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阿爸从乡下来城,罗恩泽特地在中洲转角处的老苗酸汤城置办了一桌地道的苗家宴。
望着端上来的一道道佳肴,作为经常从事乡村宴席的罗家阿爸依然两眼闪光,惊喜异常。风味独特的烤肉、色泽温润的麦汤粑、香辣可口的酸椒儿肠、焦酥爽脆的油糍粑……而最让他流连忘返的却是苗香蕨粑制作现场:双手轻轻撮合,纯白的粉沫悠然而下,均匀停靠在锅底,等一场温火的到来。在少许清水的滋润下,原本散兵游勇的粉末,似乎听到了集结号,瞬间聚拢在一起,连成一片,焕发出生机勃勃的力量。随着缕缕轻烟的冒起,木制锅铲的斜斜杀出,一块香喷喷的蕨根粑应声落入洁白的盘中,芝麻仿佛如零星的雪花飘洒,点缀在静谧的小天地。一把锋利的剪刀,从风中划过,剪碎从屋顶筛下的阳光,剪出块块小条状,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
“趁热吃!”服务员微笑地说。话音刚落,一只只手蜂拥而上,带皱纹的、光滑的、粗壮的、纤细的,如风卷残叶般,留下空空的盘子,蘸上鲜红的苗家独制的酱汁,一丝清凉,一股爽滑,一阵香辣,小心翼翼溜进喉中,浸入心脾。一不留神,从口中泄露的秘密,染红洁白的衣衫,像夏天的晚霞,向天边扩散开去。
三杯两盏后,罗家阿爸的话逐渐开始多了起来。“秀儿媳妇,你知道‘恩泽’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吗?”秀儿媳妇对公公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也无从回答,面带含笑,手肘一拐,“恩泽,如实招来?”
憨厚的罗恩泽傻傻地笑道:“顾名思义,不忘大地的恩赐、福泽四方。老爹是不是这个意思?”
而此时的罗家阿爸已沉浸在烟雾缭绕的世界,零星的火花在长长的烟斗上忽明忽暗,恍惚间,那些人,那些事,又浮现眼前。
梵净山,山高林密,云雾弥漫,散落在岭上溪边的吊脚楼,仿佛点缀在绿色海洋间的浪花。在房前屋后,遍地长着一种蕨类植物,从露在外面的嫩茎到埋在地下的根藤,都是苗家人的宝。“蓑衣当棉袄,蕨根当粮食”是苗家人口口相传的一句话,话里饱含着苗家人在艰苦岁月依靠蕨根、驯服自然走出饿肚子的窘困。
刚入秋,蕨就卸下绿装,用一身金黄在风中含笑。而对于摸透时节脾气的罗家寨的村民,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罗家阿爸、阿妈和众多村民一样,扛起锄头,拿上扁担,背着背篓,爬上崎岖的山路,走过荆棘的草丛,一路欢声笑语,惊起群群山雀,逃之夭夭。有经验的罗家阿爸总会选择向阳的山坡,一锄头下去,几根粗壮的蕨根便露了出来,从地里扯出蕨根,用力掰成两截,白色浆汁溢出。“老婆子,看样子没有白来!”罗家阿婆弓着背,匍匐在地头,捡起刚刚出土的蕨根,双手轻轻一拍,似乎在安抚那一丝惊慌。半天的功夫,蕨根堆成小山,装入背篓,葛藤打捆,一声吆喝,村民们三三两两沿着来时的小路,缓步前行,一百多斤重的担子在肩头晃晃悠悠,晃过旧日时光。
村前流过的清澈小溪,成为女人们清洗蕨根的最佳场所。白头帕,对襟衫,花围腰,以及飘荡在溪边的苗家山歌,皆成为似水流年的美好记忆。当一根根蕨根退去泥土束缚,瞬间变得水灵灵、娇滴滴,欲罢还休。是该轮到男人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一块天然平整的打蕨石,成为男人的主场,在那个没有机械化操作的年代,二十多斤的木槌无疑是最好的工具,木槌声低沉、厚重,此起彼伏,虽然单调,但也像一首动听的农家小曲在苗家村寨吟唱。
一声声咳嗽,沉闷,冗长。罗家阿爸继续装上烟袋,思绪在忽闪忽闪的亮光中飘向远方。
祖辈们流传的过滤方法简单、实用。两个大木桶,一大一小,小桶在高处,大桶在低处,一根大竹筒连在其间。蕨根被反复捶打后,粗野的脾气终于显露出它的细腻、温顺。又轮到女人们上场了,她们把捣碎的蕨根渣放进小桶里,加水搅拌,在时间的包容和理解下,相互融合,相互作用,蕨根中的淀粉终于得到彻底释放,唱着欢歌从大竹筒奔赴下一个战场,在大木桶里,再也不计较一路的得与失,心安理得地在另一个世界沉寂下来,默默无声。其实,这看似简单的步骤,同时考验着做蕨根粉人的耐心,要想从一堆杂乱的蕨根渣中获得灰白细腻的蕨根粉,时间自然是漫长的,对于等待,苗家人已经习以为常,在斗转星移间,缝补破旧的衣服,缝补细碎的生活,日子就在等待和期盼中愈发有了滋味。
“说起做蕨根粑,你母亲绝对算得上一把好手。”罗家阿爸眼里有些湿润,“那时啊,你们兄妹五个,真算得上是饿死鬼投胎,刚出锅的蕨根粑,被拧成一个个拳头大的小团,黑黝黝的,还在簸箕里打滚,瞬间就一抢而光。如果没有这片土地的恩泽,估计你们兄妹几个……”
如今,寻到一份绿色、纯天然的蕨根粑粑,不仅是对美味的留念,也是忆苦思甜激励一代人的心灵鸡汤。
图片来源于网络,文/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