张相。我要发给国内的亲戚朋友看看。”
她享受地坐在轮椅上,端正身姿,一脸满足的微笑里,掩饰不住得意和荣耀,学着年轻人的样子,举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摆出了个V字的造形。
丽莎快速地按下了快门,可一会儿又喊道,“妈妈,你为什么闭眼睛。”
“汗,我脸上的汗流到眼睛里了。”夏芸没好气地说。
补拍了照片,她坐在轮椅上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夏芸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轮椅终于停了下来。夏芸对走在前面的丽莎说,“你过来推推姥姥。”
丽莎不情愿地站着没动,不解地问,“你的妈妈,为什么让我推?”
“因为你是中国人。”夏芸没好气的陡然提高了声音。
“No , I ’m American .(不,我是美国人)”丽莎一着急,脱口说出了英语。
金泓雯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呵斥道,“说中国话。”为了让丽莎记住自己的中国血统,她给夏芸一家立了一个规矩,家人之间不说英语。
夏芸被丽莎的抢白噎住了。按美国的法律,只要在美国出生的婴儿就是美国公民。于是,夏芸转口说,“我是你妈妈,你就不能帮帮我,没看见我累得满头大汗?”
那一刻,金泓雯心中一阵悲哀,刚才浏览的快乐和享受,瞬间消失了。在后来的两天的行程里,她觉得索然无味,闷闷得连话都懒得说。
丽莎不解的问,“姥姥,你怎么了,累了吗?”
她苦苦一笑,“姥姥是累了,心累。”
不得已,夏芸临时改变了主意,七天的旅程计划,只玩了四天就往回返。
回到家后,金泓雯像变了个人似的,感到浑身哪都不舒服,整日郁郁寡欢,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就连每周期盼的礼拜午餐会也没了兴趣。艾玛来约了她好几次,她都以身体不适推脱没去。那些日子她特别焦虑消沉,整晚整晚的失眠,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就穿上睡衣,孤零零坐在二楼卧室的阳台上发呆,看着漆黑的夜空,一点一点变浅,变灰,然后再慢慢变白。看着路灯灭了,天亮了。欢愉一夜的夜行动物已经疲惫地归巢逍遁了,她仍淹没在颓废的气息中,她感到坐得越久越不想动,越觉得自己像迷途的羔羊,越是挣扎,越茫然空落不知所措,仿佛只要坐在那里两个小时不动,花白的头发即刻变白,蹭蹭地疯长起来,刹那间,就能把整个脸都蒙缠住。
丽莎真让她失望,这孩子一岁的时候她就接到身边抚养。那时,她托人用高价在友谊商店给丽莎买进口的婴幼儿奶粉,只要丽莎有点头疼脑热,她就寝食难安,唯恐有什么不测。丽莎三岁那年的年三十晚上,别人阖家团圆,她却在医院的病房里陪着丽莎输液到凌晨四点。晗涛来电话说,怕累着她,让他妈妈要把丽莎接走。金泓雯客气地拒绝了,她知道孩子谁带跟谁亲,因为谁带谁都付出了全部的爱,那爱是伟大的,也是自私的,甚至狭隘到了不容别人从中分一杯羹的悭吝程度,即使是孩子的亲奶奶也不行。当年她丢了女儿,现在不能把外孙女再丢了。一直到丽莎六岁,她才把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送回美国,交到夏芸的手里。
可这次到美国来,她感到丽莎变了,变得让她陌生得不敢认。每天放学进屋就上楼,直奔自己的卧室。偶尔一家人坐在饭桌上,也听不到丽莎说几句话,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出去旅游的前一个月,那天晚上吃饭,夏芸喊了好几次,也不见丽莎下楼,夏芸只得上楼去敲门,却听见丽莎低声的哭泣,问怎么了,丽莎什么也不说。夏芸只好给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打电话,问了一圈才明白,丽莎失恋了。
金泓雯去劝丽莎,高三是个关键阶段,要把精力放到学习上,将来考一所好大学。她说,三个腿的蛤蟆不好找,两个腿的男人有的是。不想丽莎竟对她大声吼道,你不懂,你不懂,我的事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气得她好几天不搭理丽莎,叫她姥姥,她把脸扭向别处,像没听见,最终丽莎在夏芸的陪伴下跟她道了歉,她才原谅了丽莎。
然而,几句道歉的话,根本不能消除代际之间的隔膜。那天中午她走到二楼卧室的阳台上晒太阳,夏芸和丽莎坐在楼下院子里的摇椅上聊天,无意中她听到了丽莎和夏芸的对话。
“妈妈,姥姥什么时候走?”
“上哪去?”
“当然是回中国,回她自己的家。”
“今后姥姥要和我们住在一起。怎么,你烦姥姥了?”
“不能那么说吧,但她总在别人家住,会打扰别人的生活。”
“姥姥打扰你了吗?”
“应该是的。我已经到同学家住了好几次了,一直想邀请跟我好的两个同学到咱们家来住住,她们想搭伴一起来,可姥姥占着一间房,她们来了没法住。再说,跟一个外国老太太同住一个屋檐下,她们会很尴尬,我也会觉得特别没面子。”
“在中国,赡养父母是子女应尽的义务,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是件很荣耀的事。”
“no ,这是美国。对了,妈妈,咱们要不把姥姥送到养老院去吧。”
“不许胡说八道。”夏芸嗔怪地拍了丽莎后背一巴掌。
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她却仿佛走进了凛冽的寒冬,冻得身体紧紧卷缩成一团,厚厚的冰凌瞬间把她凝固成一个巨大的透明椭圆形冰球,砭骨彻肌的寒冷穿透胸腔,直抵内里,将心脏变成了一个坚硬的冰结。金泓雯没有想到身上流着自己血液的外孙女,竟然把她当成了一个外国老太太,并因为她而自惭形秽,尤其让她心寒的是,由她一手带大的丽莎,现在却要像抛弃一个揉皱的废纸团那样,把她扔到养老院去忍受孤苦伶仃。夏芸的暧昧态度更让她生气。要不是夏芸平时一味溺爱骄纵,丽莎怎么会变成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自作多情的访客,被主人虚与委蛇地冷落一旁。那一刻,她恨透了美利坚,它已经夺走了女儿,现在又把外孙女夺去。她越想越生气,一把扯下身上的披肩,朝楼下狠狠甩去,大声地吼道,“白眼狼,白眼狼,全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这件事之后,金泓雯对女儿和外孙女,甚至对这个家都厌烦透顶,原本花草茂盛,树木葳蕤的花园,现在也变成隐匿着诡异狡诈的巢穴,花园宁静幽雅的氛围,变得透着阴界冥冥阴森的恐怖。特别是夜晚九点以后,四周一片漆黑,她看不见熟悉的老街老店,听不到市井人气的喧嚣。这里再也不是她第一次来时羡慕的世外桃源,恐怖得让她战战兢兢。住在这样的环境,就像服用一剂慢性自杀的毒药,使得她对食物、对身边的人,全都产生了极度厌烦的心理。许多天了,她不说一句话,甚至可以一天一天的不吃不喝,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眼到天亮。不久,她感到活着没有意思,有了一种遁入深渊的想法……好几次,她站在阳台上,心中涌出纵身一跃的冲动。
夏芸和晗涛看出了她反常的精神状态,带着她以健康疗养,或是检查身体为由,去各地有名的医院看心理医生。医院的大夫有说是厌食症,有说是神经衰弱,也有诊断是抑郁症。
那天,金泓雯郑重其事地走进夏芸的卧室,而往常她有事都是把夏芸叫到自己的房间,“我想跟你说,说件事。”话刚一出口,声音就哽咽了。这些日子以来,这是她主动说的第一句话,夏芸惊讶得不知所措,脸上即刻涌满了欢喜,“您说,您说。”
她一板一眼地说,“我要回国,回家。”说完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哭得泣不成声。
夏芸愣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六
上午十点多钟,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飞机飞抵目的地上空,空姐提示旅客拉下机仓窗户的遮阳板,直到这时金泓雯才从睡梦中醒来。在美国整宿整宿的失眠,可在回国的飞机上她居然睡了一路,睡醒后感到一身的轻松,趁空姐没注意,她把遮阳板悄悄提起一条缝隙,情不自禁地俯瞰山川田野,城廓楼宇。空姐走到身边和蔼地说,“奶奶,请您拉好遮阳板,飞机很快就要降落了。”
她像馋嘴偷吃的孩子让大人当场抓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二林开车到机场接她,把她送回家休息倒倒时差,说好了晚上在皇都大酒店给她接风洗尘。
回到家洗漱完,她沏了一杯茉莉花茶,在飞机上睡了一路,此刻毫无倦意。看见二林让金泓雯想起了三姐。她准备第一时间告诉三姐,她从美国回来了。拨了三姐的电话号码,她又犹豫了,到底没有把电话打出去。去美国这几个月,她没给三姐打过一次电话,三姐也没给她来过一次电话,要是以往她们隔三岔五就要来一次视频聊天。看来这回三姐是真生气了。
临去美国前,她去了三姐家一趟,借着告别想劝劝三姐。她对三姐说,谁知头上的哪片云彩会下雨呀,一碗水要端平。三姐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都是我的儿子。俩人话不投机,她的话越说越走样,说三姐偏心眼,偏袒大林,对二林不公,迟早要遭报应的。气得三姐说,管好你自己吧,你别到处伸手,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
她和三姐从小到大没红过脸,在众兄弟姐妹中她始终跟三姐最亲。现在其他众兄妹们都已去世了,只剩下她和三姐,俩人平时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必定要通一次电话,每次都得聊上一个多小时。弄得大林总喊,电话费又超了。后来夏芸给她和三姐买了手机,教会她俩用微信,这才把电话费降下来。可现在老了老了,却为下一代的事撕破了脸,生分起来。
在美国时,她和夏芸说起这事。夏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让她不要八家子的事都揽着,别瞎操心。她听了很不高兴地说,自己从来就是公正无私的,尤其是对三姐就像跟另外一个自己那样,但凡有私心,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她也不会去管这讨人嫌的事。
其实,金泓雯知道,她来美国的事,三姐是知道的。那天,她听到夏芸跟大林的通话,我妈妈在美国常念叨三姨。她愿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帮助三姨,不管是对是错,都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你和三姨能理解,多担待。只是,我妈妈不知道,人际间该有的边界,由于血缘亲情的介入,模糊不清了,在混乱中带给身边的人许多痛苦。
夏芸刚开始说的话,让她感到有些欣慰,女儿身上终究流着自己血,关键的时候还是向着自己。可是夏芸最后说的那句话,她听着生气,几年前女婿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但当时她忍了忍没有闹,怕和夏芸闹翻了,自己没了退路,丈夫已经过世,女儿再失去了,她今后怎么办?
突然,电话的铃响了起来,吓得金泓雯一激灵。二林开车来接她了,让她下楼去赴晚宴。傍晚,华灯初上,车子行至到外环的高架桥上,远远望去,汽车的尾灯绵延两三公里,橘红色的灯光形成了一条绚丽的光河,划破夜晚的漆黑,壮观得如涛涛洪流。车经过闹市区,拥堵的道路,喧嚣嘈杂的街市,无不显示都市生命勃然的律动。她的心不禁为之一颤,感到一种强烈的振奋,已有些衰老的双腿即刻有了力量,下车时,她甩开二林的搀扶,快步地走进饭店的餐室。一推开门,热烈的气氛扑面而来,餐室里围坐在圆桌旁的二十多人起立鼓掌欢迎她,几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叫着小姑、小姨,跑过来和她拥抱。二林为欢迎她的归来,把在这个城市的晚辈都召集齐了。晚辈们像众星捧月那样簇拥着她,问候着她,说着祝福的话。被尊敬,被爱戴,让她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情,亲切。那天,她破例地斟上红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情不自禁地说,“回家,真好!”
刚回国时,夏芸几次打电话来,她都赌气地没接。夏芸实在放心不下,只得把电话打给二林。二林几次来家劝她消消气,原谅夏芸。可她听后始终一言不发。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远隔千山万水,彼此生活在不相干的时空中,谁也帮不了谁,谁也妨碍不了谁,少了许多纠葛,渐渐地在美国留下的不快,滞淤的怨气,像是一盘剩菜,蒙上一层保鲜膜后,被放到冰箱里。
之后,夏芸几次来电话催督促她请个保姆。金泓雯被催急了,索性撒谎说已经请了。夏芸不信,让她把保姆做家务的视频发过去。她急中生智把小区楼道做卫生的保洁员叫到家里,给了人家五十块钱,演戏似的拍了两分钟视频发给了夏芸。刚回国的头几个多月,侄男嫡女们今天这个来看看她,明天那个送点东西,来了都不闲着,帮她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回国前,夏芸反复叮嘱她请个保姆,钱由夏芸出,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她不是舍不得钱,主要是跟一个陌生人同吃同喝同住一个屋檐下,她不习惯。再说,这些年来她像个圣诞老人,走到哪,把钱撒到哪,这家千八百,那家三千两千的,出手阔绰的没少帮助侄男嫡女们。她觉得自已虽已没有当年先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权力、地位和气魄,但她还是愿意凭自己的能力,让这个家族所有的人都过得更好一些,毕竟这些晚辈们身上流着和她一样的血,她和他们是一家人,是一个人。现在他们照顾一下她的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算是报恩尽孝吧!然而,侄男嫡女们也都是当了爷爷奶奶的人了,谁家都有一大摊子事要忙。渐渐地来的人少了,就连她最喜欢的二林也来得不那么勤了,家里变得冷清起来。她整日靠在沙发呆坐着,一百六十多平米的屋子里空旷得渗人,偶尔楼上一个响动,常把她吓一跳。没多久,她又感到了那种漫长、难捱的寂寞和孤独,仿佛又回到了美国。她开始失眠,浑身没劲,头常常像刀绞似的疼。
那天,金泓雯到医院找大夫开舒乐安定,这种药药店里不卖。排了半天队,终于挂上了号,走到神经内科诊区,那里已经有二十号人等着。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过来,把背在身上的老太太放在候诊的椅子上坐好,跟旁边站着的女人说,“姐,你看着妈,我去挂号。”女人满脸的不高兴,“我说先挂号,再来诊区,你偏不,尽干脱裤子放屁的事。”见小伙子还要说什么,赶忙摆摆手说,“别说了,快挂号去吧!”
老太太看着俩人的争执,不说不劝,笑眯眯地享受着。她一问老太太,是个退休工人,比她还小七岁,也没啥大毛病,就是晚上睡不好觉。老太太说,“我这个傻儿子,死犟,我说没啥大病,自己能走,他偏不让,非要背着我。”话是报怨的,可语气里并没一点指责,反而流露出得意的炫耀。她突然想起了前不久听说的一件事,一个孤独的老人用自残的方式弄伤了自己,赢来了儿孙满堂的团聚。那一刻,她觉得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大病一场或许是件幸运的事。
现在她愈加感到,女儿虽然很出色,可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家里有点什么事,自己有点头疼脑热,需要人手的时候,总感到远水解不了燃眉之急。长期以来女儿带给她的无比骄傲,让她在亲友、同事们面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像水蒸气一样在空中蒸发弥散。有时她甚至后悔当初送夏芸出国留学,她想如果把女儿留在身边,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在一起,吃着粗茶淡饭,聊着家长里短,也比现在寂寞孤独强百倍。
近来,金泓雯常常在无眠的夜里,盯着夜的漆黑,有时候眼睛累了,刚一合眼,却又看见了大马哈鱼。它们在海洋生活数年之后,正沿着黑龙江逆流而上,冒着生命的危险,回游至生命初始地繁衍后代。诞生在白山黑水间的满族先祖,依靠渔猎,用大马哈鱼养育后代。千百年的伴随,人和鱼已成为对方的自己。寂静的黑夜里,她常能听到大马哈鱼发出了阵阵的叫声,那声音仿佛是先祖、父母在呼唤她。生老病死是生命的自然轮回,每个人的寿命都刻在DNA的密码之上,死亡或早或晚,但总有一天会悄然而至。每当这时,她惊悚地睁大眼睛,久久的不敢闭上。
生命仿佛就是一个加速度,愈到老年,愈临近生命的终点,时间就像失控的列车过得愈快。金泓雯不甘心生命被时间挟持,被死亡绑架,一个祭祀祖先的计划在她心中酝酿。她又忙碌起来,联络族人,续修家谱,立碑刻字,撰写祭文,安排祭祀日程,她把这一切都运筹得井然有序。然而,有一件事她始终踌躇不决。按说三姐是家族中仍健在的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人,祭祖这事应该由三姐牵头组织,至少是三姐和她俩人共同出面,可从小叛逆的三姐与这个家格格不入,很早就离家出走,让三姐对这个家庭顶礼膜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这倒也随了她的心愿,她不愿意将这个炫耀闪光的事让三姐抢了风头。但不邀请三姐参加与理说不过去,与情跟晚辈们也没法交代。自从美国回来以后,她一直没给三姐打电话,二林自从为了房子和三姐在电话里吵了一通后,再也没和三姐联系过。但夏芸一定告诉三姐她回来了,可三姐始终也没来电话。冷静之后,加之夏芸的劝说,近来她渐渐意识到,跟三姐吵架有些不妥,毕竟那是三姐的家事。可多年养成的自尊、好胜的性格,就是不肯服软,低头。她和三姐顶着牛,叫着劲。现在是个机会,她可以借着祭祖主动给三姐打了个电话,就坡下驴,缓解两人的关系。电话一通,她和三姐都哽咽了,三姐好像就等着她的电话,激动地问这问那,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快放电话的时候,她才想起正事还没说呢,于是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祭祖的事。
电话里,三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个腐朽的祖宗有什么好怀念的。我身体不好,不去了。你有心脏病,也不要去。”
听三姐这么一说,她既生气又庆幸,生气三姐居然蔑视她顶礼膜拜的祖宗,庆幸三姐不来参加祭祖,不跟她抢风头。
祭祖仪式的那天,租了两辆大轿子车,另加十一辆轿车,金泓雯领着族中百十口人和浩浩荡荡的车队,向二百七十多公里外的祖先诞生地出发。打前站的二林在高速路出口与车队会合,领着车队下了公路,朝一条沙石路驶去,穿过一条漫水桥,停在河岸的山丘旁。二林把一个戴着眼镜,一身庄稼人打扮的老者介绍给她,说这位阴阳先生测算出,眼前这个土丘就是先祖的诞生之地。站在不高的土丘之上,初冬裸露的大平原一望无际,脚下的河水清澈见底,宛若一条游动的巨型绿蚺蜿蜒而去。这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她坐在轮椅上,就像坐镇三军帐中的元帅,指挥着晚辈们,按照阴阳先生的要求,先是挖坑,埋基座,立石碑,然后族人依照辈分的大小,年龄的长幼,男女的区别,排成了九排,面对石碑肃穆而立。
“跪!”主持祭拜仪式的阴阳先生大喊了一声,金泓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身后一阵骚动,传来杂乱跪倒的声响,空中顿时悬浮起一层灰黄色的尘埃。“祭拜先祖,一叩首;开创伟业,二叩首;惠荫子孙,三叩首。”
这时,一个上托儿所的重孙子,不知怎么从后面跑过来,拉着金泓雯的胳膊说,“太奶,快起来,你们咋都摔了个狗啃泥?”身后的人们“哄”的一下笑了起来。
“礼毕。”阴阳先生拖着长音“起——”
跪拜之后,金泓雯代表族人诵读祭文。一开头,她就摘引了康熙十年四月六日,圣祖皇帝康熙为先祖穆尔哈齐所赐碑表,“自古帝王承天托世笃念宗亲,故生则赐以荣封,殁则彰以令誉。尓青巴图鲁穆尔哈齐,系宣皇帝之子,秉性安详,居心恺悌……朕念切本支复隆表著之恩……庶昭朕敦族之心,永为藩屏之懿典云尔。”嘶哑的声音却抑扬顿挫,底气不足却激情荡漾,说到祖先曾经的荣耀,她感动得热泪盈眶。等祭祀仪式完成后,赶到事先定好的酒店吃饭时,已经下午一点多了,饿得一行人前胸贴后背。没等她宣布宴席开始,人们尽自倒上酒,拿起碗筷吃了起来。她原以为诵读祭文是祭祀仪式的高潮,却不想祭祖午宴才是整个活动最热烈的时刻。虽说大部分人都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没有祭祖的事大家也很难见面,人们依着亲疏远近三五一伙地说着聊着,爱热闹的人这桌那桌的来回窜着敬酒,有几个孙子辈的年轻人端着酒杯,一口一杯地拼起酒来。像被人遗弃的流浪猫,她呆呆坐在椅子上,木然地望着胡吃海喝的晚辈,心中一阵悲哀。片刻,她用空碗使劲敲击餐桌上玻璃转盘,渐渐地喧闹的宴席安静下来。
她举起酒杯说,“孩子们,别忘了今天是祭祀祖先,感恩先祖的福佑,我提议举杯敬先祖。”说着把酒斟满,又缓缓地洒在地上。
二林看出了她的不高兴,赶忙带头把杯里的酒也洒在地上,然后把酒杯斟满,说,“这次祭祖是小姨发起和一手操持的,小姨是今天唯一的长辈,是我们的老祖宗。为表达感激和敬重,我提议咱们敬小姨一杯。”晚辈们恍然大悟,忽地一下围了过来,这个敬酒,那个碰杯,说着长命百岁的祝福话,紧紧地将她簇拥在中央。煞那间,血液在心中沸腾,眼前的人们慢慢地虚化,消融,变成暖暖的液体,流进了她的身体,她的手热了,脸热了,陶醉在被祝福的欢愉之中。
七
祭祖回来以后,金泓雯感到特别疲乏,原以为累着了,休息几天会缓过来,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还是觉得浑身没劲,心区和后背总是隐隐作疼。那天,二林来跟她结算祭祖所花费用,她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辛亏二林立刻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得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但医院检查说她冠状动脉严重堵塞,必须做心脏搭桥手术,不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金泓雯闭上了眼睛,沉浸在梦魇之中,浓浓的睡意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涌来。朦胧中她感到生命犹如退去的海浪,正从她的身体内一点点地消逝,所谓死亡,也就是这种滋味吧——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在静谧的酣睡中,可以一直做梦,美梦、噩梦、春梦、蠢梦,愿意怎么做就怎样做。这样一想,死亡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女儿、外孙女、侄男嫡女,那些她爱她恨的人,迟早也会进人她的长梦。如果她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女儿、外孙女、侄男嫡女会伤心吗?其实伤心又能怎样,所有的痛苦,只是沙滩上的坑坑洼洼,时间的潮水迟早会将它们抹平,以致不留一丝痕迹。然而,她曾有过的青春、爱情、儿女、家庭,并不会因焚烧炉大烟囱的一阵青烟而不复存在。夏芸、丽莎,还有三姐、二林和众多的侄男嫡女将会怎样生活,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依然挂念,却再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想到死。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重,漫漫地沉到了河底,原本透亮的水面突然暗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块黑黑的巨大网布将她紧紧罩住,她拼命舞动四肢挣扎着,可她还是被罩进了一个黑暗的盒子里,很快被孤寂和冷漠冻僵硬了。不知什么时候,盒子不严密的缝隙透过来一丝光线,阳光缓慢地照射进来,一缕一缕晒化了她,眼皮微微翕动,手掌上食指不经意地一颤,心脏渐渐地变温暖,身体有了知觉,大脑重获生机,她挥动手臂拼命地挣扎着,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困到这里来的。
“妈,妈妈!”
远处传来了呼唤,金泓雯缓缓地睁开了眼,夏芸坐在身边说,昨天她从美国洛杉矶赶回来了,大夫讲心脏搭桥手术很成功,让她安心静养。她躺得累了,刚一动,夏芸一把按住她说,“妈妈,别动。”
“我想翻个身。”她用微弱却执拗的声音说。
“不行。大夫嘱咐要仰卧二十四个小时。”夏芸低声呵斥道,焦虑和严厉的目光,刀子一样割在她的脸上。
她被这目光一惊,心中无限悲凉。难道自己已经让女儿嫌弃了?觉得她没有用了?如今她衰老了,到了需要被人照顾的年龄,再也不是那个别人可以依靠的人。可她现在并没有那么病弱不堪,只是做了个手术,出院后还能生活自理。如果真到了卧床不起的时候,夏芸又会怎么对待她?她被这个问题吓住了,不敢再往深里去想。她的眼睛偶尔和夏芸的目光交遇,仅仅凝视一秒便各自散去,散去再碰撞,如此反复。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除了在彼此的目光中疯狂撕扯,又还能做什么呢?沉默如冒着寒气的冷凝剂,使她的两手冰凉。她看见夏芸眼睛瞅着病房门外的走廊上,那散淡的目光无法聚焦,瞳仁里漂浮着茫然的虚无。而她的眼光越过夏芸身躯,朝窗外已经凋零的枯枝残藤望去,越想看清越模糊。她和夏芸同为一株树,确切地说夏芸只是她这株树上的一根枝杈,却难以融入同一片森林;她和夏芸同为一棵草,却不能共生在一个草原。而母女间原本不该这样的,是夏芸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她茫然了。
那天,金泓雯从睡梦中醒来,夏芸却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女儿的一只手,轻轻将它握着。夏芸的手热乎乎的,而她的手却那么凉,像一条冬眠的蛇。她久久地握着女儿的手,原本冰凉的手渐渐有了些温度。她想将女儿的手慢慢地拉得更近一点,可夏芸突然抬起头,将手抽了回去,站起身来,指着输液瓶说,“该换液了。”
她术后身体的康复,比大夫预期的要快,明天就可以下床活动了。搭桥手术让她又恢复了生命活力,跳动有力的心脏像个加压“泵房”,瞬间就把血液送到躯体的各毛细血管,有氧的吐故纳新,心区和后背不再隐隐作疼。可是她总觉得新建的心脏侧肢循环还是有点梗阻,让她时不时地难受。仔细一想,她终于明白了,手术后三姐、大林、二林,以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看望或打电话慰问,只有她从小带大的丽莎始终没来电话。她本可以问问夏芸,这是为什么。但她就是不问,问了算什么,那岂不是在乞求嗟来之食?还有,出院以后怎么办,夏芸始终没和她说,她多想让夏芸在家陪自己些日子。
输液瓶里的液体,顺着血管一点一滴流进她的身体。夏芸以为她睡着了,用手摩挲着她有些发凉的手背,那五个手指头就像五条蠕动的桑蚕,痒痒的,柔柔的,让她感到了从没体验过的暖暖温情,她真想一把抓住渴望了多年的那只手,这时只要夏芸叫一声妈妈,她心中的坚冰就会即刻融化,积郁多年的怨气就会瞬间消散,她就会迫不及待地对女儿说,“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然而,夏芸蠕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像想起什么,猛地起身走出了病房。
随着冬天的到来,天色越来越短,清晨七点天空才亮起来。夏芸让她躺着别动,买了馄饨回来再扶她起床洗漱。这时,晨曦的橘红色的金辉,穿过浅蓝色的窗帘,投照在乳白色的墙上,把病房渲染得玄幻迷离,她觉得仿佛置身于一间玻璃房屋中,能看见夏芸,却又被透明的幕墙上面流下来的水帘严严遮住,把她与夏芸隔离得模模糊糊,隐隐绰绰。
突然,门被推开,主管大夫领着护士推着担架急匆匆进来,神色紧张的对她说,出院前的复查发现搭桥手术失败了,心脏因为缺血开始坏死,必须做心脏移植手术,否则生命危在旦夕。她恐惧的坚决拒绝。主管大夫还想动员她,她吓得从床上跳到地下,扶着墙朝屋外跑去。大夫和护士在身后穷追不舍,她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猛地,一口气没喘上来,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扑通”一声,她一头栽倒在地上。
“妈妈,醒醒。您又做梦了吧?”
金泓雯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夏芸,好半天才意识到,刚才又迷糊着了,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丽莎要和您说话。”夏芸把已经接通视频的手机递给了她。
“姥姥,姥姥,您怎么了?我还能看见您吗?”丽莎呼喊着大哭起来。
犹如蜕变的蝶蛾,终于撕破了坚硬的茧壳,她对丽莎蓄积的幽怨顷刻间化为乌有,她的泪流了下来,哽咽道,“丽莎,你怎么才给姥姥打电话呀。姥姥想你啊。”
夏芸为了避免她过于激动,一只手轻轻地攥着她的手背,一只手拿过电话笑着告诉丽莎,姥姥恢复得很好,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等学校放假的时候,你就可以回来看姥姥。望着夏芸一脸的疲惫,这几天在医院里,不得吃不得睡,尤其眼角过早出现的两道鱼尾纹,整个人更显得憔悴了,夏芸金泓雯的心微微一颤,这些年来还没这么端详过女儿,匆匆的岁月,女儿居然也有了衰老的迹象。此时,屋里格外的宁静,白昼的光明倾泻而入,她感到有些什么在她和女儿之间流淌,循环往复,往昔那些难以言说的怨怒或伤害,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她并不知觉的境况下蜕变,酿造出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感,是懊悔和歉疚?是宽容和理解?也许,那一刻她自己还难以辨识,但心灵却已经得到了抚慰或鼓励。那只被夏芸攥着的手暖暖的,一股温热的血从心里流过,她鼓足了最大的勇气,喃喃地说,“你能在家多陪我几天吗?”
夏芸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忙扭过身,背对着夏芸,泪水悄然从她的脸颊滚下,无声地滴在白色的枕头上。
出院后,夏芸在家陪着她,那些天是金泓雯这些年来少有的幸福日子。
可这时,新冠肺炎肆虐全球,美国爆发了全球最严重的疫情。就在中美航班熔断的前一天,夏芸不得已飞回了美国。丽莎也没能如愿的在假期回来看她。但金泓雯每天都用手机视频和大洋彼岸的女儿一家连线。那天视频聊天的时候,她无意间说起当年到四川出差,一道腊肉、泡菜炒魔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想到一个小时之后,门铃一响,快递小哥把热腾腾腊肉、泡菜炒魔芋送到了家。她正纳闷呢,夏芸给她打来电话,问给她点的外卖送到了吗?味道怎么样?
春节临近了,二林来看她,金泓雯让二林开车拉着到外面转转。此时,昨天下了一晚的大雪仿佛像是累了,天空苟延残喘地飘着零零星星的小雪。车出了市区,缓慢地行驶在郊外的公路上。她让二林把车停在路边,走下车来。一场漫天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平原,空气变得格外湿润清新。皑皑白雪填平了大地上的坑坑洼洼,沟沟垄垄,遮蔽了所有事物的轮廓和边界,远远望去天和地浑然结为一体,成为一个巨大的白色幕墙。金泓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象征着纯洁的银白世界,她曾是那么喜爱,此刻在心里却全被颠覆了,白茫茫的唯一色彩,是那么单调乏味,使得原本丰富多彩的世界变得特别的不真实。突然,她一脚踩到被白雪铺盖的小土坑里,身子一个趔趄,二林一把扶住了她。
这时,雪停了,慵懒的太阳一下掀开了云层的棉被,陡然间,天和地都被涂抹上一片灿灿的金黄。金泓雯对二林说,等雪化了,咱们开车去看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