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养了一只猫,说“养”了一只猫,似乎不够准确,从本质上看,确可以网络上的话来描述:这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是生活里的一颗糖,是治愈鸡零狗碎生活的良药。因而说是“养”猫,倒不如说是给家里迎来了非灵长类的另外一员。
幼年读书,读过郑振铎的猫、老舍的猫、夏丏尊的猫、冰心的猫,印象之初,大多对于猫的感受,是明媚阳光下伏案而伴,静谧安卧,黑白纸张上眯着眼的花团锦簇,或是百无聊赖时,在院子独自追逐着尾巴、花瓣抑或其他玩物,哼哼唧唧的一个孩子,陪着满头霜雪鹤发的老人,老式钟表滴答清晰有质。有一次去北京,在故宫周边辗转穿梭,走了许久,倏忽间撞见老舍故居,钻进院去,四下无人,一切陈设如故,仿佛只错入老舍遛弯时候的家中,院子里一株瘦峭的石榴树橘火哔哔,抖落的石榴花一地,那时间,我好像又看到了一只花猫在树荫里嬉戏的样子。
后来我似乎很少读到关于猫的故事,因为在诸多作家笔下,猫并不善意,大约是因为猫的某些特性,西方的古书里更愿意将猫与女巫或多年不曾婚配且性格孤僻的女人放在一起,有些地方说因猫的叫声如婴儿哭泣,亦作不祥,这便也与《三侠五义》里“狸猫换太子”的故事隶属同源,日本作家夏目漱石酷爱于猫,但自那句有名的“吾辈是猫”开始,却已经将猫推到人类的对立面,始终冷眼看清人的荒诞。大致如此,以至于我多年以来对猫并不甚喜欢,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暂住在亲戚的一间闲置的房中,那房子是一楼,一楼诸家后面皆临院,很大,有人于是种着花,有人种着丝瓜,久而久之,成为一片人烟稀少的田地,每到猫发情时,夜间,猫咪群聚而哀嚎,使人不得安睡,于是从那时起,我对猫的厌恶便更加多了一分。
不过有时候,我倒也对猫有所好感,我的婆婆在世时,后面也有个院子,院子临着一排矮房,矮房墙根处有一些竖立的木桩,婆婆每天会将吃剩的残羹放在木桩下,野猫试探着沿木桩下来,吃完辄返,有一次一只白黄相间的猫带着一串小猫觅食,小猫大约三五,体态蹒跚,并不十分矫健,有的随着母亲踉踉跄跄,有的犹犹豫豫不敢下来,有的甚至连滚带爬一股脑儿淌下来,那样子真是憨态可掬、可爱至极。这些猫始终对窗子上观赏的我保持警惕的,于是我发现猫是极谨慎的动物,胆怯而矫健,但不发情的猫却并不吵吵闹闹,仍是如印象中那样的安宁。
所以我大致明白对于猫的猜忌的诽谤大多都是人的偏见使然,将一种偏见强加于物也向来是人的拿手本事,更何况若是要诽谤一只猫呢。猫与人类大约共同生活了上万年,在几乎全部的时间内,人驯化猫都是用于捕鼠,但历史上的好文章夸赞猫者寥寥无几,似乎大多与猫的形态、特征相仿。男权主义炽盛的中古时代,人以为猫贪婪、忸怩、记仇,将其比之于女人,认为女人与猫都是“家养的动物”,比如法国博物学家、作家阿尔方斯·图斯内尔在他1855年出版的《激情动物学》(Zoologies Passionelle)中这样写道:“一种如此热衷于保持自己的外表的动物,如此柔滑,如此娇小,如此渴望爱抚,如此热情,反应如此灵敏,如此优雅,如此……一种以黑夜为白天,以狂欢的喧闹声惊动了正派人士的动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类可以与其相比,那就是女人。”他接着补充:“又懒又轻浮,整天故作沉思,整天睡觉,假装在捉老鼠……遇到令人厌恶的事情,毫不在乎,但遇到快乐的事情,好玩的事情,做爱,夜晚的情人,却不知疲倦。我们在写的是谁,是(母)猫还是别有其人?”对女人与猫的轻蔑诽谤,其风之甚,尤可见矣。连鲁迅先生也因自己的隐鼠丢失而“仇猫”久矣,甚至引来许多猫虐生、杀生的证据来。十九世纪,维多利亚女王十分爱猫,并授权成立“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等社会名流公开反对拿动物做医学实验,指出这是犯罪。那个时代的女性更是为了动物的权益鼓与呼,很多女士忙于拯救猫猫狗狗,将她们所有的积蓄用于建立动物收容所。十九世纪末,猫收容所比比皆是,比如巴特西的“猫之家”、哈默史密斯的 “饥饿和被遗弃的猫”的戈登小屋、卡姆登镇的“皇家饥饿猫救济院”等。也正是此时伊始,猫也逐渐成为人之宠物、家之成员,到十九世纪末,照片上出现了人与猫的合影,据说那时,伦敦每年家猫数量超过30万,仅伦敦有1000名猫肉贩,他们总是将受伤或年迈的老马肉宰杀切割做成猫粮到处售卖。
据载,嘉靖皇帝非常爱猫,为了养猫,还专门设置了一个机构用以养猫,他的猫“霜眉”和“狮猫”死后,不顾群臣反对,金棺下葬,题名“虬龙冢”,并下令各部拟写祭文超度,遂有“化狮为龙”的来历,可见嘉靖帝之爱猫深入骨髓。路易斯·韦恩堪称是维多利亚时代最会画猫的英国男人。他对猫痴迷,并通过自己的作品来呈现这种痴迷。在他的画作中,猫咪可爱、俏皮,并且,他还经常把猫画成人,把猫的世界画成人的世界——猫聚在一起喝下午茶,打高尔夫球,上课,散步……另外一位作家哈代亦然,他对猫钟情至极,以至于那只猫去世后,他拒绝再养任何别的猫,他说:“我再也不要养猫了!要一直让你的位置空着。”作家海明威家里养着30多只猫,在他1961年7月2日举枪自杀后,他的遗嘱中说:“猫是这所庭院的主人,它们可以享有这里的一切,可以随意地嬉戏,可以在床上休息寻欢,可以在书房里沉思未来!”
而今市面上的猫大多价格忽高忽低,随着人的喜好、生产的多少、市场的价格波动,除禁售的薮猫、沙丘猫等以外,人的品好不同,猫的种类各异,英短、美短、暹罗、布偶、加菲不计其数,甚至有豹猫等体态矫健、形似猎兽者,更不要说每一品类下又分各类腿、毛等长短的诸类。我的猫属英短,将特点全说出来,应叫“英短蓝白矮脚”,属于灰白相间的英国短毛猫,又因其基因上天生短腿,又补充了“矮脚”。性静,毛色又十分分明,像一只带着假面面具和白手套的小绅士,白色的毛在太阳光下相互反射,发出朦胧的柔光来。我写字时,它总是安静而好奇地卧在旁边,时而看望鱼缸里游动的鱼,时而揣测笔下扭曲的黑色线条究竟何物。这猫似乎不像别的猫那样好奇心格外严重,对于鱼缸里的鱼,家里的仓鼠,也并不蓄意似的盯望,只是嗅一嗅便随即走开,睡觉时,颠着软步,卧在枕边,眼睛眯成一条缝,不久便放松下来。有时候大清早的,它也会站在我的脸旁细声细语地叫唤,抑或用绵软的手掌拍我,但这都使我感到清晨的温柔,而没有丝毫被搅扰的懊恼。小猫不到三个月,有时候也是有童心般的顽皮的,咬凳子,追玩具,跳来跳去,但一切举止都十分可爱,有时候我会觉得小猫初生便已经没有父母的宠爱,而成为人的玩物,实在是在可爱之上又添可怜。猫的到来,给家人和朋友带来许多欢乐,增添了谈资,使许多并不喜爱猫的人都对猫产生了怜爱。
丰子恺在画中有诸多猫的题材,他是爱猫的,他写道:“猫的可爱,是群众意见。”的确,居住于城市的人,既缺少陪伴,又缺乏时间,于是养猫的人越来越多,相较于狗,猫不必出门,大小便自理,不吵闹,都正中都市人的下怀。而我的养猫,似乎仍然是记忆中对于安静岁月的回味,这种矛盾势必只能由猫来融化。最近读书的时候,有些愧疚,发现人大多所处理的新事的方法,却是由旧学得来,童年或少年所读的知识,按理而言已是旧人旧法,又经过很久时间,将其用来应对新事,不论对否,从道理上似乎有些可笑。从另一角度想,时代与记忆的拉扯是人生的痛苦之一,既要安宁于当前,便要抹杀记忆,又须回忆过往,则要警惕于目下,于是读起书来,难免反刍于苦痛。对于我而言,不止于此的矛盾于痛苦贯穿童年,所有的两极纠缠如同无数恒星、卫星交织在有限的思想里,自顾不暇,力不能逮,时而制造为针尖般的纠葛,时而制造为棉花般的孤寂。猫的到来让我的性格之树上仿佛萌生出一个别样的枝干,静观,随和,不执,短短的几天,浇花生芽,又好像是凭它的瘦弱之躯,把我放置于曾经的印象世界去了,让我在饲养中被饲养,宠爱中被宠爱,世上只言片语的许多苦恼、矛盾呢?好像是仍然存在的,但一齐被放置于一个巨大的铺满棉絮的纸箱之中,仅那样放着就好,就不会运转,也没有什么损伤。
我的猫,常常趴着的桌子对面是一个巨大的由于旧房拆除形成的坑,夯基机吊车铲车在土坑里搏杀,像在月球表面渴望建立一个崭新星球。在这样的一个快被遗忘的县城里,许多破旧的楼房低矮将就,却鳞次栉比,乱拉的电线错综交叉,如同一堆堆永远也解不开的毛线团,年久失色的砖房和风沙混同在一起,呈现出几乎相仿的土黄色,秋冬的时候一眼望去就像是片荒漠沙丘。人们迷茫而愤恨地行走在街上,眼神里透露出不置可否的怨恨。西北的小县城,曾经也许是一片草原,一片山谷,也可能是一片海洋,但是在浩瀚历史的一段渺小瞬间中,因其错失了无数阔步前进的时机而心灰意冷,落寞在远离繁华的某个地方,滞留下来的人一面仰望都市星河,一面回忆不复存在的田园牧歌,它们仿佛正在经历着时代与记忆拉扯、贫富分离的拖拽和孤独与热闹彼此混淆难以分析的凄凉。我的猫坐在比较高的楼上,气度非凡,旁若无人,我有时候想,人斗了上千年,谤猫谤他谤女人上千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猫——一个家畜的气定神闲,不是人穷极一生才该有的样子么?
总之,我的猫来到家里不到一月,给了我莫大的乐趣,我常常怜爱这只小友,也常常任由它撕咬我的衣物家具,它陪着我读书习字,也陪着我看景思考,它让我的冰凌融化,它让我的精神和灵魂都得以缓和,我希望它在这个家里得到幸福,长命百岁,身体倍棒,我希望它双手如云,眼睛是琉璃,身体里藏着一片小月亮。
我还希望它人生厚重,每日却以浮沫填充,用以原谅。
野 之
2023.9.11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