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岳阳老城区菜园头,并不是韩家湾。那是因为在搬来韩家湾之前,我爸作为返城就业的知青还没有得到单位的福利分房,他结婚、两个孩子的出生都在自己先租后买的一个小房子里。直到单位解决了住房问题,我们一家四口来到了韩家湾,我成长过程中的清晰记忆也就从这开始了……
韩家湾地势低洼,距岳阳老火车站就隔了一个鄢家冲,一边坡下是火车站,另一边坡下就是韩家湾。密密矮矮的房子错落无致的挤在这一块不大的地方。房子有平房,有五六十年代的老楼房,也有一些依地势而搭建的小屋子。我们家的房屋背靠着港务公司货运支线仓库的围墙,右边是还算周正的两间房子,左边就是倚靠着一个小坎搭的几间杂屋。印象中房间里是没有什么光亮的,永远湿漉漉的地面,一个晚上可以扫出一大堆鼻涕虫,他们爬过的地方会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散发着银光。那时也不怎么觉得恶心和害怕,甚至第二天早上和妹妹一起围观爸爸用盐消灭的成堆鼻涕虫还会兴奋不已。房子不怎么好,但门前的一块地坪带给了我们不少快乐。地坪沿陡坎边开出了一小块菜地,里面种过辣椒、豆角、丝瓜、大蒜等等。记得土豆成熟时,从土里拔出,长长的根上结着成串的小疙瘩。中间还有一块空地 ,夏天傍晚我会和妹妹早早用水浇湿地面,然后抬出竹床,摆好桌椅。趁着天还没黑,一家人围坐一起,有爸爸不苟言笑的脸,有妈妈碎碎念念的唠叨,常常被表扬的是我,几乎天天挨骂的是妹妹。但她神经大条得完全不在意,就着盘子里的一点点菜汤 ,一碗饭能美味得似乎舌头都要咽下。天再黑些,黑白电视摆好,就会有邻居们自己提着椅子凳子来了,孩子们会挤在竹床上或是追赶打闹满地得跑。妇女们聊八卦,男同志们讲古论今。那时我是特别喜欢听他们聊天的,尤其是爸爸讲他小时候寄养在亲戚家、大一点流落异地,后又经历上山下乡,一二十岁的年纪与天斗与地斗,简直精彩绝伦。等到电视剧正片开始,大家都会安静下来,一地坪的人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83版射雕英雄传、霍元甲、武则天都是一代人的回忆,那怕三十多年过去,剧情、对白还不曾忘记。夜深,人散去,我们一家就睡在竹床还有一个用凳子架起的竹板上。凉风习习,偶有蚊虫,妈妈会用扇子轻轻拍打。半夜醒了,如果觉得冷,会迷迷糊糊地爬到屋里的床上。如果要上厕所,需要一口气跑上一个坡,再转三个弯,进到好像没灯的公共厕所。漆黑的夜里,后面似乎总有一双手要把你抓住。那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时候,不是担心坏人,是怕鬼。
韩家湾不大,小孩子却不少。比我大一点的家里姊妹多的八九个,小一点的基本也有两个。上学一群,散学也是一群。小时候的玩伴们都是单位子弟,都是邻居,后来一些也成了同学。那时候读书没有补习,也不用做资料。我妹妹特别有号召力,跟在她屁股后面大大小小一群,号称“雯司令”,带着一群跟班疯玩。上学能玩丢校服,放学能玩丢书包。我属于比较老实听话的孩子,能把老师布置的左右认真做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小学时带着学校唯一的三条杠肩章,还获得过岳阳市优秀学生荣誉。那时候的我满身傲娇,自信满满。却不想,小升初那年突然加考奥数,我没能考上市一中。小我不到三岁的妹妹,两年后竟然顺利地考进了一中。调皮捣蛋的她可能真得比我聪明。考高中时,我不负众望以高分进入市一中,那时一家俩孩子能考到岳阳最好的高中读书,爸妈应该也小小得瑟了一把吧。
九零年左右,爸爸单位进行房屋改造。老房子拆掉了部分,建了两栋七层的楼房。许多老居民住上了楼房,我家也有了一套三楼的三居室。虽然大家住进了楼房,但下到院子地坪一起乘凉扯谈的习惯一直没变。有人住楼上,一碗饭也要端到下面边吃边聊。买回来的小菜要坐在地坪一群人掐干净再带上楼。出趟门要把嗲嗲、叔伯、兄弟姊妹全都招呼一遍。如果有人到访,一定会受瞩目之礼,不一会儿谁家来了什么人?长什么什么样?来干什么?基本大家都知道了。过年过节前,楼上楼下会一起包饺子。先排好顺序,主家准备好简单吃食,然后大伙都到她家去。有负责批发面粉的,有管剁馅、调馅的,有主打擀面的,有一众捏饺子的。热热闹闹一家接一户,饺子要塞满冰箱和冰柜。
我和妹妹同时在一中上学时,都是骑自行车沿洞庭南路到北门渡口的学校。每天早上爸爸把两辆车从三楼搬下去,晚上再搬上来。妈妈会一大早炒好菜,放在饭盒里让我们带去学校。我和妹妹挤在一张桌上写作业、一张床上睡。我喜静,她爱闹。我时常烦她,她却总爱黏着我。我们打打闹闹从小学到初中、高中,直到各自考上大学,后来参加工作、再成家。妹妹嫁到浙江,一年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我虽然在岳阳,但回韩家湾也是做客了。
2021年岳阳港工业遗址公园竣工建成。韩家湾紧靠公园入口,毗邻洞庭南路历史街区。虽然没有拆迁,但改造之后,院里院外也焕然一新。但韩家湾人的活动范围不再限于一方小小的院子了。妈妈参加的舞蹈队在公园里宽敞开阔的小广场上尽情歌舞,爸爸和退休的嗲嗲们可以坐在湖边的石凳上胡侃天地。一群小朋友能在乐园里玩,能在足球场踢球,能在草地上放风筝。
韩家湾的地坪越来越安静了。今天去韩家湾,刚下车,听到有人喊“霜伢崽,给你爸妈带了麽哩好恰滴”。回头一看,原来是爸爸的一位老同事,也是老邻居。听到这一呼,我不经眼睛一湿。年近半百,来到这里还能被叫做“伢崽”,是因为这里的一人一物都见证了我的成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