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那个时代,牛那是神一样的存在。织女被抓回天宫,那个农民牛郎就是凭着老牛的帮助,才追到了天上,有了与心爱的人一年一度的团聚。
几千年来,在普通农民心里,牛一直有着和人一样的地位。牵着牛去种地,回家时已是牛困人乏,老农宁愿自己扛着犁杖也要让牛闲散地走着。他这么做绝不是为了拼出“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幅美图。他们会说:“牲口也是命,都忙活了一天,我回来还有口热汤热饭,牛就只能喝凉水吃干草了。”
人人都知道牛老了,干不动活儿了,最后的归宿是屠宰场。“老牛力尽刀尖死”,连秦腔戏里边都这么唱。可有哪位老农会把庖丁请进家来,当着自己的面给为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牛捅上一刀?要卖,也是请别人牵到集市上去,还要叮嘱不能卖到肉架子上。
当然,农业的根本出路在机械化,这是社会的进步。拖拉机代替了走路慢腾腾的黄牛,地里的活儿好像少了许多。农民们闲了下来,为人类辛苦了不知多少代的老黄牛,总算在自己的这一代主人手里,过了几天清闲日子。没有了农活可干,他们依然按时作息。太阳出来了,主人会把牛拉到晾圈上,然后点一锅旱烟慢慢地吸着,和牛互相对望,就像一对没有了激情的恋人。儿孙们进城了,为了侍候老牛,老人宁肯一个人住在农村破旧的屋子里。老牛是他不离不弃的伙伴,是他的依靠,也是他的念想。
猪就没有多少说辞,它生来就是为了充实人类的餐桌。当然,这是大道理。对于饲养猪的人来说,这道理他们心知肚明,可心底里却不完全赞成。农家养一口猪,并不全是为了育肥后卖的那几十块钱,也不全是为了能攒个大粪堆,好长出无污染纯绿色的好庄稼。
猪是农家日常生活的粘合剂。养一口猪,会给家庭增添无穷的活力和乐趣。小两口吵架了,女人就是再生气也会操心喂猪。男人看见女人去喂猪,也就知道这场战争已经结束,放心地去干自己的事。六七十年代过来的农村人,谁没有给猪割草的经历?放学之后约上三五个伙伴,拿上夹镰提上襻笼,爬坡跳崖,开火打仗,哪一次找的借口不是给猪害割草?要不,我们的老祖宗在发明文字的时候,特意在屋顶下画了一口猪,来代表能够给人提供保护和温暖的家。
养猪也是家庭主妇体现自己价值的途径。在家大人多的家庭里,主妇的日常除了做饭就是喂猪。有了猪的存在,剩饭烂菜叶从来就不会没地方扔,当然也就没有地沟油,也不会出现腐烂发臭的垃圾堆。不管生活多么困难,女人们总有办法给猪弄来吃食。看着走路蹒跚的小猪长成大肥猪,女主人的心里总是满满的成就感。
猪除过贪吃长得丑,其实是最忠实的动物。它外出觅食就是跑得再远,只要主人一声呼唤,就会屁巅屁巅地跑回来。遇到有人驱赶打,它一定会冒着生命危险跑回自己的家,绝不会跑进别人家的院门。这一点,比号称人类忠实朋友的狗可是强多了。
还有那鸡,虽然是个小不点,可在古人眼里它却是个吉祥物。《韩诗外传》就说它:头上有冠,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天明报晓,是信德。有了这五德,后世的画家便描慕了鸡的形象送人。
古人夸赞的是公鸡,真正养鸡的人注重的却是母鸡。孙子向祖母要好吃的,手不沾钱的祖母会拿出一个鸡蛋来说:这是我的鸡下的,拿上自己换去!说得理直气壮。当然,母亲也会养几只鸡,一家的油盐钱,孩子的铅笔本子,就不用粗枝大叶的父亲操心了。
至于把鸡说成神仙,那是文人的事。在《西游记》里,母鸡的身份是让黎山老母都害怕的“毗蓝婆菩萨”,她可以收拾连孙悟空都难以对付的妖怪。她的儿子公鸡更是厉害,在天宫的官衔是“昴日星官”,连太阳都要接受他的指挥。至于民间谷雨的时候把鸡的画像挂在家里,以降伏害人的五毒,那就更加神奇了。
说了那牛那猪那鸡,也就不能不说那犬。在古人眼里,“鸡犬之声相闻”是村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理想,“鸡鸣狗盗”就成了屑小之辈。由此看来,鸡和犬就是一对儿离不开的冤家。加上那牛那猪,它们最终的结局都是成为人餐桌上的美味。《水浒》里的英雄动辄就“切三五斤牛肉”。霸王赏赐猛士就是“一肩猪”。时迁没有下酒菜,就可以偷一只鸡来。至于活佛济公,那可是张嘴就吃狗肉。有了这些个佐证,足见它们应该就是一类。
可我不想说犬。它现在不但把小名由“狗”改成了“宝贝”,还有了和人一样的名字,那日子也真是越过越幸福。如果按生活标准和家庭地位来定幸福指数,它的指数已经比我高得多了。这不,好多有钱的人都把它认作儿子孙子,准备让它来继承名下的资产呢。因此,把犬和牛猪鸡划在一起,我不知道有些人是不是愿意。
倒是那牛,那猪,那鸡,日子真是越过越……我说不上是幸福了还是可怜了。说是幸福吧,牛活不过一年,猪活不过三季,鸡活不过两个月。它们现在的寿命,那是连被孔夫子称为“三季人”的蚱蜢都要比它们长。说是可怜吧,它们这一生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的一生甚至就活动在那比自己身子略大的地方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雨淋不着。食物不断变换着成分,可以放开肚皮可着劲地吃。牛不用操心干活,猪也用不着担心挨打,只是一贯生活作风糜烂的鸡,从此后再也找不到对象,只能孤寡终生。由此,我觉得“可怜”用在这里似乎属于用词不当,“幸福”用在这里也是辞不达意。可我实在找不出能够完全表达我想法的词汇了,只好暂且缺如了。
在过去了的那个时代,那牛那猪那鸡,还有那犬,一直是村庄的代表,是村庄里人气的代表。有人在村子里闹事,人们会说搅得“鸡犬不宁”。文人写诗,也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鸡在人前。至于读到“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就更让人激动得眼睛发酸。为什么发酸?这不,这种过去的常态,今天已经见不到了。
村子里没有了牛,与牛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便没有了挖盼,只好收拾东西,追着儿女们到城市里去享福。家里不能养猪,主妇们便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只好变成“中国大妈”,去受人的白眼。街道上没有了鸡,风会从村子的这头直溜溜的吹到那头,想寻找个“一地鸡毛”那是和登天一样的难。要不,孩子们的毽子也不用搞一堆塑料来充数。
农村没有了牛猪鸡狗,人也就没有了羁绊。没有了羁绊,也就没有了必须留在农村的理由。没有了留在村子里的硬道理,儿子女儿孝与不孝,你都得靠上去享福。常听人说农村没有人气了,我没有想明白,这“人气”单单是指人们站在村子里,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是非话,还是也包含着牛猪鸡狗的气息?村子里留不住老人,儿女们也就没有了回家看看的由头,农村的没落也就成了必然。
没有了牛猪鸡犬,村庄的街道绝对是干净了许多。没有了拖着农具下地的老牛,也就没有了踩一脚牛屎的可能。没有了散养的猪,人们也就没有割青草的必要,杂草也就获得了扑向路面的机会。没有了鸡,蚱蜢毛虫金龟子也就没有了天敌,可以放心大胆地吃它们喜欢的绿叶茎秆和根。不过,别怕,我们有农药!任你天上飞的地里跑的土里钻的,还有那你不想让它生长的草,我们都可以用药杀死。
没有了散养的牛猪鸡,自然也就没有了攒一大堆农家肥的可能。地里的庄稼,也就只能靠化肥农药来维持产量。后来我们发现,这农药化肥竟然还会残留在粮食蔬菜上,让人吃了慢性中毒!我算不来这笔账,我们这是损失了什么,得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