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公公满七的日子,其实在我心底,一直把他老人家当做自己的父亲看待。人生最大的痛,莫过于生离死别,这次公公的突然离世,令我们猝不及防,全家人都痛彻心扉,久久不能释怀。
八月五日晚,儿子从香港飞回成都办签证,老公从机场接到儿子刚进家门,就接到婆婆的电话,说公公突然昏迷了,正在送往医院途中,我们全家人一下都懵了,平时老人家身体一直都挺好的呀,怎么就......此时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听得出老公的声音已经开始打颤,腿有点发抖了。挂上电话,他在客厅里焦急的来回踱步,不安与无助写满脸上。晚上十点了,此时已无航班,情况紧急,我们当机立断,决定马上驱车回武汉,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就急匆匆的出发了。
晚上视线不好,一路都在下雨,老公开车的手在发抖,全程我都提心吊胆,不停陪老公说话,尽量谈些轻松和愉快的话题,岔开他的注意力,免得他过于担心。我和儿子虽有驾照,平时却都没怎么开车,更没开过高速路,但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老公在如此状态下肯定难以坚持,只好让儿子仓促上阵,换老公短暂休息一下。每到服务区休息,都会打电话了解公公的病情进展,“已经检查了,确诊是脑梗,现在正在做手术。”电话那头不断传递着老父亲病情的最新消息,直到凌晨三点左右,婆婆打来电话:“医生说老爷子的手术非常成功,已经送到重症监护室了,还要继续观察,应该比较乐观。”我们这才松了口气,心想着老人家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了,大不了出院后坐轮椅或卧床,由我们来伺候。直到这时候,我们一家人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一点。
赶到医院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我们第一时间就找到主管医生了解情况,大概意思是:昨晚的手术其实已经很成功,装的支架是进口的,用的药也是目前最好的,当时脑梗塞的地方也已经显示是通的,但由于脑梗的位置非常特殊,也非常危险,不排除又有其他地方堵上了,已无再次手术的可能,现在只有靠老爷子自身的毅力与病魔独自战斗了。至此,我们全家人又再次崩溃了。
在我们的苦苦哀求下,医生同意我们近距离看老人家一眼,隔着厚厚的玻璃,公公昏迷着,独自静静的躺在那里,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站在外面的我们却无能为力,帮不了他哪怕一丁点,此时的老公已泣不成声,双腿跪地,泪如雨下,儿子、女儿和我也抱作一团,嚎啕大哭,个个心如刀绞,此情此景我将终身难忘。突然我看见公公的脚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赶紧提醒老公,是不是老人家感应到我们都来看他了,叫我们别太悲伤,他会顽强与病魔搏斗,会平安与我们再见。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祈祷,希望老父亲能够坚强,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公公的病情日益加重,重度昏迷且高烧不退,最后已无自主呼吸,完全依赖外力辅助,经与主管医生和专家们的反复沟通并确认,确实已回天无力了,奇迹还是没有发生,公公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本着“叶落归根”的思想,我们决定趁老人家尚有余温,送他回应城老家。在120急救车的全程护送下,于八月九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公公安然到家,短短几分钟后就溘然离世了,享年七十五岁。所有的至亲都在旁边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公公走得很安详,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老公抱着父亲哭得撕心裂肺、几近昏厥,久久都不愿松开,全家人都伤心欲绝、哀声震天,左邻右舍无不动容,纷纷落泪。
公公就这么走了,没留下一句话。一六年我娘家父亲过世后,我感触很深,一直在心里希望公公能够长命百岁,让我还有“爸爸”可喊,喊一声“爸爸”还能有人答应,这下我彻底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公公是个平凡的农民,但他的一生却异常的坎坷。老人家生于一九四八年农历八月十四,家里是地主成份,七岁就丧父,孤儿寡母的,家里没有劳动力,生产队也就没有工分,分不到粮食,他就带着近乎盲人的母亲(我的奶奶)和两岁的弟弟(我的幺叔)四处乞讨,受尽了苦难,遭尽了白眼,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自家的房子被强行分给了别人,自己却被赶了出来,无家可归。可怜的、年幼的公公只能用他稚嫩的双手,在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低矮的茅草屋暂且安身。茅草屋没有窗户,又小又暗,也不牢固,夏天像蒸笼,冬天似穿笼,经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刮大风,里面冷飕飕,真是苦不堪言。后来公公落下了严重的腿疾,都是当时的环境所致。
在那个非正常的年代,年幼的公公不得不撑起整个家,大约八九岁时,瘦弱的肩膀就开始扛起家庭重任,为了挣工分养家,他一个人为生产队放两头牛,站在高大的两头牛跟前,年幼的公公其实非常害怕,战战兢兢,但为了生存,他别无选择。牛不听话,经常偷吃田埂两边的庄稼,他为此不知挨了多少打和骂,但倔强的他也从没在外人面前流泪,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躲在那个破败的茅草屋里偷偷地哭泣。到十二岁时,公公学会了耕田播种,从此就开始了和大人们一样的劳作,生产队的脏活累活都是他干,时不时还要受某些人的欺侮,一有政治活动还要被拉去批斗。及至成年后,公公有了自己的小家,那时我老公才几个月大,有一次公公给生产队的窑厂出砖,他被故意安排在最边上、最危险的那个位置上,稍不留神就摔了下来,一块火热的青砖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上,公公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差点丧命,没钱上医院,他只能在家卧床休息,生产队长却说他是偷懒,故意装的,硬要戴上“破坏文化大革命的黑五类份子”的牌子,要把他捆起来、拉出去游行批斗,此时的公公实在忍无可忍,觉得世道险恶、小人当道、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准备自寻短见,在年轻妻子(我的婆婆)泪眼婆娑的苦苦哀求下,望着哇哇大哭的襁褓中的幼儿(我的老公),他心软了......
公公每每给我们讲起这段过往,都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我们也听得泪流满面,他不无感慨地说:“其实身体上的任何苦痛都是可以承受的,但处处低人一等,时时受到歧视,这种对人心理的摧残才是最痛苦的”。
地主家庭不但没有让公公享过一天福,反而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灾难。余华的小说《活着》里的主人公富贵,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家境殷实,但吃喝嫖赌抽样样占尽,土改前终于败家了,却成了光荣的贫农,而我的公公一出生就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这种价值观及人性的扭曲,恰恰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真实写照,更是对那段荒谬历史的无情嘲讽。历史的每一粒尘埃,落到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我的公公正是那个被压在山下的弱者,他靠着超人的毅力,坚强而又倔强地活了下来。
直至邓公复出,逐渐拨乱反正,八十年代初终于摘掉了头上的地主帽,公公获得了重生,他终于可以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人了。此时的他看到了希望,没日没夜地劳作,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干劲。公公很聪明、又勤快,什么事情一学就会,而且干得比旁人都要好。他用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头脑经营着小家,日子慢慢变好了,整个家庭也渐渐兴旺起来。
公公没进过一天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但心里非常明白,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他不愿后人们走他的老路,所以他非常重视教育,即使砸锅卖铁也要全力支持孩子们读书,在当时的农村,同时供几个孩子求学确实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哪怕再苦再累,他都无怨无悔,几个孩子也都没辜负老人家的期望,如今的孙辈们也很努力上进、积极有为。前几年公公还非常欣慰地和我们说起过,他没有读的书,后辈们都帮他读回来了,还有多的,一脸的幸福和自豪!公公为了激励孙辈,家里每个孩子上大学,他都会给一万元的红包作为奖励,不分内孙、外孙、孙子还是孙女,都一视同仁。去年春节,公公非要给最小的、还在读小学的孙女一万块钱,说是怕等不到小晨晨上大学的那一天,我还玩笑着说:“您一定可以等到那一天的,您要保重好身体,您的大孙子要不了几年,博士就毕业了,就可以结婚了,您还要抱重孙子,还要等人喊您太爷爷哩。”逗得老人家哈哈大笑。没想到公公竟然一语成谶了。
晚年的公公过得淡然和满足,满头银丝、一脸慈祥,儿孙们也都积极向上,有爱有孝。没有让他操心和担忧的事了,虽每日粗茶淡饭、布衣蔬食,但他的精神世界是富足的、愉悦的!此时的公公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惬意、最舒心的一段时光。公公有腿疾,大孙子每次都从香港给他带特效药回来,嘘寒问暖的;公公经常牙痛,老公给他买的舒适达医用牙膏;公公年老缺钙,我都是成箱成箱的奶粉买来往家里寄,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老人家别舍不得喝,我买的很多新衣服都挂在衣柜里,老人家却舍不得穿,到现在有些吊牌都还没剪......
有幸和公公成为亲人已整整二十五年,回首这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往事历历在目。我和老公刚结婚那会,住楼梯房的八楼,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老公又太忙,每天清晨都是公公帮我把自行车从八楼扛到一楼,深夜又是他老人家在路口等我下班,再把自行车从一楼扛回八楼,天天如此,风雨无阻;一九年我们一家四口回武汉过完暑假,临走时公公非要坚持送我们去火车站,地铁上人很挤,他老人家陪我们从汉阳陶家岭一直站到汉口火车站,全程还非要帮我们拎行李,等我们过了安检,回头时,他那颤颤巍巍的手还一直举着,一脸的不舍,嘴里还说着什么,当时我就鼻子发酸、泪眼朦胧了;去年疫情解除后,我们回老家过年,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陪他老人家,不想竟成永别了,那天到家时已是凌晨一点多,车刚进村口,车灯的余光里,远远就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孤零零的站在路边,我知道那一定是年迈的老父亲在寒风中迎接他的孩子们归来......
公公一辈子都心疼孩子,他从小没享受到父爱,所以他对自己的孩子那是百般呵护,可谓无微不至,从没和孩子们红过一次脸,也从没对孩子们说过一句重话。晚年的他更是把这份浓浓的爱倾注在孙辈们身上,“大孙子谈了朋友没有?学业重不重?学校饭菜合不合口味?小晨晨又长高了多少?在学校乖不乖?”老人家隔三差五就会给我打电话,询问孩子们的情况,孩子们一有好消息,我也是第一时间和他老人家分享。就在公公离世的前些天,他得知大孙子要回内地,电话里我能听出来,老人家非常思念他引以为傲的孙子,我就说:“要不我马上买票,您二老来成都多住些时日,我们也可多陪陪您。”电话那头的公公迟疑了半天,我马上明白,他是怕我们花钱,来回的车票得一千多,他老人家一辈子节俭惯了。后来我说孩子正好有事要去武汉的,“那最好那最好,回来就住爷爷这儿,我给他做最爱吃的红烧黄辣丁,最爱喝的冰凉粉。”老人家瞬间高兴得像个孩子。
谁曾想短短数日,却已物是人非,天人永隔了。公公安详地走了,悄悄地走了,没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没给我们床前尽孝的机会,但这符合他老人家的性格,他从不愿给子女们增添任何负担,更不愿成为我们的拖累,他一向看淡生死,没有尊严地活着不是他所要的,公公自己说到做到了!但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自责和遗憾,子欲孝而亲不在。
从武汉搬到成都后,我们陪他老人家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那天晚上儿子和我一起守灵时,也哭得稀里哗啦,他自责平时对爷爷关心不够。对老公的打击就更大,办完丧事回来后,每每夜不能寐,好多个夜晚我都发现,他一个人悄悄地躲在阳台的角落里,偷偷地抹泪、久久的沉思,他说:“只有想到小时候在家乡平静的湖面上,和父亲一起躺在一条破旧的小船里的画面,才能入睡。”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结,但我看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失去父亲后的孤独无助和深深的痛。
公公是个慈祥、善良和坚韧的人,一辈子与人为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节俭朴素,他从没考虑过自己,像老黄牛一样默默奉献,不求一丝回报;像蜡烛一样燃尽了他自己,照亮了我们全家。正是站在他老人家的肩膀上,我们后辈们才有了一个更高的台阶,公公虽是一个平凡的人,但在我们家人心中,他是一座高山!他更是一座丰碑!
悲伤过后,我们会继承好老人家的优良家风,公公既然是善良的人,我们就不会冷漠!公公既然是勤劳的人,我们就不会懈怠!公公既然是奉献的人,我们就不会自私!公公既然重视教育,我们就会把这份书香气一直传递下去!以告慰老父亲在天之灵!
最后希望我的婆婆和娘家母亲都无病无灾、健康长寿!让我有“妈”可以喊,有“家”可以回。愿天堂里的老父亲健康!快乐!
爸爸,我们永远怀念您!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一家人!
儿媳田元芳泣书
2023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