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犁而歌

清泉
创建于2023-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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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抚  犁  而  歌

                   文/  祝君

作者 祝君(妹妹)

农垦总局摘牌的那天,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难以成眠,尤其是我的父辈们,他们知道这意味着北大荒的垦荒史将告一段落,北大荒的建设从此开启新的篇章。虽然离开黑土地很多年了,但作为垦荒者的后代,我的心情也和他们一样,如潮水般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仿佛一下子重回到“天苍苍,野茫茫”的艰苦岁月。我觉得应该写写我的父母,尽管他们只是十万大军中普普通通的一员,是众多平凡拓荒者之一,可毕竟这片亘古荒原上,浸润了他们青春的热血和汗水,饱蘸了他们浓浓的爱恋与乡情。

奔赴北大荒   我的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也是地地道道的北大荒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父亲祝维仲,母亲黄杨碧都出生在四川安岳县一个叫龙台的小镇。1958年三月,党中央在成都召开会议,毛泽东主席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方针政策。根据这一精神,4月8日中央政治局下达了《关于发展军垦农场的意见》,并采纳了王震将军提出的进一步开发北大荒的建议,由七个建制预备师,四个部队医院,还有集体转业的官兵、学校、家属、非军籍的工薪制职员、未成年军人子弟、军队“右派”等组成的十万垦荒大军。爸爸参加了军区的动员大会并报了名,带着妈妈在这一年的春天,随着浩浩荡荡的垦荒大军毅然奔赴了北大荒。那年爸爸24岁,妈妈18岁。一呆就是整整六十年,他们在北大荒创建事业、安家落户、养育儿女、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所以他们又是地道的北大荒人,北大荒是他们的第二故乡。

       都说“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所以,临出发前,部队领导提醒他们这些复转军人最好带上家属。 父亲和母亲的家虽然都在龙台镇,此前他们却从未见过面。后来经人介绍,爸爸来到妈妈家,跟妈妈讲明了具体的情况,听了爸爸的讲述,姥姥、姥爷明确表示不同意,在他们眼里北大荒就是一个荒芜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冬天零下四十多度能冻死人。两个人要在一起,就要远离家乡和亲人,从大西南去遥远的北方,他们放心不下。然而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只身一人两手空空,跟着父亲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每当父亲和我们说起这段时,他总会说:那时候你妈妈是团员觉悟高。4月21日,八百名复转军人和三百多名随军家属,乘坐军用专列,从四川省资阳县火车站出发,前往黑龙江密山农垦局。经过八个昼夜的行程,在到达牡丹江站时,接到上级的紧急通知:由密山农垦局改去合江农垦局二九〇农场。于是火车开往佳木斯。在佳木斯,大家简单地吃过午餐后,顾不上休息,就登上了开往绥东镇的客轮。 4月30日下午三点多钟,客轮到达绥东镇码头,距离二九0农场仍有四十多里的路程,大家把行李放到农场派来的马车上,除了生病的人坐马车外,其余人全都步行。对于军人来说这点路程不算什么,可对于随军家属却是不小的考验。北大荒的四月正是冰雪融化的时节,此时的土路又湿又滑,这支一千多人的队伍就在这样的土路上迤逦前行。没走出多远天竟下起了小雨,爸爸脱下衣服想给妈妈遮雨,可妈妈一把推开爸爸脱掉鞋子,全然不顾冰冷刺骨的泥泞,光着脚快步朝前走。晚上八点多钟,队伍终于陆续抵达了目的地二九〇农场总场场部,妈妈居然是随军家属里最先到达的人。那时总场场部才具雏形,简易的办公室、食堂、商店、医院和修配厂等。还有三十多栋土坯家属房。这批复转军人和家属逐渐安顿下来后,便开始了刀耕火种、筚路蓝缕的垦荒生涯。我曾问过父亲:当你第一眼看到开荒点的时候,后悔过么?他说,党是让我们来垦荒的,不是来享福的,那时候正憋足了劲儿,准备大干一场呢。

垦荒生活  五月初,父亲、母亲被分到了十二队,那时的十二队没有马架子,更谈不上什么家属房,全连四、五十号人都住在两个大帆布帐篷里,每个帐篷二十多米长,地上铺一层毛草,铺盖就放在毛草上,男的住一个,女的住一个。父亲是司务长,负责全连的伙食,当时食堂莫不如说是就餐点更为贴切,因为那只是口露天的大锅灶。母亲则分到了盖房子的队列中。那时候建的房子是用小树干做立柱,间隔三、四十公分围成一周,把一小捆草在稀泥里滚成一绺缠绕在这些立柱中间,直到合围成一面墙,然后加盖上顶就算建成了。这种用胳膊粗细粘有稀泥的长长草辫子盖起的房子叫拉合辫子房。父母亲住了二十多天的帐篷,终于搬进了自己的新家--拉合辫子房。来北大荒之前,成都军区在资阳统一为这批赴北大荒的军人办了结婚证,来到垦荒点,父母连简单的仪式都没办,就生活在一起了。多年以后当我问起母亲这段生活时,母亲说:那时候大家都一样,一心想的就是建设哪有啥埋怨!

       十月下旬的一天,爸爸和同事刘京生去总场办事,吃完饭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刘京生的家在总场,就跟我父亲说天黑得早,一个人走不安全,还是明天再回去吧。父亲说不回去大家会饿肚子的。然后买了些酱油,没告诉他就往回赶。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来时的路已被拖拉机翻成了田地。黑暗如潮水般从四周涌来,父亲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心里十分焦急,正在犹豫是否返回场部时,远远地看到有一点灯光如流萤闪闪烁烁,于是父亲赶紧一路小跑,全然不顾坑坑包包的田地。后来父亲听说当时是有人提着马灯去厨房打水,这才让他找到了方向。

        初冬,十一月份,农场进行调整,十二队的垦荒人员暂时被调到各个开荒点,父亲和母亲到了二分场场部,爸爸任分场秘书,分管宣传、工会、妇联,母亲分到了畜牧队养鸡。第二年,大姐出生了,奶奶带着小姑从四川老家赶来,这块土地不再沉寂,承载着祖孙三代人的欢乐,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从荒原到良田,袅袅炊烟伴着新生命的降临,到处都充满了希望。那时候农场亟需领导干部,挑选了一批思想、文化素质过硬的干部参加各种培训班。1960年7月,父亲被选送去佳木斯学习一年零两个月。因为有奶奶在家,父亲心里感到踏实,就没往家里打电话和写信。1961年的秋天,母亲仍在养鸡场上班,有那么几天她感觉头有些痛,以为是感冒并没在意,后来开始呕吐,人也不清醒,只好去总场医院检查,结果是患上了脑炎,医生马上安排住院治疗。每天奶奶都要撇下十二岁的小姑,徒步十二里地去场部看母亲,那时大姐还不满两岁刚会走路,奶奶是裹足小脚,路不好,还要背着抱着大姐,走到医院得两个多钟头,虽然天气开始变凉,可每天奶奶都要出一身汗。即使这样,奶奶也没给父亲打电话。因为她始终相信,我妈妈会好的!其实母亲病得挺重的,直到父亲学习回来到医院看她,她都没认出父亲。当父亲看着母亲削瘦的模样他落泪了。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母亲终于康复了,可是大脑受到损伤,直到后来过早就得了老年痴呆症。

 风云激荡   父亲曾经给我讲过这样一段往事。解放前夕,父亲十四、五岁,在重庆拉黄包车。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一个解放军战士,他对父亲说:“你帮我把这半匹猪肉拉到营房!”父亲心里有些害怕,又不敢不拉,他曾拉过国民党的兵,他们不给钱不说,有时还要打骂。他想,这一趟肯定是白跑了。没想到,到了军营,那个战士解下背在身上的米袋,放在爸爸手上说:“我没钱给你,这点大米算作报酬吧,你看够不够?”父亲又惊又喜,竟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这些天他正愁着没钱买粮呢。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军是好军队!这想法从此深深地烙在爸爸的心里,于是在一九五一年爸爸毅然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在部队里学习成长,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然而,在一九六八年时,他被扣上了“保皇派”的帽子。那时候父亲在总场机关工作。“文革”开始后,场长王强被冠以“走资派”成了造反派的批斗对象,游街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在一次批斗中,造反派用铜头皮带把王强打得满脸是血。造反派要父亲检举揭发王强的罪行,还要父亲参加批斗王强的大会,这些要求都被父亲拒绝了。父亲说,他们从四川来到佳木斯,是王场长亲自接待的,王场长为他们详细介绍了农场的情况,描绘着农场的未来,鼓励他们在这块沃土上建功立业。在农场工作中,跟王强有了更多的接触,他踏实肯干,一心扑在农场的开发建设上,这样一位好干部怎么就成了“走资派”了呢?听姐姐讲过,她小时候都记得爸爸连着几个晚上被造反派叫走,整夜都没回来。爸爸说,那些天造反派整晚不让他睡觉,让他写王强等走资派的揭发检举材料。我没听到他的反动言论,没看到他的反动行为,让我揭发什么?父亲这样说。由于父亲的拒不配合,革委会便给他一个保皇派的高帽,随后他被调出机关先后下放到二分场连队进行思想改造。在二分场,分场书记林凡顺也被打成了“走资派”,林凡顺在家养病期间,父亲多次去看他,安慰他,毫不顾忌由此可能给他带来的厄运。还有同事李尔文,仅仅议论了一个军队干部,就遭到了造反派的打击。李尔文十分信任父亲,知道父亲不避讳,就经常到我们家里来,而每一次奶奶和母亲都会热情招待他,把最好的东西拿给他吃。父亲被下放到连队当指导员期间,正赶上大批知青来到农场,每天他都要提前下地查垄,了解地情,再安排知青干活,知青干什么他都率先干什么。知青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年龄小,有小帮派,爱打架斗殴,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去查宿,与他们聊天了解思想动态,怕他们想家给他们讲故事,常常是一个月才回家一次,真正地与知青打成一片,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知青们都很信服爸爸。最近几年,很多知青返场都不忘来看望他。

       母亲是随军家属,因此没有纳入正式编制。到了场部后,虽然父亲在场机关,母亲一样没有固定的工作,一直在家属连不间断记工分。家属连没活时母亲也从来不闲着,夏天在自家园子里种菜、浇水。母亲个子小,扁担上挂水桶的链子就显得太长,桶几乎拖到地上,妈妈只能把链子在扁担的两头绕一圏,再担起水桶,往田垄里走。浇完了自家的地,又去帮别人。真不知道她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蕴藏着多少能量。农场用的是辘轳井,一到冬天,井水表面都结冰,井口边也经常冻上冰,如果不及时清理掉,很容易摔跟头。每天清晨,就会看到母亲手拿镐头、身背树根来到井边,她先用镐头把井沿的冰刨掉,清理出一条小道,然后用绳子捆住树根,再用力扔到井里砸开冰面,一上午把方圆的四五口井都清理出来,等到她中午回到家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冻成了冰坨,哈气在她的睫毛和鬓发上染上一抹白霜。

        可是,在我们眼里这么强健的母亲居然在她七十五岁时患上了老年痴呆。2017年的时候,她已经卧床不能自理靠鼻饲进食,也不认识人了。这一年,离开农场四十年,八十三的李尔文叔叔和妻子从北京来看望我父母,卧床九个月没有什么反应的妈妈听到李叔叔和父亲的说话声音时,竟然激动地张开嘴,寻着声音扭头张望。李叔叔快步走到母亲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母亲从喉咙里发出了从没有过的声音,似在努力地说话。当李叔叔用手抚摸妈妈的额头时,妈妈的眼角淌出了泪水,竟咯咯地笑出了声......,这一幕让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热泪。

     我似乎明白了,也许正是经历了那个晦暗的年代,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妈妈始终陪伴在爸爸身边,一同面对;李叔叔虽遭遇不幸,却又有幸遇到父亲,得到理解、尊重和关怀,近半个世纪的分离,亲人般的情义早已在思念中融入了他们的血液。

改革之春     改革开放后,父亲的工作回归了正轨,能感觉到那是他比较顺心的日子。父亲勤奋朴实、忠贞不阿的秉性为他赢得了赞誉,一九八一年父亲收获了他事业的高峰,当选二九0农场宣传部副部长,并担任编撰场史主编。八七年当选为农场纪委副书记,兼任党校校长,继续负责编撰场史。从1982年开始写场史一写就是八年,父亲常常很晚回家,不是查阅资料就是走访事件亲历者,总说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做。“要把场史写好,这是一件光荣而责任重大的工作,是我们留给后人的一个重要文献,不能落下任何一个重要历史事件,要让我们的后代了解这段垦荒史,了解我们这一代人为北大荒的开发建设所付出的努力及生命的代价。”父亲说。场史的编撰历时八年,前后改稿四次,当终于可以交付印刷出版时,父亲长舒一口气说:“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1994年,父亲退休了,他不无留恋地说:“是这片黑土地养育了我,成就了我艰苦而幸福的人生。”2010年,我的百岁老奶奶辞世,她把她大半生的爱给了这个家,也给了这片黑土地。

尾声    当这篇文章即将结束时,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此时的心情,我想起了一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句话再恰当不过地诠释了父亲所走过的路,不论是从最初选择参军,还是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奔赴北大荒,父亲始终坚守初心,把梦想与现实的莽原改写成肥沃良田,我们不忘父辈走过的路,续写北大荒的新篇章!

在成都军区通讯团时的父亲

成都军区战士演出队时的父亲

一九五六年成都军区在济南执行通讯任务时的父亲

在成都时的父亲

在四川安岳县家乡十八岁的母亲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奶奶

2015年的父母

2006年的父亲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奶奶

奶奶与她的小孙女和她的重外孙女

2017年父亲与好友李尔文夫妇

2019年父亲与知青朋友李大元

2019年父亲与知青朋友俞万林夫妇

2019年君妹陪同父亲参加李永琪招待知青朋友的午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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