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言 之 言
---读少木森《语言》
芦忠
说起诗,条件反射到诗人,这近乎本能。画家德加曾经对诗人马拉美说:“你的行业是恶魔的行业”(瓦雷利《诗与抽象思维》)。因为诗的语言,在审美域场,要艺术地表达对世界的感受、体验,以及对生活的欲求、憧憬,乃至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绪,甚至是超越语言之外的“不二”,用本身就是表达事物的语言去表达不能表达的,“不言之言”,如此悖论,难怪有“恶魔行业”说。
“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乃禅宗“不二”之门。这不是不需要语言,而是说禅之意超越了语言,是立在语言之外的存在,禅不能说,一说即非禅。如此,禅意与诗意,这两条不可言说的神秘河流一旦交汇,就会晃漾奇妙的波纹。
少木森《语言》,以日常生活为观照物,诗之意在寻常世界里,也在语言之外。
第一节,诗人以“雪”破题,写天气,呈现自然世界的现象。“雪轰然袭击 南方的这个冬天”,“轰然”反映突发性,以及暴打南方的烈度, 天气骤变,气温下降,但诗人内心很平淡,感受近乎麻木,因为“我所在的城市/没有雪”,置身“雪”外,只感觉到气温“比往年要冷多得”。但有雨,“雨下个不停”,如此而已。
第二节,写生命体:“斑文鸟之死”,诗人内心泛起讶疑的波澜。“如果 没有亲眼见到/我不会相信那是真的”,接着,写生命被消失的感伤,因为“冷”,丝雨变成“冻雨”,性质变成“比刀还利”,并且引发命案:“昨夜杀死了/朋友家两只小小的鸟儿/那是一对精巧的斑文鸟”。“精巧”,加深了感伤的浓度。
“斑文鸟”与“我”,虽然人、鸟异质,但均为同一世界的生命存在。从雪到雨,诗人的感受是物理层面的温度,是平面的冷,从冻雨到“斑文鸟之死”,针对的是生物层面的生命,是心理层面的触动,感受程度明显加深,这即有诗人经验之内的认知,也有经验之外的讶异,诗人对这些只做现象化处理,只是叙述,冷静地呈现。
第三节,写“我”与“人(学生)”,同一生命维度的交流,斑文鸟变成“标本”“话题”,诗人敏锐捕捉到心绪颤动,痛感、冷感退场。
“今天下午”“我的一位学生/开始把小文鸟制作成标本”,斑文鸟死了吗?诗人用“杀”,延迟了它在生物意义上,被冻死的感知;而标本,意味着在物质场,斑文鸟并没有消失,它继续在物理空间中存在;不仅如此,“我们谈着关于文鸟一些话题”,“话题”属于语言场,斑文鸟的存在随语言由实体物质,转入符号空间、意识空间。
进入“话题”,诗人呈现心理微妙的变化,“谈论标本 也谈着生命的痛/谈着谈着 跟前的冷/似乎就已经退场”。为什么作为生命在场的“痛”感、“冷”感会退场?甚至“雪”也开始退场,“只飘在/我看不见的远方”,甚至“雪灾”,也“只是一种隔靴搔痒”。这显然是“交谈”的蝴蝶效应,不同生命体在交谈中获得重构,文鸟的生命在标本中重现意义。“我”内心,因为痛、冷感觉的麻木,而对“雪”以及“雪灾”,也麻木了。
诗人客观记录。一切都很平静,都似乎很正常。
第四节,诗人关照点回归自身,发出感叹----
“这是一个奇异的语言现象”, “这样一个连天气预报/都让人发怵的季节/ 竟然可以这种方式取暖/ 就像我们/ 可以/为标本的逼真生动而陶醉”,“而忘却一些本不该被忘记的什么。”
那些本不该被忘记却被忘记的是什么?既然被忘记了,为什么诗人又发现了它?是生动逼真的标本?还是超越语言的“不二”之境?斑文鸟的存在是生物的生命体还是标本的物质体?生命的“痛感”“冷感”,本就是生命存在的感知,本就是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它的退出是因为标本还是“话题”?
诗人只是呈现。不是用喻象,而是用事态,客观叙述,记录心绪的微动,从雪的麻木,冻雨的疑问,到斑文鸟的感伤,再到痛感冷感的消失,以及雪灾的退场,诗人只是呈现,世界的场,以及内心微泛的波澜。
每一个人都是一条河,都有自己的认知、体验,都有自己的场;但是,人不是河,人在“人”之中,在世界之中,而世界是生命的场。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异质的,同质的,生命的,非生命的,意识之内的,意识之外的,甚至,感知之外,浑浑然,大千世界是一个整体。言语,岂可道尽?
能言的,《语言》已诗;语言之外的,品悟在心,而“不二”,永恒在生命的心空。
2023.8.23
附:
语 言
少木森
雪轰然袭击 南方的这个冬天
我所在的城市 没有雪
只是比往年要冷多得
雨下个不停
如果 没有亲眼见到
我不会相信那是真的
一丝丝细细的雨竟也比刀还利
冻雨 昨夜杀死了
朋友家两只小小的鸟儿
那是一对精巧的斑文鸟
今天下午 我的一位学生
开始把小文鸟制作成标本
我们谈着关于文鸟一些话题
谈论标本 也谈着生命的痛
谈着谈着 跟前的冷
似乎就已经退场
就像雪 只飘在
我看不见的远方
谈论雪灾 只是一种隔靴搔痒
这是一个奇异的语言现象
这样一个连天气预报
都让人发怵的季节 竟然可
以这种方式取暖
就像我们 可以
为标本的逼真生动而陶醉
而忘却一些本不该被忘记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