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村的秋天总是来得很早很早,天都要黑了张有福才扎着两只羊角辫屁颠屁颠往家跑,就知道回家怕是免不了要挨顿打,赶紧趴耳房想看看杨爷爷回没回来,好抓住他做个挡箭牌。杨爷爷是张有福家的羊倌,从她记事起,家里就有羊倌,说是羊倌,其实也算是一种长工,只是区别于旧时代的那种长工,旧时代的长工可能是一种职业,大多是普通人,可能还会有些能力超群的,但是他家的羊倌不一样,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收容所,多是些“奇珍异宝”,但与旧时的长工相比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被命运趿揣的人。
老杨是张有福印象中家里的第一个羊倌。不料张有福掀动耳房窗子的动静惊动了正在烧火做饭的母亲,母亲作势佯装想要教训张有福,这时候老杨出来一副老母鸡护仔的架势,母亲顺势也就只好作罢,大声喊到:“告诉你早点回来早点回来,说天黑董生会劫道,你个小妮子,真是不知道害怕!”老杨笑嘻嘻的抱起张有福进屋烧火去了。
张有福对老杨的印象不多,但是这一幕总是能回想起来,特别是那个烤着灶坑火儿冒出的暖气的感觉,也总是忘不了。张有福回想为什么对老杨的记忆那么不深刻,可能是因为当时年纪小,看不出那么多细节,可能有些观念还没被世俗染透,侧重的方向还不成熟。有福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老杨是父亲张大法接放寒假的张有福回家,顺便去看望老杨,老杨躺在炕上不怎么动,头朝里脚朝外,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露在外面,黑色布鞋好像长进脚里扣不出来,张有福也记不清了,后来张有福长大一些听大人闲谈才知道老杨的过往,四十多岁的鳏夫,有一个兄弟,兄弟家有一双儿女,他视如己出,但是他们兄弟二人田无一垄,他又有乙肝,也不好外出务工,所以只好做羊倌,要知道羊倌这个活儿可是既寂寞又辛苦,没人陪伴,只有一群羊,山上又潮湿又冷,所以一般但凡有出路的人都不会选择做羊倌,但老杨常说自己幸运,因为即便所有的工钱都一分不留的被兄弟拿走,张有福家还是额外出钱给他买衣服买零嘴,至少从没让他挨饿受冻过,后来老杨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也就干不了这个活了,张大法说那天老杨的兄弟是赶着马车来接老杨的,眯着一双小鼠眼接过工钱,也跟张大法承诺肯定会带老杨去大医院看看的,后来张大法回忆跟女儿张有福讲老杨:“我就知道他不会好好待你杨爷爷,但没想到人心这么狠。”原来当天去老杨家看望的时候,张大法看见老杨青肿的脸、好像马上临盆的肚子、寒冬腊月冰凉的炕,还有镶在脚上扣都扣不下来的鞋就明白了一切,但也只有无奈,虽然知道捞不到老杨身上,但是临走之前还是掖在被角几张票子,图个心安罢了。
第二个羊倌不同于第一个羊倌那样苦情,他有意思极了,大家都叫他二老冯,张有福对他的印象就是手指、虎口处的皴还有吧唧吧唧吃饭咀嚼的一张大嘴,一笑起来牙倒是白极了,后来张有福就老是想是不是不刷牙就能美白牙齿。二老冯来到张有福家的时候张有福已经八岁了,她总觉得二老冯像是动画片里的人,一盘子摞的老高的饼二老冯嘁哩喀喳十分钟全都消灭,一盆冒热气儿的满满的羊肉和汤转眼就空,刚开始张有福和父亲被惊呆住了,没想到真有人能吃这么多东西,张大法问他:“你吃了几张饼了?”二老冯抬起埋在盆里的脸呵呵一笑:“两张。”父女俩互相对视一眼,感情这人儿不识数啊。虽然这个二老冯不识数,可真有心眼儿,呆的时间久了竟还产生了领地意识。
事情要从徐六斤说起,徐六斤,顾名思义,他曾经一次性喝过六斤酒,不知道那个东成西就梁朝伟同版嘴唇是不是那时候喝出来的,但是后来娶了个心尖尖上的美娇娘,从此就退出酒坛不再喝酒了。张有福家后来扩充羊群,不得不再找一个羊倌,就找到了徐六斤,这徐六斤啊,虽然不喝酒但是可能从前喝出后遗症来了,整天都是一副喝了二斤假酒的样子,一米五的个子,晃晃悠悠还总是惦记自己的媳妇儿跑了,二老冯就抓住了他这个命门,两人在耳房住的时候总是在他耳边叨咕:“你媳妇儿跑啦!你媳妇儿跑啦!”终于有一天徐六斤怕极了,连夜走了五十公里跑回家看着媳妇儿去了,说啥也不能干了,所以徐六斤也就最多在张有福家呆了一个月,就不提了。
后来是李明明的叔叔找到的张大法,跟张大法商量让李明明来干羊倌的,起初张大法是不同意的,因为李明明实在是太小了,也不忍心使唤,再说十二岁的小孩儿能干啥呀,十岁的张有福每次放假回来都只会盘在炕上叼着零食看电视。之后有一天李明明的叔叔把李明明硬塞来,还非说照别的羊倌少三分之一的工钱,抬屁股就跑,生怕李明明追上来缠着他,张大法没办法,只好先收着,李明明很机灵,马上就开始进院儿找活儿干,劈柴、赶鸡、帮忙圈羊,看的张大法心里很不舒服,就叫李明明先进屋和张有福一块吃点东西,李明明不同意,非说自己在耳房后吃就行了,不进主屋,还是张大法硬拖着进的屋,这是张有福第一次看见李明明,李明明生的极好看,张有福总是说他比电视上的人都好看,皮肤很白,一点都不像常年干粗活的人,眼睛很大很亮,感觉很有主意,后来张有福常常感叹这基因怎么她就没摊上。看着李明明的心里不禁就起了小女孩的那种悸动。李明明进屋后说什么都不上炕,张有福热情的下去拽,母亲也跟着招呼他,但是就闻到李明明身上有股子臭味儿,架不住成年人的力气,张大法硬把李明明的劳保胶鞋脱掉看见一双可以说是血肉模糊的脚,袜子都没穿,也不知道脚上是冻得还是磨得,新伤旧伤、还有的晶莹剔透的,一股子烂肉味儿,掀开衣服还有鞭痕,淤青,也是新伤摞旧伤,张有福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这个时代出现的人,而李明明只是坐在炕沿边上,抿着嘴,一声不吭。
张大法不忍心让李明明跟着满山跑,就让他留在家里给张离敏打个下手,干点零活儿,张丽敏很高兴,她本来就喜欢孩子,要不是因为计划生育早就生他一屋子了。从那之后张有福就盼着放假,盼着回去见李明明,而李明明呢围着张丽敏转,成了张丽敏的左膀右臂,张丽敏要蒸馒头,他就提前舀好了面放盆里,张丽敏要喂鸡他已经剁好了喂鸡的野草,张丽敏笑着说:“明明来了之后啊,我都在没碰过柴火。”后来张有福放假回家张丽敏勒令李明明只许跟张有福玩儿,李明明才肯放下这些活儿。张有福就开始了跟李明明俩形影不离的一段日子,李明明对张有福有求必应,张有福假装自己是老师给李明明讲课,他就老老实实的坐着听讲,笑嘻嘻的,眼睛亮晶晶的,但是张有福吃惊的发现李明明真的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就连1都不认识,后来同张大法讲,张大法沉思了一会儿也没说话。那年他的叔叔是中秋节来的,张有福和李明明正趴在热炕头上啃着月饼,他叔叔来了正好碰见这一幕睃着大眼恶狠狠盯着李明明说:“你是来投胎转世了!”就要上去拉扯李明明,这是正好赶上张大法阴着脸进屋:“你干啥来了,来了就想打孩子?”李明明的叔叔说:“这孩子从小就不懂事,他爹妈死得早,都是我管他呀。”“行了,你别说了,赶紧拿钱走人。”张大法阴着脸,他叔叔立马噤声转身就没影了。李明明还是抿着嘴,一声不吱,就想来时那样,之后李明明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恢复了几天小心翼翼的干活儿的样子,但小孩子嘛,总是性子不长的,没几天就又被张有福带着玩儿去了。
李明明是在张有福家呆了两年才走的,那天也是中秋节,还是他的叔叔,但是张大法这次没有驱赶他,而是摆了一桌酒席,想跟李明明的叔叔商量把李明明收养了,让他上学,但是李明明的叔叔一听到让他上学立马就翻了脸,他嚷嚷道:“不死就得给老子赚钱”拖着李明明就往外走,到现在张有福都忘不了李明明那个绝望的眼神,一改往日的内敛沉稳,恸声哭喊“大爷!救我!”张大法也忍不住上去争抢,无奈李明明的叔叔下狠手,还撂下狠话声称:“我家的孩子,别人没有资格插手。”张大法就此就作罢了,只能望着李明明的背影喊道:“明明,大爷会去接你的!”
怎么接,来的时候就是莫名其妙送来的,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人从哪来的,后来无数个日子张有福都在遗憾,不知道李明明又会经历什么非人的经历,当时怎么就不知道用法律做武器惩治坏人呢?怎么就不能硬留下他呢?就凭他那个个性和聪明劲肯定能出人头地的吧?没准儿以后还能碰见呢,但是一点文凭没有怎么有出息,张有福脑海里浮现出李明明那么亮的眸子,又陷入了自我恚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