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文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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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

那个人去了

创建于2020-07-11 阅读2595
第一天

今天是陪护母亲的第一天,也是她确诊重病的第十一天。折腾了一个多星期,她终于等到了床位,暴瘦的她期盼着早点手术。

三年前的暑假,浙江嘉兴南湖风景区入口,母亲笑魇如花,谁也料不到今天的她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当大她七岁的父亲见到我,泪流满面地告诉我,她罹患癌症时,我一遍遍在安慰他:没事儿,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发达,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而我在脑海中震惊之余,赶紧上网搜索“乳腺癌”的治疗手段,还好还好,术后五年的存活率挺高,她才67岁,一定能等到她外甥娶媳妇的那一天。

周四,她和忐忑不安的老爸被我弟接到了杭州,7号检查,初诊结果不容乐观,她整个人精气神下去了,疼得痛不欲生,疼得我整夜失眠,疼得我六神无主。

我一直在反思:我们兄妹仨都关注年迈的父亲,几乎从未想过一向康健的她会生病。所以她从五月底发病的胰腺癌症状,从未引起我的重视,甚至忘了东边大舅二舅大姨以及姥爷患癌过早离世的往事。唉,人为何总在失去之时方变得成熟起来。

这次回老家再回来,我带她去上街吃饭,一脸蜡黄的她突然告诉我,她可能得了大病,不想吃饭,哪哪都疼,我还笑她夸大其词,以前极少跟医院打交道的她,顶多就是胃疼。

6月30日,我儿子从杭州返回,我们四个上街吃饭时,她还是没胃口,脸色仍然不好,我以为她是吃药的副作用,她说明天让我爸陪她去中医院检查,我默认了。

可是急转直下的病情出乎所有人预料,她居然真得了重病!

一向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父母健在,尤其是母亲,同一天生日的我们咋着也得有二十年的相守时光,殊不知一切都是如此地猝不及防!

临来杭州前,母亲说要是她得了不能活的病,就别给她看了,尽费钱!

今天母亲说:前几天医生没给开止疼药之前,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就想悄悄离开,让我们仨都找不到她,可转念想,到时候仨孩子没妈咋弄?于是她留下了。

唉,世事无常。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够陪伴我们的日子得用天算了。

现在惟愿能减轻她的痛楚,回天无力!总算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感觉,也理解了失去母亲近半年的女伴的泪流满面。

此刻,我也想泪流满面,可我不能,鼻子一酸,我走出了病房,祈愿睡梦中的她没有痛楚。

第二天

12日一大早,一夜还好的母亲说,下去转转吧,我说好。

走路一直落下的她,走在医院门口那个平台上,选了一个不耀眼的座位坐下,看着没有全白的头发,我一直在幻想,她会创造奇迹。

昨天晚上,吃了几个馄饨的她回到病房,说想洗脚。我给她打盆热水,第一次帮她洗脚,她还不好意思。握着她还算正常的脚,发现突然凹凸不平松弛的小腿,我的心沉入了水底,脑子里想起了百度种种关于癌症的症状介绍,想起她后背上那个凸起的血色疙瘩,心很疼。

歇了十几分钟,她说想吃包子和豆浆,沿着医院门口的大路往前走,右拐,来到了昨天吃馄饨的那家店,买了两个素包子和一个馒头,她执意买一杯豆浆,随她吧。

回来的路上,她说但愿打打针就好了,我说好。母亲还是对生活充满了留恋,她还是放不下俺仨。

………

催我给她吃止疼药,我告诉她还不到九点,等待的半个小时中,她说是不是我的表慢了。

我知道肯定是昨晚的止疼药效力快没了,她怕疼。

这是我从她手机里找到的今年五月份拍的照片。她五月十几号从杭州回来后,说我弟带她去玩了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一下午值千把块的房间。

这是她小孙女给她拍的照片,我说手机里咋有一堆模糊不清的奇怪图片,原来都是她小孙女的杰作,就这张还凑合吧,不到三岁的孩子这角度,挺不容易的。

谁也想不到,这几张珍贵的照片还是小孙女的涂鸦,我的手机里从未有专门给她拍的照片,总觉得岁月静好、来日方长。

现在想想,妈是喜欢拍照的,三年前游西湖时她总说给我照张相,我还笑话她照啥照,我只喜欢照满池的荷花,唉!

第三天

13日,母亲三天没解大手了,又开了通便的药,告诉她这叫正常,放心。

陪她走走,早饭吃得不多,回来的路上忽然感到呕吐,扶住路边栏杆歇了几分钟。

今天是周一,就诊的人很多,看到排成长龙的队伍,时不时遇到因化疗而掉光头发的患者,忽然觉得人的生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无论贵贱老少,每一天都在艰难地抗争着,都在期盼那个生存奇迹发生在自己身边。

忽然极度恐慌,或许若干年以后的某一天,我亦会面对死亡,尽管有极度的不甘,也难逃生命的轮回。

母亲一直在听耶稣基督的祈祷,一周前我就发誓:只要是梦中期盼的那个结局,我愿意成为上帝的信徒,换来母亲五年时光!可惜……

我弟今天下午来找医生,忙碌的医生无暇分身,一向脾气大的他愣是在医生办公室那儿站了许久,我知道,他在最大的努力!

结束了和医生的谈话,他折回病房跟母亲说话,耐心地宽慰她病灶很小,后天做个活检看看。看着他故作轻松地解读,我差点就信以为真,母亲于是期盼,但愿活检没啥大问题。

今天她被我大姨的眼泪惹得泪汪汪的,难过了许久,我赶紧岔话题。这个时候,最害怕接到大家的电话,每讲述一遍,我就忍不住落泪,心里堵得慌。

今天打了一天针,上午那个漫长的彩超延长了打针时间,晚饭后她说不看电视剧,胸口有点疼,我的心紧了。

为什么在病痛面前,我却无能为力。

第四天

14日早晨六点,护士来抽血。七点多,下楼吃饭。她认真地梳理为数不多的头发,这个熟悉的发髻估计用不了几天就没了,拍照留着让以后的她看吧。

一根油条没吃完,说比民权的咸;一个鸡蛋吃得还行,这是听从她小儿子的建议。

今天的针好像少打一瓶,下午两点,拔了针,自己在卫生间洗头,然后说要下楼走走。

陪她坐下,今天天气不赖,任清风徐来,任时光停滞。

看她梳头,耐心地辫,足足待了一个小时,她说想回去睡会儿觉,我说好。

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慢慢前行,我还是无法想象半年后的境况,唉!

同病房的那对奇葩夫妻在看抖音,声音大得让她心烦。或许是母亲小声的抱怨让男病号听到了,声音小了。

人有时候就是奇怪,为何总喜欢以自己的方式打扰他人?忽然恨透了抖音,虽然知道这是一种不必要的迁怒。

母亲说跑了一段路,胸口有些疼,跟昨天一样,我知道这才刚开始。

心底悲凉不已。

第五天

15日,中考的第一天,也是母亲住院的第六天。

今天的针下得格外慢,她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下午近五点,终于挂完了,她闷得难受,可身体状况又不允许她走太远,而且雨一直在下,她说就到大厅转转。

同屋又换了人,不知道结局是好是坏,来的这个倒是个女病号,可陪护的是她老公。还是叽里呱啦的南方话,还是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现状。

女病号倒挺爱说话,她说她是吃个鸡子引发了肺炎,疼了一晚上才住进来。母亲信以为真,还在念叨她自己的糖尿病咋看好,肺炎和糖尿病会来肿瘤医院?可是她们就是相信这个逻辑,这就是人的求生欲望吧。

男陪护没关卫生间门就解手,母亲很不高兴,制止了他。我能看出来,她越来越不愿待在医院,一道布幕,共用厕所,刺鼻消毒味,这是她无法适应的。

今天一大早,她就接到了过去闺蜜打的贴三伏贴的电话,忙着通知这个那个,我说她瞎操心,她说我不善良。

明天上午八点半,还做肝穿,我不敢告诉她有多难受,只有等明天结束后安慰她了,可是这份痛楚我却无法替代,忽然觉得人是如此渺小,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

第六天

16日上午八点十分,医生通知母亲做肝穿,实际上我早知道会很疼,可是没敢告诉她。

她迟迟不愿意换病号服,我知道她潜意识里是抵触的。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原定于九点的止疼药提到了八点十一分,下楼、上楼、到手术室,我签字的手在抖,感觉不会写字了。

……

八点三十八分,她出来了,脸白光,站立不稳,两手按着手腕及腹部两处针孔,扶她在休息室坐下,感觉我替她按微创口的十分钟如此漫长。

轮椅来了,她被医护人员送回了病房,额头渗出虚汗,替她擦拭不完,问她疼吗,她说刚才在肝穿时很疼,现在好些了。

平静了一会儿,许护士给她扎上了针,又是漫长的打点滴的过程,医生说今天十小时内不能进食。她今天早饭都不允许吃,看来这饭要三合一了。

下午,菁华打电话说,按照母亲的意思给她做了晚饭,六点多她会开车送来,远在天津的小儿子说托人给她买了后期止痛的药,希望能减轻她的痛苦。

……

梅雨时节的杭州,雨意正浓,一如我阴晦的心境。

第七天

17日,昨天母亲是吃了两种止疼药才睡着的,不!也许根本就没睡好。因为同屋的那个男陪护呼噜声大得震天,我是迷糊了一夜,一早起来,头疼犯困。

下午,今天的点滴还可以,三点半左右就结束了。从昨晚开始她睡觉就喘粗气,皱眉成了她的常态动作。

今天也许是护士们开会的日子,八点多了,母亲的止疼药还没送来,她急了三番五次地催我去护士站要,可人家关起门来开会,外面站了不少病人。

终于,八点半左右,比昨天整整晚了二十分钟,母亲刚到护士站,许护士就拿着药出来了。

下午四点多点,母亲的主任医生王医生来找我弟,说病理报告出来了,和他们预想的差不多,现在要和我弟商量治疗方案。火速给我弟打电话,他火速往这边赶,在医院附近还堵车了,离王医生下班还剩十多分钟,他弃车跑着进医院,终于在不到五点钟赶到了医生办公室。

王医生详细给他说了母亲的情况,母亲已经是胰腺癌第四期,失去了手术机会,只能化疗。从治疗胰腺癌的首选药到其它辅助药物,第一疗程为21天,每天一针3000元的化疗针,加上四万啥名堂的治疗途径,还有一个基因检测套餐……我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到:钱只是纸而已,没有任何感觉,可是我们没得选择,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全力以赴吧。可是为啥就不能是救命药?唉!

第八天

18日,几天没下楼的母亲提出要去外面走走,医院门口右首的这个小花园成了理想的栖息场所。

今天的天有些热,找了个树荫下的椅子,陪她坐下,一时无语,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滞,那样我们的母亲还可以多陪我们走一程。

没坐多大会儿,她说想回去睡觉。然后洗头,吹风机刚一开始吹的是热风,给她调成冷风,她很用心地在吹干头发。

母亲的发质不好,又稀又茸,可经年累月留长发,没法,自来卷的头发留短发更难打理。

她在耐心地吹风,看着她尚且黑的发丝,我想起了许多年前她说的那个39岁离世的栗家爷们,满头的黑发显得格外地刺眼,我不敢想下去……

晚饭时分,我弟他们又给她送饭了,菁华上病房去整理壁柜里凌乱的物品了,他们娘俩难得拥有这短暂的相聚时刻,在唠着家常,中心议题还是她的病。

一直在问她的病情,可我们却不知从何说起。一个我们都无法接受的绝症,更不忍告诉并不年迈的她,母亲,原谅儿女躲闪的言语,我们都想让你愉快地怀抱一线希望地陪我们多走一段路。第一次感觉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是一种彻骨的痛。

洗浴室的淋浴头坏了,鼓捣了半天,总算把温度调到了最合适的温度,喊她洗澡,帮她简单洗洗,不敢使劲,她说胸口疼,脖子处松弛的肌肤让我看到了她的迅速衰老。造化弄人,世事无常,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意外和痛楚呢!

第九天

19日下午两点,常规的针挂完了,母亲去电梯口坐了坐,继续播放着耶稣基督的教义,看到她们那么虔诚的样子,我真心希望天上的父能够赐予母亲战胜病痛的力量,希望奇迹发生!

……

按照原来的约定,她大孙女和外甥赶来看她,可下午五点二十分,护士告诉她还有四针得挂完,母亲有些急了,她悄悄地加快了点滴的速度,只为了快点下楼见他们。

还好,她终于等到了挂完针的时候。可是从病房到电梯口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她歇了两歇,这让我倍感恐惧。

下楼了,见到了他们,高兴了,又溜达到昨天的小花园,找把椅子坐下,和她日夜牵挂的后辈谈谈心,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栗茹依偎着她,细细碎碎地说着家事,我儿子枯坐在旁边拨弄着手机,我想他俩怎么也不会想到半年后,这只能成为永久的记忆。

不敢告诉我儿子,一个母亲从小带到大的外甥,很多时候,他姥姥取代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身份,不敢想象,二十二岁的小伙子知道残忍真相后,会不会崩溃?

催促着他们离开的母亲,牵挂着所有人,我想母亲是舍不得我们,她还没看够这个世界,上天为何总是如此无情?我的心疼得不能自已。

第十天

20日下午的雨有些大,母亲从上午近九点开始挂针,直到下午四点四十,才算挂完。程医生来查房时,一再询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母亲说各方面都还好,年轻的医生就奇怪为啥有个指标还过高?我知道,身体指标达不到要求,她的化疗就无法进行,而癌细胞就会肆虐,她的病情发展更快,唉!

许护士温柔地给妈挂针,劝她多吃有营养的东西,这样才不用补那么多的人血白蛋白。林林总总的药:护胃的护肝的等,降血糖的调口味的止疼的通便的等,加上四万一小箱的那个神奇的药水,她的嘴里没味儿就对了。

我弟担心她腹内积水过多,让我问问程医生,他轻轻按按,说还可以,积水不多!我不懂积水过多会咋弄,我弟说得像做肝穿那样动小手术把它排出来,那样她又会难受好几天。

我越来越感到生命的脆弱,甚至逐渐恐惧年老病痛,原来我以为轻飘飘的字眼,现在沉重如山。

晚饭时分,我弟全家都来了,小孙女的到来无疑让母亲很开心。三岁的孩子异常活泼,对二楼一排排座位兴奋不已,一次次冲上楼梯,一次次像风一样地旋转,天真无邪的她高兴坏了:这个医院好奇怪!

上次她就问我母亲:奶奶,你的病好了吗?在家老催促她妈:你咋不给奶奶送饭?很认真地给她的孟奶奶说:你的老家在芜湖,跟我不是一家人,栗茹姐姐才跟我一家!

这就是血缘的神奇之处,任何东西都阻隔不了,她两总共见过两次面,就条分缕析地找准了定位,而她家里的那个孟奶奶可是她一出生就照看她的。

妈妈很开心,总说小孙女聪明,就是不知道啥时候能长大?再过几年,她就该这么这么高了,这是几天前她看到两个正上楼的五六岁男孩发出的感慨。我原来以为她会陪伴小孙女背着书包上学校,现在看居然成了奢望……人生充满了无数变数。

第十一天

21日,今天的针还是九瓶,一下子又到了下午四点多。虽然王医生查房时,母亲说没什么不适,可是今天的她还是状态不太好,饭吃得不多,觉睡得质量不高。

原来说好去医院大门外侧吃晚饭的,还是没走到餐馆就停在了门口那个小公园里,她说让我随便买点东西,她就在那儿椅子上等我。

回来问她疼吗,她说还是疼,一坐起来就疼,一走也疼,两种止疼药交替发挥作用,还是抵消不了她的疼痛,我不敢想象后来咋弄?

今天的澡就洗得很匆忙,我问她洗的时候疼不?她说一使劲按就疼,吓得我只有轻轻抚过她的皮肤,生怕弄疼了她。

知道月底我要回去几天准备答辩,她天天在嘀咕:你能去几天?我洗澡咋弄?我说有我嫂子帮她洗,她变得不安起来。

……

今天因为母亲看病报销的事儿,跟我弟吵架了,在一向强势的他面前我变得不服输了,结果搞得很不愉快,这是大家都躁起来的必然,母亲的病摧毁了我的耐心和达观,再也没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

母亲在拔针之后,又去电梯口坐坐,听听她的耶稣信仰福音,今天好像还弱弱地回复教友的问询了,可是异乎寻常的低声音还是暴露了她的身体状况,愿圣经能抚慰她的痛楚。

母亲的身体指标还是没达到化疗的条件,今天自然还是没法化疗,临睡时护士说明天上午再抽血化验,母亲说好。

我想,天天这么多检查,她是病了不是傻了肯定能猜出自己的病不轻,也许我们都在欺骗彼此以慰藉那若有若无的希望。


第十二天

22日,今天继续挂针,她有两样身体指标还不行,仍然无法接受化疗。

今天上午医生又和我弟解读了治疗方案,虽然花费昂贵可还是愿意为母亲做些什么,但是这利弊兼有的化疗却来得很慢。担心有血栓要做B超,担心腹部有积水还得检查,从六号楼到九号楼,各种仪器轮番上阵,人类在生存面前是倾其所有啊。

也不知道是啥原因,她今天上午吐了三次,只剩下一点胃酸,三天没解大手,还是程医生又给开的通便的药,才算有所好转,下午挂完针,本来约好一起去外边吃饭,可是还是走到小花园,她还是疼得厉害,照例在那坐着,我去买点东西。

杭州这雨下得毫无征兆,担心她被雨淋,一打电话还在我包里响起来了,一路小跑赶回小花园,她不在,直到一号楼下,她坐在那里。

椅子上都是水,擦拭了让她坐下,忽然想起椅子背上没擦,结果上楼后赶紧给她换个干的衣服。以她现在的抵抗力,最怕着凉感冒,她也没有抗拒。

这个医院后面是个国家森林公园,郁郁葱葱、风景秀美,可丝毫引不起我们的兴致,只想简单活着就是一种幸福,可惜这仿佛成了奢望。

第十三天

23日,今天挂针后,她睡得极不舒服,喘粗气、皱眉,我感觉她的疼痛又加重了。

王医生和程医生来查房了,问了她的情况,她说除了偶尔有些疼外还有点喘气,其它还好,可我脑海里就是她这个极不舒服的睡姿。

下午五点多点,拔了针的她又去电梯口坐了一会儿,又听了一段教友祷告的话,今天下午她原来一个教友的电话我私自给她挂了,她又让我给她打过去,以微弱的声音告诉人家,她很好不用牵挂了,好像她们还叽叽咕咕地做祷告一番,但愿她们的上帝能佑她平安,可是我顶不喜欢这看似关怀的问候。

也许人们都在以自以为是的方式关怀着他人,殊不知这对别人来说是一种负担!

坚持洗头后再去下楼吃饭,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依旧黑色的头发,我还是无法把她和苍老联系在一起,她不老啊,六十七还不到,不知道今年的这个生日以何种形式过?唉,愈想愈堵得慌。

这顿饭吃得还可以,就是回来的路上歇了三歇,我的心沉入谷底。

第十四天

24日,这一天都是在挂针中度过的。上午照例是护肝护肺等盐水,人血白蛋白、营养脂肪等也一样不落,只是她今天血压突然高了,把护士吓一跳。

实际上我知道原因。今天一早,隔壁34床就开始了撕心裂肺地嚎叫,叫得一个病区的人都能听到,一遍遍地喊疼啊疼啊疼得她受不了!我妈听得真真的,一再要求我关门,她一定听得心惊肉跳的,心烦。

人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原来那些所谓的视死如归只不过闻不到死亡的气息,一旦受到它的威胁,求生的欲望和病痛的折磨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促使人们露出畏惧心理,谁都不会逃脱。

加上两位医生查房时,在她面前商量治疗方案时不止一次提及的癌症和化疗等字眼,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一切该来的还是要来,逃不掉的。

化疗针一拖再拖,高血压药开过来了,她气喘得厉害,程医生开了急诊单子让查腹部积水,109病区的那个轮椅还没气,折腾得我又下去租用了公共轮椅送她去六号楼检查。

回到病房,程医生说要下管子抽腹部积水,他自己在病房里连扎了两针都不中,结果还是让我们拿着急诊单子去九号楼做腹部积水手术。

等了好长时间,轮椅终于有专人送来了,母亲看着那个小袋子发呆,我问她疼得厉害吗?她说还没程医生扎的那几针疼,我说他也是好意,不想让我们多跑,结果隔行如隔山,还是不行。

一回到病房,化疗针就开始上了,我在想:尽管明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可我们还是心存侥幸,希望我们注射的这些药水能够和可怕可恨的癌细胞抗争,希望我们能延缓病情的发展,也希望母亲的基因检测能够理想化,那样获诺贝尔奖的新药就可以减轻她的痛苦,改善她的生存质量,祈祷一切都好。

这个腹部积水用的管子好深:15厘米,背部插这个异物当然会很不舒服。程医生让滴600就关掉,可是回来两个小时居然没开开关!滴了四个小时还达不到医生说的量,于是我坐等到十一点半,最终还是先关掉了开关。

今天这一天,我是真真切切感到了身心俱疲,可是却丝毫也减轻不了她的痛苦,我头疼得厉害。

她小儿子一家子又来给她送饭了,依旧是劝导,依旧是其乐融融,依旧是希望多多,谁也不知道这种模式会持续多久?

今天护士说,由于上了化疗针,所以所有的营养药都停了,只挂了三瓶盐水的母亲已经在九楼大厅转了一圈了,如今终于可以到一楼看到超级活泼的小孙女,她还是很开心的。

隔壁那个病号还时不时地喊着疼,但经过昨天一天一堆医生护士的忙碌,明显得平稳了些。母亲的情绪也平稳了些,今天的晚饭吃得还不少,血压也降下来了,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十五天

25日,化疗第二天,等待着接受九瓶盐水的她失望了,三瓶盐水足矣。困惑地问护士,护士说原来都是调理的药水,现在化疗针上了,就没必要上了,所以就变成了三瓶。我看看表:上午十一点四十,这可真是破天荒地。

问母亲她感觉咋样?她说还好,实际上我知道不怎么好,由于纠结那个腹部积水的管子抽水缓慢的现象,我们折腾到十一点半才迷迷糊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打扫卫生的又把我们过醒了,加上她晚上一直极不舒服的睡姿,还有背部那根深深的插管带来的痛楚,她明显是没睡好,更何况还有体内的那场可怕的“战争”。

……


第十六天

26日的针依旧是三瓶,十二点多一点,她挂完了针,说想出去转转。依旧是在九楼电梯口,依旧是聆听圣经的声音,依旧是不大会儿,她回来了,说咋还没解大手,是不是再让医生给开点上次那样药水,还说坐下肚子疼。问护士,护士说为啥不提前让自己的医生开好?值班医生都是处理紧急情况的,不是自己的病人他们一般不乐意管!我倒忘了还有这逻辑,也是,不是自己的病号,自然跟自己的收益不怎么挂钩,当然没有主治医生尽力了,就像不是自己的学生,一旦犯错了肯定不如自己班的学生更上心。可是我们还是有区别的,今天若值班那可是得一视同仁的,这就是教育工作的特殊之处,忽然忆起政教主任刘海洋碰见的那件事儿: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儿要下水洗澡,尽管明知道不是自己学校的学生,还是忍不住劝阻他们别洗澡,这应该是教育者的初心,天性使然。

……

吃过午饭,她想睡一会儿,可是不知哪儿传过来装修的噪音一直持续地响,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在响,这分明是打扰了病人的休息嘛,更何况山脚下还有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养老院。

她一直在跟解手较劲,终于在晚上八点,她如愿以偿,说她肚子不那么疼了,看来违背生理规律的一切都会给人们带来痛苦,健康是福。

……

晚饭时分,我弟他们又送饭了,给她勾勒了两个星期出院的“蓝图”,加上全家出游的计划,母亲明显高兴了,就是嫌这个背部那根管子碍事,她儿子安慰她:等稳定住了可以把它取下来,我在想估计这又是善意的欺骗!

她儿子让她出院后在他家住段时间,她非要跟我回民权,吃饭的时候还在叨唠这个回去后的事情,她这是想家了。


南方的雨说来就来,没有任何征兆,劈头盖脸、任意泼洒,全然没有半点柔情,我的梅雨心情何处安放?

第十七天

27日,早上八点半,许护士过来给她打针,发现她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针眼,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了,而这才刚刚开始,她的扎针路还会很漫长。护士建议皮埋一个针头,她和医生询问用哪样的好?埋在胳膊上的一千多块钱,可以报销,但需要不断到当地医院去维护;埋在胸口部位的是五千多块钱,不报销,但不妨碍洗澡可以用一年不维护!真是心酸,这个价格昂贵的倒不能报销,可他们说可以提高生活质量!

跟我弟打电话一说,他斩钉截铁地说要那个五千多的,我知道她是不想让妈多受罪,可怜天下儿女心!

……

本来说好今天出院,可程医生查房时说,还有几项指标过高,还发现她尿道感染,医生怀疑她肾脏功能不太好。然后就开始挂盐水,又是九瓶!从早上到下午五点,加上中间去中医馆挂专家号,今天一天依旧是忙忙碌碌。

七号楼206室的潘专家小心翼翼地问我: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我说她不清楚,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向医生陈说她盗汗、没胃口、便秘等症状,专家只是聆听许久,然后给开了一连串中药材,没有安慰,有的只是冷静。我们都知道结局,只有她不清楚。

……

晚饭是弟媳送的饭,母亲是有福的,菁华说让咱妈的余生好好享受,尽量满足她的心愿,按她说的菜谱变着花样让妈多吃饭。为了这顿饭,全家总动员,从早上询问到上午采购食材再到下午的精心烹饪,她的好恶成了大家做饭的晴雨表。

母亲又是不幸的,在苦尽甘来的时候偏偏身染恶疾,无福消受这漫长幸福的晚年,想想上天真是过于吝啬了,为啥不让她多享点福?

母亲从小就颠沛流离:四五岁时跟着同村的一个大娘要饭,差点没被洪水冲走;后来随姥姥改嫁到彦口,作为这边的老大,做饭、刷锅、洗衣、带弟妹(她下面就是一对双胞胎弟妹)、干活……我姥姥有句“名言”:“小孩家吃啥,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老了能吃点就吃,别跟我争嘴”,在这样一个妈的“呵护”下,我妈的童年少年记忆惨不忍睹。有次因为没有带好双胞胎弟妹,姥姥毒打了她,气性大的她坐在井边非死不可,这才让姥姥收敛了许多。

后来姥姥又回砀山了,长姐如母,四个弟妹的吃喝拉撒她扛在肩头,姥姥再回来时已经是多年以后,兄妹五人全都有了自己的家……

往事不堪回首,我妈的苦痛史无法说清,而今却迎来了绝症的晴天霹雳,谁说“好人一生平安”?!

第十八天

28日,一上午挂了七瓶,消炎的降白细胞的护肝护胃的等,就是少了那两瓶连体补营养的脂肪针,护士说下午还有瓶消炎的,但需要和上午的间隔一定时间。昨天找的那个血管太细了,今天下得速度有点慢,妈都有些急了。

今天上午一大早,同屋的那个大妈就开始刷抖音,声音大得让母亲连说三遍声音变小,还是没用,最后还是我去提醒她,声音小了点但好不多。我本来就没有刷抖音的习惯,就是纳闷一个个篇不成篇、风马牛不相及、低俗聒噪的段子,咋就那么招人喜欢?我开始尤其痛恨创造低俗段子的人来,这就是社会浮躁的缩影,人们已经失去了净化心灵的手段,看书似乎成了天方夜谭。

下午早早就被通知去做输液器植入手术,换上病号服的她再次喘粗气,后来一量血压果然高,我知道她内心深处是抗拒疼痛的。

手术前照例是签了好多次字,听医生给我讲各种风险,这些天各种风险接踵而至,除了胰腺癌还有什么我们不能承受的?

手术后的她肯定很不舒服,虽然在漫天突降的大雨中昏昏欲睡,但我知道,疼痛折磨得她难以安睡,加上昨天晚上十二点的那瓶盐水,和着清晨同屋人摆弄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噪音,还有那个六点十九分准时出现的打扫卫生的噪音,我忽然发现能安稳地睡一觉该是多美的事儿!

她今天一天的饭吃得都不太好。在我看来完全是美味佳肴面前,她味同嚼蜡,真是心酸,原以为吃饭是最不作难的事儿,咋到了她身上成了最大的难题?看来美食的前提是健康的身体,否则一切都是奢谈。

她的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一百多页,愣是看不懂!看来这一万九千八的检测费,厚度还是有的啊。祈祷她属于免疫优势人群,那样效果更好些,我倒真愿意相信有上帝保佑她。

第十九天

29日,腹水抽得量大了起来,妈越来越嫌它碍事,啥时候拿掉成了她念念不忘的事,可哪个医生也不敢告诉她具体摘掉它的日子,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她会一天天不好下去。原来的红光满面笑容满面不见了,走路越发蹒跚的苍老无力状态渐显了,插管子、埋针头等病号的标配成了常态。

她今天一直喊着不舒服,整天在跟床头摇高降低较劲,后背上插入腹部的管子处不疼了,胸口埋针处又疼了!这价值五千多的玩意儿有个很诗意的名字——“输液港”,可我咋找不到一丁点儿温情感觉,今天护士给她换药的时候,我没敢看,心里替她疼。

同屋的又换人了,一看就知道是化疗好几个疗程的病号,头发比板寸还短。就是喜欢看电视刷抖音,我的天,江苏台的相亲大会看了几个小时,瞧这岁数不至于再找吧,可是人家愣是看得不亦乐乎,唉!

早早地下楼坐在老地方等她小儿子,两天没解大手的她情绪低落,我弟劝她多吃饭可她说没胃口,这几天都这样,前一分钟说好买的饭下一分钟就说反胃,结果一口不尝!我都感觉暴殄天物了,天天吃得没有扔的多,二十天下来,我这个陪护都吃胖了,她却日渐消瘦。

我哥说明天凑空赶过来看看她,一开始她不同意,说好不容易有个小空歇歇吧,可是我们三个这时候是强势的,她终拗不过答应了。疾病改变了一向说一不二的她,病老的父母终究活成了儿女的顺从,这就是时空的轮回。

第二十天

30日下午六点多,我哥从宁波赶过来了,据上次娘俩在病房见面十几分钟有些时日了。作为人到中年的一肩挑,她这个大儿子可是撑起他们一家四口的整个天,见缝插针地赶来,还是放不下生大病的娘啊。

哥俩同框的机会屈指可数,估计比回家过年都稀少。我很好奇,基因这个东西很神奇,明明是亲兄弟相貌自有相似之处,可是这性格反差巨大。打个电话就能看出彼此的迥异:我弟打电话不按免提的话,需要左右手不停地交换拿手机,电量也要足足的,否则非把接听者累毁、手机低电量自动关机不行!而我哥打电话很少超过十分钟,就像现在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氛围只属于他们娘俩。但亲情就是这么奇妙,陪着家人默默地坐着,也是一种幸福,尤其是此时此刻。

买饮料的小儿子回来了,三人开始说起家长里短,谈谈她的病情,说说她的饭量,母亲建议去那边小花园坐坐,四人难得拥有如此休闲时光。

一天只喝了两次蛋白粉、半个苹果的她,显得有气无力,更何况还有今天下午长达半个小时的B超,加上今天早晨突然浮肿的双脚和左手,可听两儿子的家庭琐事,她还是很高兴,只是这爽朗的笑声再也回不到她的脸上了。

小儿子细心地发现她浮肿的手臂,给她轻轻揉搓着,她也难得享受这天伦之乐。有时候觉得对不住她,多少年了从未主动跟她有肌肤之亲,小时候那股黏劲儿早就以自己忙不进家抛到了九霄云外,也不知道我们都在忙啥。

第二十一天

今天母亲的解手问题解决了,可手脚的浮肿却更明显了,两位主治医生今天查房时研究了半天,始终搞不明白原因。许护士指导我们如何在不下床的情况下锻炼手脚防止血栓,给她按摩了几次,她说好点了,可右脚面还是肿得放光。

今天的消炎针依旧是隔段时间打的,估计这午夜时分的那一针还会如期而至,可今天的速度有点慢,在八瓶盐水的点滴中,在她的坚持下午饭算是泡汤了,她吃了一个猕猴桃,喝了一盒奶了事。

今天又是周五,下午王医生约了我弟谈话,程医生代述了治疗方案和目前存在的问题,她小儿子在病房里向她解释了之所以气喘是因为某些器官发炎肿大挤压力肺部,目前就一个肺在工作自然有些怯气,我咋感觉是不是肺部出现了糟糕的阴影?若如此,事态不堪设想,祈祷上帝保佑,只是挤压导致的气喘。

在儿子面前,听他陈述今天之所以没打紫杉醇是因为她吃得少,医生不敢冒然施药,今天的晚饭她吃得还可以,饭后还不忘吃根她儿子买回来的香蕉。《散步》中说,现在母亲很听我的话,就像小时候我很听她的话一样,此话不虚。

可是在小花园坐等我弟的不太长时间里,她还是感到了疲惫,推脱要到六号楼一楼去如厕,提前回到了一号楼的回廊处,灯光照耀下,她稀疏的头发白了好多,这是化疗副作用还是心情不好导致的?不得而知。

第二十二天

8月1日,不知不觉中母亲已经在这儿住了二十三天了,她自己都说:咋感觉越治越厉害啊!实际上不是越治越厉害,而是她的病情不可逆转地每况愈下。

今天打了十三瓶针,刚开始还看吊瓶的她,灰心地告诉我负责监督叫铃吧,她想睡觉了!实际上越来越痛的她咋可能睡着,她只是有种看不到希望的预感罢了。

气喘得很了,挂着氧气还在喘,医生说她的肝肿大一倍挤压导致右肺不工作了,难怪会喘!

嘴唇干裂,不断喝水好不多,眼睛无神,面色苍白,双脚还是肿。

今天的饭吃得倒不算太少,一切都源于昨天我弟借医生口叮嘱她的话。一个小面包、一包小零食、一勺蛋白粉、一点馍,这就是她的早饭。中午吸取了昨天没吃午饭的教训,按照她两个儿子指定的路线,顶着十二点半的大太阳,走了六千多步,终于买回来据说很好吃的面。还不错,她破天荒地吃了三鲜面中的几块鸡肉和一片羊肉,加上一些面条,今天的陪护总算有点成绩。

晚上六点半,这十三瓶针终于挂完了,我的天,好好的人照这个挂法也能弄病,更何况她!

一走路就喘,差点没倒,说话有气无力等都让她摊上了,我总算见识了健康的巨大威力。

晚饭本不想动的她,劝着她下楼到一楼,她小儿子关切地问了一遍,她倒很想知道医生说她得的啥病?她小儿子没敢说实情,就说她得了不止一样子病,得好好治,急不得。

有时候,谎言就是这么美好,实际上事实如此残酷。

第二十三天

8月2日,今天母亲突然觉得喘得厉害,两个护士忙了半天,还请来了值班医生增开了一瓶“甲强龙”,做了心电图等各种检查,傍晚时分才算刚刚有所好转。本来约好的一家子晚餐就此泡汤,我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

栗粟还是过年时候见的她,他们一家吃完饭后来到了楼下,护士和值班医生请示后还是没让我妈下楼,说她今天血压高还气喘,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那个冯医生还说她的病具有一定的传染性,反正就是不行。

于是我下楼让栗粟拿着护理证上来见她,谁知没多大会儿她就打电话让我上楼接她下去,说她孙子拉着她的手,一见面就哭个不停,她想下来见见栗茹他们。栗粟的泪惹来了一家子人的黯然神伤,十五岁的孩子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不会掩饰悲伤。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她越来越不好就预示着不好的征兆,可是我们毕竟是成年人,在她面前都要装得很轻松,好让她相信不久她就可以康复,眼泪只会加剧她的绝望,我们不忍。

十九岁的孙女还是耐心地宽慰着她,说着她最开心地话题,低低帽沿下的栗粟还沉浸在悲伤中,一言不发,一如她那个二十二岁的外甥,无语。这就是男孩与女孩的区别。母亲总说对栗茹好点,她就把栗茹看成老生子闺女,说不定将来还能享栗茹的福呢!可是……世事无常,悲伤成河,明天和意外,你也不知道哪个先来!

第三十一天

从三号到九号,我回去准备答辩,一夜倾盆大雨欢迎我的归来。连日的焦虑让我睡不好,夜夜都梦见母亲,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我感觉今年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尤其是她的日趋严重的病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我却束手无策。

十号下午六点多,我又见到了母亲,从浙江省肿瘤医院转到余杭区第一人民医院,母亲坚持不回民权治疗,估计还是心存希望:她想看好了再回去。

可是我明显地感到,她的状态更不好了。从肿瘤医院主任医生的判断中,我预感不太好,在权威医生所有手段都用上依然阻止不了癌细胞的疯狂扩散,她已经被医生禁止下床走动了,头发由于仅有的一次化疗而大把大把的掉,吸氧成了她从此以后的常态,可她的意识是清醒的,所以她坚持不回去。

我爸又忍不住哭了,我担心影响到她,不让我爸哭,有时候想想我们是不是太苛求了,跟他一辈子的那个人身染恶疾,时日不多,可我们还是不能告诉他实情,甚至不允许心理脆弱的他哭,人生真是残酷,真相永远大于亲情。

陪护她一周有余的嫂子说,她吃饭还可以,医生也一再叮嘱她要多吃饭,今天这顿饭吃得还凑合吧,虽然寡然无味可是还是努力加餐中。

每天的一日三餐成了最难的问题,反正吃啥都不合口味,吃啥都没老家的好吃,吃啥都阻止不了她心情低落。

第三十二天

11号,除了那个在郑州复习的外甥,好像今天是最齐全的,病房里短时间内出现了热闹场面,很难想象,以后还有多少这样的氛围,想想就心酸,我们总说来日方长,孰料却去日无多。

在母亲的重病面前,我们不断学会了坚强,看看她孙子的表现就知道了,每个人都不敢触碰悲伤的底线,都在极力寻找略显轻松的话题,每个人都在试图表现夸张的喜乐,演戏是一件很苦的事儿。

这场有她小儿子做东的晚宴,因为少了她而显得冷清了许多。想起来她小儿子的过年愿望,到时候恐怕就少了她自己,那个时候的年还有味吗?想起了去年过年,她煮肉告诉我如何做,说万一没她的时候我要学不会咋弄,我当时不以为然觉得那么遥不可及的事,谁知一语成谶。

哥说已经习惯了给妈打电话,真不知道几个月后还给谁打?不敢想可又不能停止想。

第三十三天

12日,这边的门禁没那么严格,于是她小儿子就经常可以过来看看她,给她按摩,陪她说话。

这每天价格不菲的费用,我都感觉很讽刺,总说药到病除,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我们只是尽责,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可是在绝望中还得努力前行,装作若无其事。

第三十四天

13日,母亲的化疗药已经停了好几天了,她小儿子给出的解释是:担心她身子吃不消,歇几天。实际上,肿瘤医院医生给出的结论是:化疗药不起作用,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骨细胞,她的气喘会越来越严重,直至住进重症监护室……

可是我们还是不敢相信事实,她更是盼望着抽胸部积水的管子早点去掉,寸步不离的那根氧气管子早点拔掉。

今天晚上她小儿子一家三口都来了,照例儿子给她按摩,小孙女雀跃着病房里的一切,估计在孩子潜意识里,去医院看生病的奶奶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又想起来给奶奶照相,啪啪连拍后还要看看拍摄效果,然后做出各种搞怪动作,这就是孩子眼中的世界。

还是种种宽心的话,还是坚持许久的按摩,奔波在外的孩子总想尽最大可能尽尽孝,他更清楚来日不多。

第三十五天

遵从家属意见,医生开始验血、消炎,她给教友们说孩子们都瞒着她的病情,可是她怀疑自己得了肿瘤。每次打针时她总会问护士这是治啥病的药,原来也想知道真相,可是残酷的真相会摧毁她。

尽管知道化疗会有副作用,尽管知道化疗起的作用有限,可是长时间的停药会让她认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医生及我们已经彻底放弃她了,于是我们还得给她希望,于是化疗药会根据她的身体状况依次恢复一部分,或许这就是无奈之举吧。

前天晚上她百般不适时,我弟的一番劝慰的话让她减轻了疼痛感,这种心理暗示作用但愿能帮她减轻点痛苦,祈祷她信奉的上帝赐予她与病魔做抗争的力量。

第三十六天

15日,今天随着化疗药的依次恢复,她今天的胃口又开始不好,第一次冲的蛋白质吐了,午饭要的韭菜鸡蛋水饺一个也没有吃完,就吃了个桃,后来还是努力吃了一点蛋白质。

今天的查房医生又一次重申吃饭的重要性,她在祈祷上帝能保佑她好好吃饭。

这个如候鸟般的人再次飞回到母亲身边。七点十七分,从家出发的他直到七点三十三分还不见影踪,受一天病痛折磨的母亲一直在念叨:“你弟弟咋还不来了,我想他了。”

实际上仅仅是昨天没有见到她小儿子,我知道她是在最脆弱的时候试图寻求一种依靠。

今天一天她都在自责:明明没有七老八十却任由人伺候,她都感觉自己磨叨,可是阻止不了的是她一遍遍对空调温度及床头高度等自相矛盾的要求,一生不求人的她如今寸步不离子女的照顾,要强的她惭愧不已。

今天一天都不让我给她按摩脚,说我的手太热了,她想睡觉。直到我弟的按摩让她平静了许多,可是还是突然落泪了,说她老给儿女找麻烦,担心我开学了她咋办?今年种种的不尽人意最大的莫过于她的病情,她还在担心儿女的为难之处,可怜天下父母心!

昨天我有些头疼,应该是各种复杂的情绪纠结的结果,我以为感冒了,她今天问我好了吗?得准备好感冒药,我要病了更麻烦,今天上午下楼买饭时还再三叮嘱带上伞,不然把我热毁了咋弄……妈,只有她才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一个早已成年的女儿,可是我们却不能替她承受一丝病痛,忏悔不已的该是我们。


第三十七天

16日,今天一天她都说肚子疼,哪个睡姿都不舒服,下午床头颠倒了个还是不行,床头或高或低都没能让她补觉,实际上她昨晚就一直反复疼,然后坐下躺下折腾了半天,终究还是疼。

下午我接了个比较长的电话,回来后她说:“我一会儿也离不开你了,你下楼买个饭我都感觉时间很长,光想你。”实际上我从离开到回来总共半个小时,她却感觉很漫长,我知道她内心充满一种恐惧感,在家人不在的时候滋生蔓延。

今天是栗舒悦小朋友三岁的生日,我把菁华录的视频让她看,她在小声念叨:不知道豆豆今天来不来?

我弟他们两个早早地来送饭了,带来了豆豆的生日蛋糕,我弟还坚持扶着她走了一小段路,从病房走廊的一端走到护士台,并不遥远的距离她走了很长时间,病痛的折磨让一个曾经可以扛起粮食袋子的人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健康是多么地重要。

我发现她小儿子的按摩手艺大增,一切都娴熟起来,一切都是让她更舒服些,尽管我们都代替不了她身上的疼痛。

今天她总算喝完了这边医生给开的乳酸蛋白质液体,鼓励许久,她也想早点加药赶紧好起来,这就是人的生存本能。

因为明天是周一,也因为今天是小孙女的生日,更心疼小儿子的辛苦奔波,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他们消失在母亲的视线里,但愿明天她能好一点。

第三十八天

17日,今天的药好像多了一袋,她的疼痛感日渐加剧,晚上睡得很不好,白天也是无法入睡。她很苦恼,总想知道咋能睡会儿,饭吃得依旧少,就是医生开的液体乳酸蛋白,倒喝得不少,估计也是金医生一再强调的结果,可是我分明看出来她吃饭的艰难,而这样的日子还有不少,人生的无奈总是让人心生绝望,可我们只能勇敢面对。

在公司开会到近八点的小儿子,九点十分还是赶往病房,我妈老嫌我按摩水平有限,不是快了就是力度大了,反正就我弟的力道正好。

她一面念叨着他的到来,一方面又体恤他的辛苦,在电话那边一遍遍强调太晚了就不要来了,实际上她是多么期盼他的片刻陪伴。

儿子的话她听进去了,白天主动要求扶着轮椅走走,哪怕是在病房里打转转,她欢喜地说:浑身轻松多了,脚上也有劲儿,我可能快好了!

这几天为输液港的留置针头一事,费了不少周折:五千多块钱做的手术,需要一周换一次进口针头,可浙江省肿瘤医院就一次性给了五个备用针头,偏偏余杭区第一人民医院就没有这样的留置针,问了一圈子医生,就是解决不了买针问题。我弟在医院的一个小时内打了好几个电话,有病友的,有医生的,有朋友的,还是无果。

母亲一次次嫌弃空调温度的高低,一次次纠结床头高度的高低,一回回起夜的困顿,仍无法阻止她深夜疼得枯坐床上许久的痛苦。似乎我每次夜里惊醒时总会看见她静静地坐着的身影,而我无能无力。

第三十九天

18日,想起母亲昨天下床走动时停在窗口的那一刻,病房窗口正前方,顺着穿越有“喜”标志的楼再往前的视线,那个更高的楼就是她小儿子的家的位置,可她说,我啥时候能走到你弟家里呢?

今天两位医生一起查房,交流着她的病情,虽然还是“胰腺”这样的字眼,可她的血糖和血压都正常,看来母亲也变得坚强了起来。

今天上午我去找了四趟医生,更年轻的周医生觉得打化疗针没啥实际意义,可是如果现在不打估计也就没有机会上了,我弟坚决地说上化疗针,不要让母亲绝望。

这个熟悉的针剂又一次出现在视线中,剂量确实比肿瘤医院少了,所有的针剂都明显地少了许多,这也是最大化地减轻她的痛苦。

她今天继续跟床头较劲,今天上午念叨的韭菜鸡蛋水饺一个都没吃完,化疗的副作用又一次让她呕吐,吃不下饭、疼痛,这就是她的这个病最痛苦的事。我劝她加大止疼药剂量,她说不中,到时候更不好解大手,肚子会胀得疼。她相信解手可以缓解她肚子疼,于是一遍遍解手,可是疼痛感依旧。

还好,留置针的事儿在我弟的坚持下,我表妹工作的广州某医院可以买到,虽然会费些周折,可总算有点眉目了。她说她想听听红艳的声音,我怕视频聊天会触动心底的悲伤,没敢让她们视频。

听到她小儿子冒着三十八度的高温去肿瘤医院找王医生,她突然伤心地哭了,又心疼我这个暑假没法歇歇,哭得难以抑制……母亲,我们这些努力跟你经受的疼痛相比,不足挂齿。

要赶晚上九点火车的小儿子,还是见缝插针地来陪她,给她按摩,帮她上口腔溃疡的药,然后一再叮嘱明天让周医生把胸腔积液的引流管去掉,哪怕让她轻松两天也得这么做,我说好。

九点二十分,有个老友的视频电话打扰了她,疼痛难忍的她还是接听了电话,可是明明说得微弱到听不清的地步,那个人还问这问那,还是母亲挂断了电话。我就不明白,为啥非要这样勉为其难的“关怀”,不打扰就是最大的关怀和帮助。

第四十天

19日,昨天晚上四点多,上完厕所的她突然感觉气闷得很,打铃喊了护士,值班医生给开了两支药输在了输液港的位置,氧气开到了三点五,后半夜还可以。

今天一大早,去给她买早餐,吃了半个包子,喝了半瓶高蛋白后,就开始反胃起来,没法,只有由着她。

上午的三瓶盐水挂得很快,十点四十多就结束了,我下楼交费加买饭。两位医生今天查房时询问了她胸腔积液的引流管问题,然后金医生给她拔了跟随她二十五天的管子,她明显地高兴了起来。

就是这个一天四次的测血糖,让她很不高兴,天天念叨没有肿瘤医院的许佳兰护士扎针好,人家都弄得不疼,这边的不中,疼得很。她不会明白,“护师”和“护士”一字之差,可能要差很远,不然这边的医生护士不会跑到肿瘤医院去进修,第一次明白权威的力量。

七点多,约好的我们三个给她洗头,她非让刚到的儿子儿媳给她理发,结果他们又折回去拿理发工具。

菁华俨然成了理发师,一应俱全的工具加上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态度,母亲仅剩的头发飘落在垃圾桶里,担心她有心理负担,谁知她催促着我拍张照片发给我嫂子,让大儿媳妇看看她的头发彻底理光了。

还要好好拍,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原来省事是此刻远超出爱美的界限:头发理了,洗头就不用那么多人侍候了,我和你姐就可以洗头了。“你们都那么累,还得因为我不歇着,咋弄啊!”她这几天动不动就因为这个而难过,劝也没用,她终是耿耿于怀。

儿子在旁边督促着,这儿要更短些,那边要先理了,林林总总、不厌其烦。看样子他已经习惯了指挥的角色,菁华娴熟地理着,我妈说拍一张菁华理着她头发的照片,母亲就差不会说给菁华拍张工作照了。

洗头很短,三个人就我活儿最轻——给她插氧气管,还好,顺利完成任务。

在我弟的建议下,他们娘俩在走廊上走走,虽然距离不太远,但状态还可以。

洗完头,她说轻松多了,我弟他们又在张罗着给她买个薄帽子,她说要灰的。

难得拥有如此休闲时光,她让我弟坐下,说说家常话,声音虽然低弱,但总算比昨天晚上强,祈祷一切在可控范围内。

第四十一天

20日,上午周医生查房时说,你们可以每周二来化疗,其余时间可以在家养着。母亲就觉得不放心,追问氧气咋弄?医生说可以买了在家吸,她很是盼望着啥时候不用氧气,可是人家没有告诉她满意的答案。

窗外阳光明媚,她站在病房窗口前,犹犹豫豫的,走走肚子疼,不锻炼又嫌板的慌,我不知道这种还算凑合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一想到医生二三个月的断言,我就觉得恍若隔世,心痛得不能自已。

早饭是半个包子,加上半杯八宝粥,还有据说可以补身体每天所需要的百分之四十的蛋白粉。午饭那一小碗馄饨她吃得仿佛一个世纪,勉强喝了点蛋白粉。下午四点吃了一个梨,晚饭硬逼自己吃了半块馍,吃了些我弟点的什么蛏子,照例是一点蛋白粉,本来想喝的绿豆汤还是没法下咽,令人意外地喝了半瓶可乐,估计她很长时间没喝了吧。

今天还是吵着咋睡都不舒服,老嫌空调没风,今天上午八点的止疼药一忙忘了,直到九点多查房的护士提醒才想起来吃,她一直因为这耿耿于怀。实际上吃了还是肚子疼,只是不敢告诉她罢了。

母亲的这个新头型还是让我看着别扭,她上厕所时从不看镜子,看表情倒坦然。

我倒希望她还是住院更安全些,我弟说回来再说吧,实际上她回她小儿子家住,麻烦事儿也不少。

我们一直安慰她,头发会长出来的,其实我们都没底:头发真的会长出来吗?

第四十二天

21日,昨天晚上她还是有点疼,我深夜都能听到她的叹息和呻吟声,虽然有意压低,可我还是被惊醒,加上护士查房时的开门声,还有母亲喘气声,我感觉心同窗外的夜空一样浓重。

周医生上午查房时,照例询问了一些临床表现,本来说好可以出院的,忽然发现她的黄疸症状加重,然后只能明天再验血看看各项指标,还再次强调炎症指标一直偏高,总之,还是不太好。

虽然是意料之中,可总有些不甘心,总希望奇迹发生。

今天一天的饭吃得都不多,早饭那一小半馍吃得如此艰难。中午买回来的米饭则是一口不尝,而那两样多少有点河南记忆味道的菜也是没吃,唉,现在提起吃饭我就头大,总是兴高采烈地去买,灰头土脸地去倒掉。

傍晚时分,我弟送的晚饭也是这般,鱼吃了不少,馍吃了一点点,小米海参汤几乎没尝,整天如果不是她喝了一部分蛋白粉,我都更担心她会严重营养不良。

还是按摩,总想让她舒服点,告诉她明天她大儿子要过来看她,问她想吃啥,她无奈地回答:啥也不想吃。尝试着问她转院的事儿,她也说回老家看看,我弟耐心地给她解释就是回去了治疗方案都是按照肿瘤医院开的方子走的,让她放宽心。

实际上,我们都知道,结局是什么,就是谁都不愿触及。

第四十三天

22日,母亲今天状态不太好,早上的饭都是勉强泡馍吃了一点,要的南瓜粥也是喝了一点,总说嘴疼咽不下去东西。

今天是周六,我哥说要开车看她,除了开学军训的栗粟,剩下的都来了。我嫂子一来就忙着问她吃这不吃那不?啥也不想吃,发现她口腔溃疡得厉害,非要下楼去药店买那个治疗奇药,仔细地给她敷上,侍弄着吃点饭。

母亲今天老嫌气喘,外人进来都觉得空调温度有些低,可只有她觉得正好,并且啥时候都不盖好被子,无论薄厚。

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们都在商量着咋让她回家,万一出现不可控的局面,不至于留下遗憾,联系了不少人,设想了下周三跨省转诊的种种方案,只为了让她叶落归根,还得安慰她回家几天,治疗方案都一样,治好了再来云云。

这回家的路,因为她身体状况的每况愈下,显得格外漫长艰难,忽然觉得失去了健康,世界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珍爱生命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可很多时候很多人,似乎总在挥霍生命,就算装作彻悟,也不过是无病呻吟,绝对找不到珍爱健康生命的理由。

第四十四天

23日,日子在煎熬中度过,凌晨三点半,母亲要如厕,感觉最艰难的就是这个吃喝拉撒睡了,从未感觉到生理本能是如此的重要。

凌晨四点半,她还是疼得厉害,最终加上一种止疼药才算撑到天亮,睡得质量肯定不咋样,就连我这个陪护都没睡好,更何况她!

由于严重的口腔溃疡,她今天一天都没法吃馍,天天念叨的手擀面,是她大儿子昨天在宁波擀好拿来今天我去我弟家做的。我虽然手艺不如她,可好歹比这边的辣条加水煮菜的做法好吃些,然而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只吃了一点点。

冰硼散买了三瓶了,她的上下嘴唇里侧依然溃烂得厉害,虽然我上药的水平太次,可还是努力学着做得好一点。忽然想起老家,小时候谁家孩子喉咙疼不也是这样做成纸筒吹到嘴里的吗?我咋就没学会这个技法?我儿子小时候免不了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一定是母亲取代了我的角色,唉!

万家灯火阑珊,母亲再也无法长久地享受这份人世的繁华,这数十天的朝夕相守,夜半时分,总能听到她微弱而熟悉的呼唤,可是天知道会持续多久?

第四十五天

24日,今天母亲早饭吃了一点点包子,喝了一点南瓜粥,口腔溃疡好了那么一点点。

就是这个护士半夜三更的查房太可恶,先是推门声,再就是开灯,然后是呼唤声,尽管是职责所在,尽管是一片好心,可是仍然严重影响了我们的睡眠。母亲还是疼得厉害,可我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上午金医生查房,询问了一些常规问题,依然叮嘱母亲要尽量多吃饭,母亲告诉医生她闷得慌,医生报以微笑,也很无奈。

血糖检测终于减少了一半,母亲的痛苦也少了一些。

小孙女花枝招展地来看她了,一进门就发现了她家熟悉的小板凳咋跑到了俺家,兴奋地摆弄着病房里的好东西,好奇地听着我们仨的谈话。也忍不住加入我们,安慰她:“奶奶,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就是被不断穿梭的护士姐姐吓坏了,先是她妈妈说听话要不让护士姐姐打针,再接着被她爸爸硬拉过来坐在腿上和奶奶合影,这阵仗可不就是被打针吗?还好,还好,虚惊一场,小姑娘又高兴了……这份天伦之乐,或许成为绝唱。

下午,我弟说让我妈尝尝这个汤,一看价格,三百多块钱!除了稠的她嚼不动,一小盆剩下这么多。问她好喝吗,她说好喝,我说再喝点吧,这么贵!我弟说问她明天还喝不,再给她买一份,她说那么贵,咋能天天喝?实际上她不会知道,她喝这贵汤的机会不多了。

所以,健康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重要。

第四十六天

25日,母亲这个姿势成了常态。晚上疼痛加气喘让她睡不着,白天护士的频繁出入和走廊上人群的动静让她躺着也成了一种受罪,于是她一遍遍坐起、躺下、再坐起……如此反复,天天枯坐。我不敢跟她多说话,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拼尽全力,看着费劲的很。

前几天还有气力念叨她麻烦了我们仨,现在变得安静好多,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和不舍,可是又不想让我们替她担心,唉!难怪网上会说作为癌症患者家属,好像成了第二个癌症患者,从不可思议的震惊到心有不甘的挣扎再到沉入谷底的绝望,我们在短短的两个月里经历了彻骨的疼痛。

总在想,如果再有十年相守,哪怕再有一年半载的尽孝,我们也有个缓冲悲伤的时期,我们也好调整自己,我们也好让并不年迈的她走走看看,享受人间的寻常幸福……可是命运就是这么猝不及防,残忍地剥夺了你所有的奢望,生命变得薄如蝉翼,一吹既破。

这份最平常不过的夜景,即将与她无缘,不久的明天,我们再也找不到哪一盏灯,是母亲为我们留的。那个深冬季节,伴着夜里刺骨的寒风依然在门口张望下晚自习值班后返家的我,那晚上十点半给我留的饭菜再也不见,那个嘴里埋怨着心里掏心窝子对我好的母亲,我将再也见不到了!

从此我的世界变得残缺不全了,从此我再不会是那个母亲呵护备至的孩子了,从此我无法走出失去她的悲伤……世间最残忍的无非是天人永隔,再见无期。

我弟他们特意把她的小孙女带过来了,母亲不会料到,这是一次永别;孩子更不会记得,这是最后一次出现奶奶的记忆。

今天我去找周医生开带走的药,我弟说开两个月的吧,可是年轻的医生说,不用开那么多,开半个月的就够了。

本来预订今天上的化疗针停了,她一直说气闷想再插引流管的方案取消了,医生说,她肝脏内的癌细胞仍然在疯长,黄疸高,肝功能不好,化疗已经不起啥作用徒增她的痛苦。

我们想带回家的化疗针,周医生也给取消了,一句没必要彻底绝了我们的念想,可是下午,看到收拾东西的我,她一再催促我别忘了让周医生开好足够的化疗针……

当所有的医生都回天无力时,我们的世界怎有光明?

第四十七天

26日,今天上午九点二十三分,我们离开住了二十天的余杭第一人民医院,踏上了八百公里开外的老家,整整四十六天的治病征程告一段落。我现在特别羡慕那些大病初愈归家的人们,而我们只是没有希望的黯然返家。

我早上吃了两片晕车药,贴了两片晕车贴,一上这个需要十小时车程的跨省转诊救护车,还是难受不已。

救护车一路狂奔,每小时120时速以上,下第一个服务区以前,我已经吐了一次,不敢吃饭还是在晚上六点再吐一次,翻江倒海地晕,菁华说我好像得了一场大病。这是我最近几年晕的最厉害的一次,我都感觉车子是在盘山公路上走,屁股不断地被抛在空中,不敢睁眼不敢喝水不好说话,无法睡觉无法多想无法活动,难受到极点。

而母亲,虽说是平躺在床上,可车厢狭小、气味难闻,又一天没吃饭,加上转移到全身各处的癌痛,我都担心她能不能平安抵家。还好,在我第三次想吐之前,我们终于现在了家门口。

一番忙乱后,忽然发现从杭州带回来的置氧机不能用,从这屋试到那屋,从妈家试到我家,从我家到医院,菁华一遍遍看说明书,打了好几个电话,最终这个六千块钱买的那个德国造居然失灵了,赶紧再追加一台新的,赶紧把我母亲送到了中医院急诊,吸上氧,总算喘了口气。

原来奔着去的熟人不当班,那儿又没有床位,于是我妈被安排在急诊病房,一屋子八个床位!加上陪护的外面说话的里面说话,我的天!

第四十八天

27日,思绪还凝固在颠簸的车上,今天却要面临转院。

今天上午八点半,终于见到了中医院托的那个熟人,可是人家不是肿瘤科的,再问这儿就没有肿瘤科!我们最高级的二甲医院才有此科,而且刚成立三年。

有总比没强,于是我们又转到了人民医院,还好,家乡虽然医疗条件有限,但是医生倒蛮热情更好沟通,于是我们就有了这个暂时的落脚点——38床。

母亲今天已经无法在外人的搀扶下去厕所了,昨天晚上在中医院那个黑灯瞎火的卫生间里,对于那个蹲便如厕就已经精疲力尽了,今天同样还是蹲便已经无法下轮椅了……

嘈杂的人群终于稍减了一些,从八个人的房间搬到了三个人一间,虽然没有单间病房,可是总算不用听八个人的大合唱。母亲今天下午睡了一会儿觉,家乡的饭多少吃了一些,远远超过了在杭州的量,这或许就是我们折腾两天最大的收获吧。

今天陆续有些亲朋好友来看她,她觉得还是不让大家知道为好,怕惊扰了大家吧。可是她或许不愿相信:她的时日无多,能见一面少一面啊。

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四十九天

28日,今天母亲还是迎来了亲朋好友的探望,虽然依旧是体弱,可是精神头明显好些了。大家的嘘寒问暖和悉心宽慰,让她的眼神活泛起来,快速地跟他们打着招呼,细心聆听大家的祝福,当然也免不了迎来大家的关心和眼泪……

可是还是能看出来,母亲稍显轻松的神情,也不再那么强烈地排斥大家的探望。

今天的饭菜吃得破天荒地好。早上虽说还是半个包子可份量足足抵过杭州的一个包子,豆浆喝了不少,还照例喝了半瓶高蛋白。中午终于吃上了我水平一般的手擀面条,她说一闻就香,结果把汤都喝了!下午捣鼓两个小时的晚饭“战果”辉煌,手工馍吃得创纪录得多,南瓜汤也喝了不少,还有花菜也出人意料地多吃了些。

她今儿一天都在嘀咕:我一能吃饭就有劲儿了!

今天晚上如厕时,她居然从轮椅上主动起来了,晚上还听话地喝了她小儿子叮嘱的那一小箱免疫镇痛的药水,还有兴致地坐了一会儿。

同病房的男陪护问她:这个男同志是你的儿子?她答:俺女婿。人家就说她女婿多好多好,倒像儿子,她高兴中带着一种愧疚:我好吵忠德谁知道得他的济了。

我儿子自从得知他姥姥病情严重后,格外变得坚强和细心起来,今天下午陪护她时,还有板有眼地记单词,即将大四的大小伙子第一次这般认真地努力向上,实属难得。

病痛折磨中,我们都经历了凤凰涅槃。

第五十天

29日,今天母亲的饭量大了些,几十天不吃家乡的饭菜,这手擀面条是她重复点的饭。

也许是多日不擀面条,我总想把面条擀得更硬些,结果过火了,她说太硬了,没有昨天的好吃。

不过这主动要求再来一点的状态已经很少见到了,在外地的四十多天里,往往是整碗的饭菜倒掉成了常态,她的脸色红润许多,我甚至都觉得她真的要好起来。

就是一直在念叨,说我爸话太多,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没完。这一点我倒是经常见识了。前天偶遇我初毕业参加工作时的孙校长,本来可以寒暄几句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他截住人家说东道西,还非要跟孙校长回忆本家姑娘嫁到孙家一事,把孙校长弄懵了。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的毛病吧。

下午给她做晚饭,照例吃得还可以,这家乡的味道让她有了些许笑容和精神,这就是叶落归根的含义。

第五十一天

今天上午忙得很,迎来送往着一波波亲朋四邻。虽然她一再强调不要告诉别人,可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还是不约而至,用中国传统的方式表达着对熟人的关心。

短时间内病房里掀起了探病高潮,虽然热情洋溢,可也着实累人!她努力用依旧微弱的声音跟每个人打招呼,可是依然会挡不住大家的行色匆匆,我想每个人都会原谅我们的礼数不周吧,实在有些自顾不暇。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见到她现在憔悴不堪的现状而潸然泪下的外甥女,有看到她浮肿的双腿而惊呼不已的冒失者,有细心安慰耐心劝导的中国式好邻居……我忽然发现,为啥大城市医院里探视规则如此严格了,不经意间人们讨论的生老病死等话题都会刺激她柔弱的神经,可是人家是带着好心好意而来,抗拒不得。

中午十二点多,她的几个教友来了,开始了一场祷告,我感觉很别扭。虽然她们是一腔好心,可是依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祷告一番就可以医治绝症,那还要医院何用?上帝不是万能的,夹杂着一堆生生死死的祷告声,除了打扰病人休息,我实在想不起来这场祷告会有何意义?可是她们却坚信不已,还责怪我没有跪地向万能的神祷告,我尽管不是共产党员,可是依然无法理解这种逻辑,世界上如果真有救世主的话,他该护佑所有的好人一生平安,可实际上,远非如此。

可是母亲笃信基督,我也真心希望她心目中的上帝赐予她康健平安,但愿她的余生没有病痛折磨。

享受着女婿的特殊礼遇,母亲这几天心情好了许多,今天下午看见她外甥喝着绿茶,忍不住要了一点,笑说自己活成了小孩了,嘴馋!外甥见状硬是把剩下的绿茶给她留下了,她很高兴,加上同病房病友的鼓励,今天她的状态真好很多。

但愿明天一直持续下去,祈祷母亲一切皆安。

第五十二天

31日,今天的早饭不合母亲的口味,结果吃得少了,前几天一直念叨的肉馅饺子,中午终于成了现实,吃了好几个,虽然她说饺子太大了,可是还是比在杭州吃得多些,这算是最近一个多月开的先例。

输液港的蝶形留置针的更换问题成了最大的问题,浙江省肿瘤医院做手术时,我还觉得时间漫长,余杭第一人民医院护士们齐动员搞得母亲感觉疼,我都感觉不可思议,这可倒好,县医院没人会换这个进口的针头!我总算见识了各级医院的水平差异,也打心眼里佩服起如钟南山李兰娟这样的医者圣手,第一次热切希望我们的各级政府尽快建立起立体化的完备的医疗体系,让我们所有的寻常百姓即使病了,也要得到高质量的治疗,而不是这样受了不必要城乡差异的罪,病痛面前,活得有尊严。

今天一天都在焦急等待换留置针中度过,结果人家护士长上午忙下午没空,又推到了明天,唉!我都有种学医的冲动,好完成这隔行如隔山的重任。

但是母亲晚上兴致来了,如厕回来后不急着睡觉,想学赵本山那样走两步,担心她摔倒,可她比划着不让我们扶,沿着墙根的路线,借助床头和墙壁,她在病房里转了几圈,原计划不洗脚的想法也瞬间被阿董改变,洗起了脚。她自己都说自己成了小孩。

这边的医生建议她做核磁共振和插引流管,她推脱上不去那个高台子、引流管太疼,拒绝做,我想她是被浙江省肿瘤医院的各类检查给吓怕了,不愿意再受二遍罪,我弟说随她吧,她说啥是啥,这个时候没必要增加她的身心负担。

像今天这样永远可以走两步,该多好。

第五十三天

9月1日,今天输液港留置针的事儿总算有了着落,栗文菊的同学——徐护士长说,明天让另一个在省人民医院进修的王护士来换,母亲终于放心了一些。

今天去厕所,她尝试着自己去坐马桶,小心翼翼成功了后,很欣慰:这样就不用拿便盆了,省点事,啥时候我能自己去厕所该多好!她如是说,是啊,啥时候正常了该多好!可她能正常吗?

回来上床上的时候,还在病房里溜达一圈,心情好了一些,精神也好了不少。

今天的早饭吃得不少,她终于吃上了家乡的马齿苋菜馍,自己点的咸汤喝得不少。中午米线也吃的破天荒地多,昨天打开的蛋白粉今天主动喝完了。晚饭居然还期盼着吃排骨,本地的芋头吃了两个,馍吃了半个,上午还吃了半个梨。

每次努力吃完后,总骄傲地说,我今天吃得不少吧,得到肯定后,欢喜得紧。

今天她一直催促着我爸,把家里堆积如山的东西拉回老家送人,我爸说不能送完吧,她说不送完也不能坏那儿,吃了不搭。结果我那个实诚的老爸就搬空了堂屋,母亲知道后,长叹一声:这老头!

医生今天查房时询问是否下引流管抽腹部积水,我妈坚决不要,她嫌疼。

第五十四天

2日,按照昨天陈医生开的单子,母亲还是做了CT,检查中,她明显感到身体不舒服。后来她说,特别是双手抱头的姿势让她疼痛加剧,看来对于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而言,任何检查都是痛苦的记忆,数月前我做的CT检查,根本就是毛毛雨的不舒服。

今天她一天的状态都欠佳,总想睡觉,早午饭都还可以,就是这个晚饭吃得不好。本来可以吃点馍饭的她,突然感觉一口都不想吃,结果只喝了一些蛋白粉了事,我感觉她的疼痛感在加强,只是她不说罢了。

唯一欣慰的是,她的输液港留置针更换问题解决了,徐静护士长联合王静护士,一起操作成功了,我问她疼吗?她说还好,有一点疼,不厉害。看到她长舒一口气,真心感到家乡的人好:护士尽责、医生热情。

晚上九点多,她小儿子赶回来了,我妈的心情好些了,非撵着我们俩回家住一夜,说是这几天我们都没在医院里好好睡觉,回家歇歇吧。不违背她的想法,我弟留在她身边值夜,我们罕见地回家住一夜。

只是,我发现她便血了,虽然出血量不大,血色偏淡,可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愿明天医生会说没事儿。

今天的排骨是她念叨好几天的东西,可惜没汤让她一口不吃,连带着想吃的黄瓜也没吃几口,还一再说别嫌她事儿多,有病的人心情急躁,担待她些。

我心里一阵酸楚,她是多么不愿意麻烦儿女啊。

第五十五天

3日,母亲今天的饭量不太好,我猜测是病情发展的结果。我弟跟陈医生谈了一会儿,从昨天的检查结果来看,肝剩下一个角还在工作,胸部积水属于中等偏下,右肺继续被肿大的肝脏挤压得不工作。如果病情继续发展,有可能导致昏迷,那只有进重症监护室,一上机器,生不如死。

所以我弟不建议她将来进重症监护室,与其没有尊严地活着,不如安详地走。虽然在意料之中,可是还是觉得眩晕,世事怎会如此残酷,残忍地你无法呼吸。

上午,我大姨、姨夫、小舅、妗子等来看她,和母亲一样笃信基督教的大姨说,她天天晨昏定省总在虔诚地祈祷:愿姐一切平安。我能感觉到她小心翼翼地想知道她姐真实病情,可是在我妈面前,在熙熙攘攘的过道里,我不能跟她的眼神对视。

让人意外的是,至少二十多年没见的大舅来了!依旧是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模样,依旧是穿戴讲究的着装风格,依旧是高仓健式的硬男形象,依旧是漂泊他乡自以为了不起的模样。

我的这个大舅,从我记忆中就是不靠谱的时尚,六十岁的他未婚,自诩自己在郑州混得风生水起,年少时的轻狂没有因时光飞逝而有多少改变。反正他的故事绝对可以拍成跌宕起伏的大片,他猛然让我想起于勒,只不过他没有被流放到哪个洲,也没有曾经发过一笔横财更没有寄过一封信想报答我小舅一家的意思,我这个舅活成了一部传奇。

虽然他是我爸眼中的浪子,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他一顿可以吃一把手的馍,面条吃起来可是得用盆来盛的海量,自然干起活来也是毫不含糊——一个人割麦把两镂,蹭蹭蹭把所有人都远远地撇下,而我已累得要命,所以他是我心中的超级英雄。

就像现在,看他吹嘘自己如何孔武有力,我还是会想起,他年轻时在我家挥汗如雨的样子,虽然的确有些不靠谱,可是依然在我妈大骂他一顿不久,依然笑嘻嘻地去我家,一点也不生他这个霸道大姐的气!

和他是双胞胎的大姨,看着大她几分钟的哥神采飞扬的样子,小声地跟我说:为啥显得年轻?没掏过力呗。

俺嫂子回来了,在老家做短暂地停留,晚上到医院里看她,给她洗脚,发现阿董洗得不干净,我说看看领导回来检查工作,没过关!她高兴坏了,一直在说俺嫂子一回来就有了笑声,老拿我跟嫂子比,说她细心周到。

洗好脚后,又张罗着给妈剪脚趾甲,还别说,她病这五十多天,我一次都没给她剪过指甲,母亲对于我们俩的判断确实准确,我有些羞愧,为啥就没想起来?

今天我弟临走时说,咱妈好的话能到年底,差的话可能就是国庆节,肿瘤医院的专家说了,大部分发现的早期的胰腺癌,存活期半年,而她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第五十六天

4日,今天上午医生建议母亲换到3号病床,本来她是介于同意和不同意之间,后来我和嫂子力主让她去两个人一间的病房,不管咋说,有单独的卫生间。

可是同病房的人说,那屋卫生间气味大,母亲便不想搬,于是我们让她亲自去实地看看,她说搬吧。

于是我们一阵张罗,把她搬到了3床。可只一会儿,她就不想待在这个房间,这儿卫生间挡住了她往走廊上看人的视线,她嫌闷:“你们不能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不中。”

阿董回来的晚,她一见了他就说,要是你在就好了,我们两个不同意搬床,她们俩个就没法搬,我今天心里可不高兴。这俩人现在是统一战线,没招。

饭吃得不太好,早上喝了一点白色的胡辣汤和小半根油条,中午吃了一点秀兰婶做的咸馍,外加一小点烩面,晚上也是只吃了一点点咸卷和汤。这一切都源于早上七点的那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她非让我大声向她的耶稣要,我实在无法说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她很失望,可我无法违背本心,实际上,如果耶稣真的可以赐予她健康的话,我愿意终生追随,问题是,上帝会保佑她安康吗?我心里没底。

第五十七天

5日,今天母亲强烈要求换床位,理由是这儿太闷,一闷心里就急,一急就疼。

陈磊医生寻声而来,今天没少操换床位的心,一再安慰她,一旦有合适的床位,就安排她调整,下午她焦躁的情绪总算稳定了一些。

我堂姐来看她,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事实上我们在走廊上停留许久,面对死亡迫近的脚步,任谁都无法处之泰然,可又无能为力。

嫂子把饭端到她面前,哄着她多吃点,可她坚定地要求撤走饭菜,她这个时候自己都承认是小孩,馋得很,不能见别人吃东西,说想吃一会儿都容不得,说不吃转眼就食欲全无。

跟她说话,她嫌我们话多,不搭理她她说没趣,给她换到安静的房间,她嫌看不到人,让她下楼,她嫌熙熙攘攘的人群太吵……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自相矛盾。

今天东海来看她,她很高兴,又有些忧伤:咱那个胡同里今年恁倒霉,我和丽丽都病了,恁明叔还被车碰住了,唉,咋弄的啊。

一切的偶然让她凑成了必然,她无法理解命运的捉弄,可是她绝不会相信:她时日不多。

无数的奢求在死亡面前,都化作乌有。

第五十八天

6日,凌晨三点多,母亲还是起夜了,不让开灯,嫌扎眼,一路摸索着进卫生间,虽然有些踉踉跄跄,可还是体验到这个不给力的室内卫生间的丁点便利。于是她今天又说,如果真是找不到合适的床位,就别挪床位了,你们几个也方便些,只是不知道医生会不会嫌我事多。

早餐是她点的,但没找到她说的那种不卷菜的咸卷,好在把几天都想吃却因为食材价格昂贵,各类早餐店老板都拒绝做的香菇包菜包子买回来了,她差不多吃完了这个包子,实属难得。

自从我弟叮嘱后,老爸也时不时来医院看看她,话没原来多了,脾气也变好了,这几天一直叨唠:我的工资又涨了,就算不花你们几个的钱,我和你妈都花不完,不管花多少钱,都得把你妈的病治好。

这可是破天荒地,两个月前的他却说,我把你送到杭州吧,让你小儿子给你看病。很久以前他说,我的钱我花,你让你三个子女对钱养老。我爸这个人挺有意思,年轻时花钱阔气,年老时花钱抠门儿,很长一段时间谁都不知道他有多少钱的工资。

这两个月来,表现超好,主动要个我妈分享他的退休金,脾气暴躁的他一改常态,叫干啥干啥。

嫂子今天一天都在悉心照顾她,擦脸、吃饭、切水果、擦洗身子,母亲一面享受着儿媳妇的孝心细心,一方面对自己无法自主完成如厕气的锤自己的腿,今天说,这啥时候是个头,要是没有我,你们几个多心净,干脆把我药死算了,我快受不了了……我知道她的疼痛加重了。

但愿会出现奇迹,祈祷时光停滞。

第五十九天

7日,今天母亲的状态不太好,老一辈亲戚的探望让她有些负担。我可以理解同龄人骤然看到重病的她,心情不好伤心的表现,可是同时也会让她多想,加上别人口中让她放宽心别胡思乱想的安慰,无疑真让她有了多想的理由,更何况她日益加重的疼痛感,都不断提醒着她敏感的神经。

一大早,陈磊医生就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20和42号床位,于是我们一批批去审视每一个床位:本来觉得20床还挺理想,谁知道护士说18床的病号一家人都妖,光不想让去住人,19床的陪护太多,吵吵得无法睡觉。我觉得应该不想再让我们进去住,这样他们就松散些,人的劣根性暴露无疑。

反正折腾了一下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床位,加上母亲受一些亲戚情绪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她的病情,反正今天心情烦躁到极点,早饭午饭都吃得不咋好,晚饭倒是吃了一些米线,今天的蛋白粉和牛奶喝得还可以。

所以今天晚上,她说胸闷得厉害,到底去打了一小针才算睡下了,又被隔壁病房那个摔倒的老年病号吓到了,她又开始焦躁起来,轻生的言语不时蹦出来了,她总嫌麻烦儿女了,老觉得自己不中用。

今天在厕所旁听到一个农村妇女模样的人在和姐姐通电话,嫌弃自己的老人打的针一瓶五百贵,真不中她仨准备让老人在医院自生自灭呢!我听后怪异地看了一下对方,了解了不孝子女的含义,如果母亲能康复,我们肯定倾其所有啊,唉。

第六十天

8日,今天医生又给开了两种利尿的药,加上前天开的、原来有的,她需要吃七样药,这对她无疑又是一种负担。

这几天食欲不振的她饭吃得不好,今天晚上只喝了一点羊汤、牛奶,其余啥也不吃,而且态度坚决。

今天她还是没做胸部积水的抽取,一想起她需要背负着深约15厘米深的引流袋,睡觉不舒服的样子,对疼痛的恐惧还是让她拒绝了陈医生开具的CT彩超定位检查单子。我弟也说不要再折腾她了,能少点痛苦就少点。

她的身体在迅速地消瘦,皮包骨头的臀部长期卧床,肯定极不舒服,所以她总感觉躺着和坐着都百般不适,我不敢深想。

她是凌晨两点二十七去的厕所,还说怕影响我们睡觉,硬撑了许久到底熬不到天亮。我今天晚上一再嘱咐她不能憋着,对她身体不好,我知道她总是为他人着想,一辈子改不了。

两个月来,我的睡眠质量不高,夜半惊醒后很难入睡,她睡眠质量更差,可是还不想麻烦儿女,这是一生要强的她所不能忍受的,实际上我们倒真希望她多麻烦些我们,那样也能减轻我们仨心底的内疚。

第六十一天

9日,我忘了今天是农历二十二,一大早,病房里又迎来了老家里的人,一直到上午十一点多,有些不止来了一次,我第一次明白中国人乡情的浓厚。

只是,这对于一个说话呼吸都困难的病人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负担,更何况她目前每天只喝点牛奶和蛋白粉维持。我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人家大老远来了,我总不能拒之门外吧,更何况他们推门而入,你都不知道啥时候拒。

只是,我还要送到门外和他们谈论母亲的病情,而他们热泪盈眶逼得我落泪然后快速调整自己笑,因为一转身,我要笑对母亲,真是一种折磨。

病中的母亲开始一遍遍絮叨,比如这个输液港留置针更换问题,我都不好意思再去护士站找徐静护士长了,她还在叮嘱我找人家。幸亏徐护士长很尽责,下午五点多,见缝插针地完成了换针头任务,中途还由于她喊疼延迟了更换速度。

母亲对我儿子买回来的这杯可乐情有独钟,像个孩子似的喝了不少。小伙子还给他姥姥说喝可乐对身体好,利尿之类的,她喝得很起劲,谁让她外甥又说喝可乐快乐呢,她很想快乐起来。

这是最近这几天里唯一的笑容,也许真是可乐的作用呢!“等我好了,你们吃的东西我也去吃一遍,看你们吃得多香。”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期待。

愿母亲好梦成真。

第六十二天

10日,今天下雨了。母亲执意要下楼看看雨点,可是这氧气包有些不给力,勉强下到一楼,终于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故乡的☔️,母亲看了好大一会儿,终究不敢淋雨,然后心满意足地回病房了。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雨景,都让她惊奇万分,我隐隐感觉到她应该知道自己的状态,看一眼是一眼。

今天是教师节,群里互相祝福着我们家里出的仨老师,看到毕业初我教的学生一大早发的节日快乐信息,我心底温暖了一些,从27年前的学生到刚毕业的学生,也许只有这一刻,我才切实感到为人师的自豪。

如果没有母亲的病,我会一天沉浸在这份为师的荣光里,可惜……

什么时候,我会找回一如既往的幸福快乐?若干天后,面对一个无法回避的结局,我的世界注定会残缺,那时我如何自处?

今天终于离开了她困顿已久的3号病床,终于如愿看到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终于可以不用面对一堵墙。

只是她一直不安:你得坐一下午,咋弄啊?肯定累得慌,咋睡觉啊……劝也无用。

又想喝可乐,如愿后下午喝了不少奶茶,虽然有些凉,可是她心里发热,凉丝丝的感觉让她笑得似个孩子。医生说,现在不用忌口,她想吃啥就吃啥,可是除了流质食物,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面食了,唉。

晚上又担心阿董没地睡,这个时刻,她还是操了很多人的心,唯独没有自己,天底下的母亲皆如此吧!

今天说,你弟弟到底啥时候回来啊?我说周日要回不来,下周一就回来,她半信半疑,看样子已经习惯了她这个忙碌的小儿子的“出尔反尔”,可是还是期待他的早日出现。

第六十三天

11日,母亲今天依旧吃得少,劝也没用。就想喝可乐,结果她外甥中午又给她买的可乐。可是看到她只喝可乐,小伙子发火了:不能只喝可乐,再不吃其它的明天就不给你买了。

母亲说:那要不,我吃点米线吧,于是这四天里,她破天荒地吃了一点米线,看着好像还有点赌气的成分。

晚上七点半多,她的教友们又挤满了病房,我一看又要开始她们自认为法力无边的祷告了,搞不好还让我跪地祷告呢,赶紧撤!

果不其然,后来我嫂子说,满屋子的人找我!在对面空病房里看着听着这场声势浩大的祷告聚会,我感觉不可思议:如果这样就可以起死回生的话,国家卫健委就可以关门大吉了,国家也没必要大力培养医学专家和创设各级高规格医院了,作为宗教信仰可以,但这样违反科学常态的怪异举动只会加重病人负担,更不要逼我去信仰子虚乌有的东西,我这个小知识分子看的圣贤书,不会一点作用都不起。

就是大姨的到来,我妈是很开心的。红艳寄的安素粉到了,他们送过来,这是最大的福音。其余都不重要。笃信基督的姐妹俩畅谈彼此对主的信赖,我们表示只要虔诚可以打动她们的耶稣,让母亲出现奇迹,我们仨可以向教会捐十万,不打诳语。

如果十万块钱可以让母亲摆脱病痛,一切都值。

反正,今天晚上,母亲很高兴,但愿她的主会保佑她创造奇迹!

第六十四天

12日,不知道是昨晚那场大规模的祷告会起了作用,还是我大姨的劝慰有效,再或是别的原因,反正母亲今天开始努力吃东西了。虽说依旧是少,但总比只喝牛奶和可乐强。

但今天的可乐她只喝了一小口,她说没我儿子买的好喝,然后就不喝了。不喝就不喝吧,反正也不是啥有营养的东西。

今天她如厕时差点没摔倒,如果只有一个人,后果不堪设想。对于一个癌细胞扩散到骨细胞里的病人来说,摔倒了有可能是致命的。

她的状况在一天天不好下去,我明明见证了这个残酷的过程,可是还得跟没事儿人似的,任何点滴的眼泪和痛苦情绪都会摧毁她脆弱的神经。

现在的她状如小孩,不逼她坚决少吃饭,前一分钟说好的菜样,下一分钟就可以不吃。心血来潮时,会去跟他人争嘴吃,吃完了还总骄傲地说她今天的饭量不小吧。吃个饭跟打仗一样,战争胜方往往是她,我们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她挺不喜欢我爸的唠叨,总是变着法子让我们撵我爸走,可是老爷子耳背,特喜欢打岔,也看不出撵自己走的意思,总是如此反复提醒他才能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今天大婶和堂妹一家来看她,她坐了许久,很不容易啊。大婶眼泪汪汪的,她们妯娌俩年轻时候关系融洽,年老后彼此更好些,也不知道她们还有多少机会聊天了。送大婶他们出去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大婶也老了,时间的残酷超出我们的想象: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我从县城回到老家死活住在大婶家,记忆最深的就是经常可以喝的南瓜汤——很甜很甜,而身材高大的她则是地里一把好手,年轻健硕、勤劳能干,我和堂妹叽叽咕咕说话到深夜……三十多年过去了,恍如隔世。

病中的母亲,特别相信侄女婿的话,身为省医的大夫告诉她,需要多用利尿之类的药才能治气闷,她今天晚上的一堆药吃得就比较顺利,不再说这个药不管用那个药不吃的话了。

权威,此刻成了病人的支柱。

第六十五天

13日,今天是我儿子开学的日子,十点五十二,他和我母亲告别。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叮嘱他一些事情,催促着他离开怕误了高铁。

儿子在高铁站进站口,发了一会儿呆:“我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俺姥姥吗?”我说可能是吧,小伙子长叹一声,没再说话,挥手告别。

今天看到菁华发的朋友圈:一家人美滋滋的旅行,心里感伤不已。如果母亲真突然走了,我还能快乐吗?再好的山水怕只剩下悲情吧,唉!

今天母亲的状态不好,疼痛在继续加重,晚上没吃饭,蛋白粉、牛奶也没喝,下午四点多让她喝些安素粉,多问了她一遍,她气得数落我一番。阿董劝她多吃点饭,又很不高兴:“别跟我说话,我想睡觉!”实际上怕影响她睡觉,我们俩都到对门空病房里了,她又叫我们,埋怨我们跑得没影了,实则我们刚隔着玻璃看到她还在睡觉,于是就没进来……反正总而言之,咋弄都不中,我知道,她很不舒服。

晚上还是让护士给她打了一小针,我看是治疗中重度疼痛的药,这是她回来的第十九天,难道真的如医生断言的那般?我今天头疼得很,好像跟生病一般。

现在去厕所成了一件担心的事儿,今天开始她又恢复了坐在轮椅上如厕的习惯。今天来了一些亲戚探望,感觉她的精神头还不如昨天。真难以想象,最后一阶段,该咋办?

病区里一直有个住了很久的病号,大家说他得了牙癌,天天在特定的时刻疼得在走廊上暴走、哀嚎,晚上喜欢趴在护士站桌子上写字,从未见过他的家人。

生死面前,皆是小事。

第六十六天

14日,今天开始母亲就是这个样子,不睁眼,坐立不稳,不吃东西。陈磊医生说,从血检结果看,很不乐观,该高的不高,该低的偏高。胆红素高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昏迷,人就会走得很快。

要是上人血白蛋白,肿瘤长得更快,但是不上人没精神,唉!所有的都在不可逆转地糟糕下去,医生也束手无策。

我弟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回来的,看她和儿子说话的气力都没了,见医生后,人家只有表示尽力而为,反正情况只能越来越不好,可我们又无力改变什么。

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处于抵抗状态,无论是吃饭还是擦拭身子,甚至是洗脚、换衣服,总说不要折腾她了,她可难受。

可是她小儿子还是替她擦洗,也许今天有些昏睡,她倒没有强烈的反抗。

九点半左右,她要解手,我第一次发现她臀部出现了破皮现象,原来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替她抹点药,也不知道管用不?每一次翻身都使她疼痛加剧,所以一直采取的是平卧姿势,结果果然出现了轻度溃烂,不知道该有多疼。

今天的药和蛋白粉都没法完成任务了,明天开始打的胰岛素不知道能不能让她舒服点?但愿能减轻她的痛苦,但愿她最后一刻晚些到来,人类需要攻克的医学难关,实在太多了。

今天同病房的人出院了,看似康复的她是带着胆汁引流管走的,同样是胰腺癌暴瘦的她,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反正在这个肿瘤科出去的病人,痛苦多于幸福、悲哀大于欢乐,这就是残酷的人生。

第六十七天

15日,今天继续上人血白蛋白,果如医生说的,她的精神好一点,安素粉也喝了一点,又主动提出喝了一袋牛奶,我们的心也稍稍缓解了一点点。

一切全免。洗脸、洗脚、翻身、如厕等,所有的动作对她而言,都会增加痛苦,甚至包括吃药:止疼药、米曲胰酶片、促消化的、利尿的等等,都因为无法自主下咽而停下了,刚买的一千多块钱的药也成了摆设,而疼痛还在加剧。

更麻烦的是,她的压疮,徐护士长亲自给她处理,就这还是让她很不舒服。平时的侧卧对于病重的她来说,都变成了一种酷刑,劝不起作用。

今天她彻底不能下床解手了,我们手忙脚乱帮她换上尿不湿,却因为无法自由搬动她而搞得效果不好:衣服和褥子都有渗透,没法,我们仨个合力才把她暂时安顿好,却发现上午处理的压疮处湿了,可我们毫无办法,只有明天再问徐护士长了。

我第一次感到,多子多福的文化内涵了,人在疾病面前,是如此渺小和不堪一击,没有子女的悉心照顾,所有的护工都是摆设。

我弟又行色匆匆地走了,第一次觉得成年人的悲哀在于,无法自由支配自己的尽孝时间。

不知道今天的胰岛素上没有,母亲那个接近危险值的血糖是不是降下来了,还有胆红素会不会缓解一下……一堆问题都会继续泛滥,直到不可控局面的出现,越想越可怕,可又回避不得。

我现在开始设想:没有她的日子我该怎么过?怎样过年怎样上街怎样睡觉怎样回应怎样吃饭……我得慢慢适应,我得学会独立,我得活成一根草。

第六十八天

16日,今天是母亲目前为止状态最糟糕的一天。从昨天晚上十点多到凌晨五点,她一直在喊不舒服。五分钟坐起来五分钟躺下,然后如此反复,直到早上打的止疼针,然后七点我姨、姨夫来时,她还在昏睡。

今天也是我们俩个陪护最困的一天,尤其是我嫂子,她昨天睡得本来就晚,再加上一晚上不停歇的扶母亲起身、躺下、起身、躺下,我实在撑不了,有几次都是她独立完成照看母亲的任务,嫂子的耐心和细心再次体现出来,真好。

排尿不中,上午十一点还是给她下了尿管,发现她出血严重,又给打的止血针,可是又发现她闷得难受,又去找医生开了治闷的针,而她还是重复昨天晚上起来躺下的动作,于是我们给她打了杜冷丁。陈磊医生说,杜冷丁效果一般是一天以上,加上早上七点多他给贴的止疼贴,按说可以让她好一段时间。

可是,下午五点十分,她又被疼醒了,继续重复坐起躺下这样的动作。我发现她坐时两眼紧闭、摇摇晃晃,就算睁开眼也是无神,医生说,这样发展下去,她的时间不会太长,我真切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看看朋友圈里,大家或喜悦或悲哀或惬意或寂寥等诸多情绪的发泄,我都感觉这个世界很滑稽。当我们吟咏风花雪月世事更迭时,我们其实都在自寻烦恼,没有人真正痛惜生命的脆弱,除非经历生离死别后,你才会看淡任何东西,从而嘲笑从前的无病呻吟。

活着,就是人生最大的收获,让我们记住每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珍惜生命中所有可能成为绝唱的喜怒哀乐。

结语

母亲于9月17日下午三点许,病情恶化,不幸辞世,享年67岁。母亲经过68天与癌病魔抗争,带着对我们所有人的不舍遗憾离世,妈,女儿不孝,在你最后一刻没在身边,我永远记得你哀愁绝望的眼神。亲爱的母亲,你一路走好,我们仨最终还是失去了你,从此我们必须变得坚强、孤独,从此我们会相互搀扶、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这是你最大的心愿。

母亲,我们下辈子还做母女,我会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愿天堂里的你,远离病痛。

女儿爱你、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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