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奶奶
一阵风,将远处的几朵黑云从大湾林向盘龙山这边吹了过来,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小红二家屋背后的竹林,燕子在水塘上方盘旋,一会俯冲,一会又猛的向上拉升,直到在空中变成一个细小的黑点,塘坎上,一个蚂蚁家族正抓紧向高处迁徙。
“走快点,要下雨了,院坝还晒有谷子,也不晓得你家太(土话,奶奶的意思)收了没有?”母亲催促着紧跟在后面的我,身上的背蒌压得我直不起腰来,散开的苕藤将我整个头都埋了进去,我努力伸长脖子,才勉强看清楚脚下的路。
奶奶正在隔壁和康二婆娘摆得起劲,见我和母亲走进院子,奶奶有些慌张,赶忙拄着拐杖撤到了自家的里屋。谷子还摊在地上,再晚一步就会被雨淋湿,母亲一边收一边骂,骂的脏话很难听,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听得出来她骂的是奶奶。
母亲和奶奶一辈子不过招,除了吵架,几乎没有任何语言,背地里,母亲给我们讲奶奶的故事。
我们家解放前是地主,奶奶是爷爷的二房,大奶奶由于没有生养,长期不受待见,最后抑郁而死,后来爷爷又纳了个三房,进家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奶奶逼着吞了鸦片没能抢救过来,后来埋到了韩家拱。
“老太婆不是个好人。”母亲对奶奶的评价从来就没有一句好话。
“你大伯娘月子还没坐满,就被逼着下地去干活,从此落下了一身的病,还得了风湿。”在母亲的口中,奶奶犯下的恶简直罄竹难书。
天气好的时候,奶奶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解下缠在脚上的布,让脚出来透透气。奶奶的脚很小,脚趾如石榴籽般紧紧的挤在一起,像极了两只干瘦的羊蹄,我实在无法将它和小说里的“三寸金莲”相对应起来。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去叫她起来吃饭。
“太,吃饭了!”我站在门前。
早中晚各一趟。
炉子靠墙角的位置是奶奶的专座,一根磨得锃亮的烟杆,往烟嘴里装上几根烟丝,拼命的咂上两口,屋子里顿时烟雾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二里外的锅底滩,水深得有些发绿,那一个个形如锅底般的水潭,夏天成了小孩子们的乐园,站在长满青苔的潭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里的鱼虾肉眼可见。
每次玩水回来,母亲总能从我黑白分明的胳膊上看出端倪。
“你是怕淹不死?”母亲下起狠手来,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因为她曾经跟红二娘说过,我是她挑水时在水井边捡回来的。
鞭子落在身上的时候,奶奶冲过来护住我,母亲一把把她推开。
“你管好你自己,我教育娃儿,你不要管。”
奶奶虽然救不了我,但在我“危难之际”,她没有袖手旁观,我仍然十分感动。
“我可以骂,但你们几个必须要尊重,因为她是老人。”母亲常这样教育我们,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逻辑,难道奶奶不是她的老人?
母亲和康二婆娘是死对头,奶奶偏偏三天两头跑她屋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我估摸着奶奶一定是在背后说母亲的坏话。
“死老太婆,吃里扒外。”母亲骂奶奶是汉奸。
母亲骂一句,奶奶回一句,奶奶骂不过母亲,正找不到出气的地方,见老黄在门边装睡,那尖尖的小脚便精准地落在了老黄的屁股上。简直是飞来横祸!老黄被吓个半死,茫然不知所措,叫唤着一路飞奔出门,好几天都不敢回来,我突然想起一个刚学到的成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一刻,我竟有些看不起奶奶。
两个女人一台戏,这种戏三天两头在家里上演,刚开始还有些新奇,怕她们吵急了会动手打起来。时间一长就见怪不怪了,每每这时,我会一溜烟跑到漆树湾,在小红二家的新房子里(一处未建完的木房)躲着玩上一整天,大人们的事情,小孩子最好不要掺和。
“你别看大娘九十二了,好多年轻人还不如她呢。”春伯来家串门的时候,跟父亲随意提了一句。
“昨天去赶场,刚开始她还在我前面走,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老人家身子骨硬实得很,怕要活到一百岁。”春伯说得有板有眼,容不得我们不信,然而在家里,奶奶永远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你是太从小背到大的,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照顾好她,太还没起床,我走的时候就不喊她了。”在外地工作的大哥回来住了几天,走的时候,他往奶奶的门缝里塞了二百块钱。
所有的人都以为奶奶能活到一百岁,她现在已经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了。
然而一切都很突然。
奶奶头天晚上吃了碗汤圆,第二天中午父亲去请她出来吃饭,敲了半天也不见声响,打开门才发现人早已经走了。
奶奶走得很安详,再加上是高寿,算是喜丧,全村的人都来了,鞭炮声震耳欲聋。我被安排跪在灵堂前,昏暗的灯光下,道士先生没精打采的敲着木鱼,口中还念念有词,我尖起耳朵,一句也没听明白。
不经意间,我看见母亲躲在墙角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她和奶奶“一挽子的疙瘩”(土话,矛盾的意思),临到了,竟想起一些奶奶在世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