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我所在的部队,即第四野战军四十九军一四六师,按“四野”总部的部署,正向湖南省衡阳以南的宝庆疾进。大约在中午十一时许,从行军行列的前进方向疾驰而来一名骑兵。很远,我就看出来了,这是我的小老乡骑兵通信班班长小石头飞骑的英姿。他也是出生在北大荒大草甸子上擅骑的汉族。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刀子风炮烟雪,已把他锤炼成一个大骨架子的铁孩子。这才使他在十五岁时冒称十七岁参了军。今天,他已经是从黑龙江打过黄河、长江的老兵了。因为是传达紧急命令,我俩又是朋友,所以他也没按礼节下马,只在马上敬了个礼,急急道:
“郭队长!快!主任在前边等你!”这个“郭”,是我的原姓。他又加了一句:“快上马!”
我见他娃娃脸绷得紧紧的,非比常情地严肃,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我立即叫宣传队的马夫牵过马来翻身上马。我与小石头又像从少儿时就养成的习惯:提缰、躬身、踩镫、挥鞭,催得马儿起步就是高速!用大草原上的话讲:“一哈腰”就已超过了师直属队的行军队伍。
远远地,就看到师政治部主任齐渭川、宣教科科长魏骥站在路边上。他俩身后是警卫员和马匹。
我忙止住坐骑,略一整衣,站在两位首长面前。与此同时,魏科长前跨一步,打开电报记录本。我立正静听。他说:
“刚刚收到军部发来的急电。你要记一下。”又加一句,“每个字都不能错。”
我赶紧掏出我那用白纸自制的小本子与铅笔。听他念道
十月一日于北京。新中国成立。国家名称:中华人民共和国。定首都于北平,改称北京。并决定以《义勇军进行曲》为代国歌。国旗为五星红旗。
念完,他抬起头:“拿过你的记录和电文对照。”
齐主任也凑过来。我们三个人头顶头,一个字一个字对照了两遍。于是,把眼光离开电文,互相对视。我还年轻,才二十三岁,我想蹦几个高。他二人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没有时间多说一句话,只是三个人同时紧紧抓住对方的手。魏科长说:“这种天大喜事,人生只有一次,被我们赶上了。”
是的,这份电文当然是由军部简化而成的,一共五十四个字,因为当时我们只能用手摇发电机一个字一个字打电报。然而,只要我们脚下的这个星球存在一天,这五十四个字所包含的国家名称、国歌、国旗与首都北京,将永远留在人类的历史上!
齐主任仍然抓住我的手.说:“部队已经强行军半个月了,很疲劳。可是还要继续急行军才能到达总部指定的地点。因此,今天没有办法召开干部会了。你要组织宣传队把电报的内容传达给正在行军的全体指战员。一个人不能漏,一个字不能错。你和一部分队员不能午休了,要立刻往全师的前面赶,从尖兵连开始传达。”
我转身上马疾驰,回到宣传队的行军队列里。我与副队长分工:我挑选二十名身强力壮的男队员向前赶,从尖兵连开始传达。副队长则负责宣传队后边的两个步兵团,直到全师收容队,然后往前与我会合。我指示二十名队员将背包、挎包、米袋子全留在队里的大板车上,只带武器——我们宣传队有个特点,人人有一支步枪——马上往前赶。几十分钟后,就超过了直属队。我们加快脚步,因为前方还有炮兵营、警卫营、前指、前卫团、尖兵连与最前边的侦察兵。
天气闷热,肚子空空.顾不上向部队讨口水喝。走!脚下生风。衣服汗透,又干了,全身已经无汗可流了。然而,在部队午间再次出发前,我们终于赶上了尖兵连,又派出一人去前边寻找侦察兵们。
二十名队员一分散,每人手里拿一份那五十四个字的电文。除了一字不错、一人不漏外,还要让在行军队伍中一步不停地前进的官兵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我们二十个人拉开距离,扯开喉咙大喊了两个小时。我们这一路传达完毕,已经是人人发不出声了,都躺倒在路边。直到与宣传队本队会合,直到把留在队里的同志递过来的一壶壶水喝光,才喘过一口气来。
接着,跟我去喊的二十个人随本队前进,而我还要带上一名通信员等候副队长那一批人上来,听到他们“喊”的结果,我才能向政治部主任汇报。
我倚在一棵树下,太累了,想睡一会儿。然而这时听到三路并进的部队不断高喊:“给国庆献礼!”“消灭白崇禧!”“将革命进行到底!”
我怎能睡得着。
又过了两小时,副队长一路随全师收容队赶到。见了我,队员们也都躺倒了。往西看看,太阳压山了,我们还要赶到全师的宿营地。但是,迈不动步了。正在此时,从前方飞来两名骑兵,是小石头和他的战友。他俩人的马鞍后各挂两个布袋子和二十多个军用水壶。小石头老远就喊:
“郭队长!师首长给你们送慰问品来了!”
他们送来了四布袋红薯。
这是难忘的一次盛宴:每人可分得两个红薯和一壶凉开水。我们高高举起水壶,咬一口煮得半生不熟的红薯,纪念开国大典!在我七十三年的人生记忆里,这是平生吃得最香的一次。
盛宴之前,我撕下一张小纸头,在上面写上:齐主任:我队圆满完成任务。待我赶上本队后再汇报。我要小石头先走一步交上去,然后与副队长核计:连夜教每个队员将《义勇军进行曲》练习准确。明天开始,男女队员都下部队教唱国歌。
国歌,大部分队员都能准确掌握。但是国旗呢?“五星红旗”什么样呢?战士们若问我怎么回答?对,画一画。巴掌大的白纸小本舍不得用,就往我天天练的书皮上画。本人因家贫,只念过五年半小学,自知文化水儿浅,故多年来行军作战总要背上一本书:从《诗经》到《马寡妇开店》,逮着啥算啥。都是从地主书房里顺手牵羊抓到的。看一页,记住了。就撕一页卷旱烟叶子抽。年年、月月、天天如此。今天口袋里装着一本线装《曾文正公家训》,是从长沙弄来的,先画在封皮上:
不对呀。说的是“五星”,有五颗星吧?又画:
还不妥。没法解释它的意义。再画:
有点意思了。人民大团结:汉、满、蒙古、回、藏……且慢,这不成了老民国的五旗共和了吗?算了吧,别瞎着急了,等几天……
小石头比我更热心。他等不了啦。送信归来又催马来找我。他在马身上喊:“喂,老乡!你这个队长不是天天啃书本吗?五星红旗什么样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呀!”
他又道:“宣传队长嘛!先宣传宣传。你画一个呗,咱开开眼。”
我说:“不行,我画不出来。国旗,那不知道是多少专家熬心血设计出来的呢!横宽比例,五星大小,排列图案,都要很严格,我憋不出来。等后方送来标准的吧!报纸上也可能公布。再等几天吧。”
他叨咕着:“等几天,等几天,多想看看。”很失望地催马走了。
“等几天”,从第二天开始,是七天的日夜强行军。
山越来越高,路越走越窄,地面越踩越烂。是的,路已被几十万双穿布鞋的脚踩得面目全非。我们这中路大军到底有几十万人马?我一个连级干部当然无法知道。我只知道参加这次行动的有第四野战军占领武汉后的全部兵力(只有长沙留下一个完整的师),外加第二野战军第四兵团的四个军。总兵力至少有十个军吧。这样一个庞大的集团,中路是从湖北进湖南,穿越湖南全省,要插进广西,直达粤桂边境与海南岛遥遥相望的东南角。左路,同样由湖北进湖南,然后穿越广东全省,抵达粤桂边境的上述目的地,与中路会合,完成世界战争史上罕见的千里大包围.誓将白崇禧指挥下的粤桂联军主力消灭在大陆上,不容他从海上逃走。这是一次决定南中国、南海与海疆,乃至海南岛前途的大战役。
人民解放军在占领南京、上海与武汉之后,长江以南的中国半壁河山,可以说只剩下一个对手了。那就是桂系军。广西在中国是小省,却是从老民国以来出兵员的大省。而且从十年内战到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从未受到我军的重创。桂系军阀的势力在抗战后一直延伸到北平。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后,白崇禧牢牢坐镇武汉。他的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擅长山地战。而这些恰恰是“四野”大军之短。我军渡江之后,白崇禧扬言建立“粤桂联合防线”乃至“大西南联合防线”,试图搞一个大西南数省的独立王国。我军行军的前方,即衡阳与宝庆之间面对着的就是这个劲敌。
一路、两路、多路并进,整个道路被人压满了。有人说:“踩着脑瓜顶脚不落地也能走到宝庆。”在这种情况下,后方的一切物资都很难运到,我们全师只有一个朝鲜族的运输营,稀饭都喝不上,更不要说我盼望的标准国旗与报纸了。
七昼夜连轴转,疲劳与饥饿交替袭来,然而为了国庆后这一场大战,每一名官兵都在奋勇前行。
十月八日,我师在灵官殿与敌人打响了。
小小灵官殿,是个山区夹道,这里成了衡宝战役前哨战的战场。五天五夜没断过枪炮声。而且五天五夜雨不停地下。打到第三天,战场上泥水没脚,已没一块干地了。这时,敌人一方是广西第七军,是李宗仁、白崇禧起家的老本。一九二六年李宗仁和白崇禧参加北伐战争,就是以第七军入股的。我师面对的第七军一七一师,是王牌中的王牌,火器装备比我们要强得多,他们自称是自二十年代到今天就没打过败仗,对蒋介石嫡系、对解放军都瞧不起。我们呢?“四野”共有十二个军,我们一四六师是第十二军里的一个师。我们没有赫赫战果。解放战争中打的都是中小城市或大城市外围战。我们是以弱旅对强敌,要在这罕见的大包围战的小战场上,打一场罕见的以弱胜强的战斗。
灵官殿战斗刚一展开,敌一七一师就把炮拉到山上,重机枪是特制的一米多的高架子,架在山坡上往下射击。敌人非常顽强,宁死不降,打了三天没见一个俘虏。然而我们这个平平常常的师,硬是在强敌面前勇气备增。一口一口咬,一寸一寸争,日夜不停地冲击。
连续作战三天后,打乱了敌人的撤退计划,同时也打乱了敌人的建制。
第四天,我师又猛攻一昼夜,敌人精神垮了,作战意志崩溃,很快失去了指挥能力。
第五天,即十月十三日,敌人作鸟兽散,各自往深山密林里钻.都逃命去了。
第五天夜里或者说第六天凌晨两点,我师全体指战员奉师首长紧急命令,连夜搜山,以不让敌人喘息,打他个不知东南西北。
我把宣传队男队员集中起来,除每人一支步枪外,我队还有一挺轻机枪、两具枪榴弹筒、两支大八粒美式自动步枪,对于非战斗连队来讲,火力也算相当可观了。于是,我们用山竹蘸上汽油打起火把,加入搜山大军。所搜到的敌官兵,大部分还趴在山石后手握武器准备迎战,只是饿得抬不起头来了。看见我军指战员第一句话就是:“给点……吃的。”其实我们也饿得头昏眼花,只是胜利之师精神高昂。因为搜山部队太分散,铺开十多里宽,所以我一直没见到小石头。
衡宝战役仅仅是粤桂边大围歼战的一个组成部分。最终的决战地点在粤桂边东南一隅的小董墟。在那里,白崇禧的主力被消灭殆尽,他的“联合防线”成了历史笑柄。这是后话。再说我师作战的几个小地名:灵官殿、黄土铺、道一亭、铁阁桥等,又仅仅是衡宝战役中的小小角落而已。
衡宝战役结束之后,我们从后方送来的报纸上见到了国旗图案。后方还同时送来了几面标准国旗。宣传队按照标准图案制作了一些小纸旗,准备庆功会上用。
政治部组织科送来了立功人员名单,我开始抄写:第一名,副班长韩云轩,大功。事迹:活捉敌一七一师师长张瑞生。第二名,XXX(忘记了名字)大功。事迹:活捉少将参谋长李有全。第三名:石来福(小石头的大名),大功。事迹:两次负伤,并且在马匹被打死后,日夜总行程两百里山路,圆满完成通信任务,并在大搜山时俘敌校级军官一名。功臣榜上还有其他百多名指战员。
这是小石头第三次立大功了!哈!加上一九四六年、一九四八年立的两次大功,小石头这次要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了!
我乐得闭不上嘴,忙拿上一面小纸国旗,翻身上马准备去找他。正在这时,司令部作战科与政治部组织科的两位同志来找我,交给我一份“牺牲烈士名单”,要我抄写好,因为庆功会上第一项是“向牺牲烈士默哀”,然后宣读名单。
我接过烈士名单一看,第一名:石来福!我眼前一黑……小石头小石头,你还不满十八岁呀!
事后我从小石头的同班战友口中得知:大搜山已经结束.天亮后大家一队队押着俘虏向山下走。小石头走在后边,中了漏网敌人的冷枪,把一腔热血洒在了人迹罕到的高山密林之中。
半个世纪过去了。年复一年,每当国庆之际,看到那高高飘扬的国旗时,我的耳边就会又听到小石头的声音:“多想看看,五星红旗什么样!”
-------摘自《解放军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