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不苦
田文海
逢四五月,每每清晨,总有一个声音从街上传来:一级菜、一级菜——听到这样的吆喝叫卖,我总是急忙出去,买几斤回来。不必挑捡,这土生土长的美味,那洁白而长长的根茎上还带着些许湿土,那伞状展开的数片绿叶表面似乎闪亮着朝露。将绿叶扯断,断茬处就会有奶汁样的液体呈玉珠形态冒出,虽不剔透,但很晶莹,鲜鲜嫩嫩地诱人,绝对配得上一级菜这个美誉。每一次买回一级菜来,心底总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怀着这样一种激动,细致地把根茎部的毛须去掉,然后按照从我爸我妈那里继承下来的做法,洗净,水煮,握干水分,切碎,拌两苗新鲜小葱,揉一些细盐,调一点陈醋,依个人喜好滴几许香油,搅拌匀,便是一盘开胃下饭的凉菜。温润唇齿,清利爽口,最宜下酒,美意无度。也有其它吃法,比方剁馅包饺子。只是,汾阳俗话说:面条省、掐圪垯费、吃饺子是白捎菜。我有点舍不得。就这样拌凉菜享用,才显得纯粹而正宗,简朴而传统。甚或让我记起《神农本草经》所说的意思:性味苦寒,防治贫血,清热解毒,杀菌消炎,能祛除五脏邪气、厌食胃疼。长久服食,还可安神补气。
玉茭地里的苦菜
不知道卖一级菜的农家老汉懂不懂《神农本草经》所说的药理,但我断定他是号准了城市居民的脉,所以便奇思妙想把这野生的植物提格为一级菜叫卖了。其实,老农所谓一级菜是苦菜的一种,曾经还有个俗名,叫“救命草”。我小时候生活在乡下,记忆里有那么几年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最是初夏时节,赶上青黄不接,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要死要活的。便提筐背袋到田野里采摘野菜充饥,最希望采到的就是这一级菜。然而茫茫田野,这物却不是到处都有,加之采的人多了,这物便愈发地少,所以不易找到。好在这物被采过了还会在一场雨后再次生长出来,生存能力很强,谁也不能斩草除根的。正应了我们村里人的话:这野菜是串根儿生长的。一旦找寻到了,便是一大片或一小片的,大片、小片也不相连,好像各有各的领域,只是范围大小不同而已。这物最好的一点是,可当饭吃,吃多了也不闹肚子,败火通便。相对的问题是,不耐饱,太容易消化了,只能暂缓饥馑。所以才被称为“救命草”。近几年,不知为何,那老农亲切的叫卖声消失了,但一级菜的诱惑从儿时起至今也不曾淡化。
大抵我吃的不是菜,是童年的故事和故土家园的味道。
菜摊上也有卖的,从四块钱一斤涨到了八块钱一斤,快赶上猪肉的价钱了,品相也不甚好。我一直以为这种苦菜只能野生,也固执地认为野生的美食自然而纯粹。没料到这物还能人工种植,就买了一回,遗憾的是没有白色的根茎,绿叶倒是鲜活,就像莴笋的叶子,却少了晶莹的“奶珠儿”。仍用传统的手法加工成菜,却是品不出我要的感觉。这便思谋着自己驱车到野外去寻觅、采摘。韩兄守林善钓,自称烟波钓客,也是农村出来的娃,也好吃这口儿。他在禹门河岸垂钓时,发现河渠以东好大一块庄稼地,还未翻耕下种前,野菜品种多多,其中就有一级菜。我俩交情甚笃,他就带我走进了这片梦想的田野。奈何我已发福,蹲在田地里采摘,一支烟功夫,便腰酸腿麻。怎么办呢?我家媳妇也是农民的子女,人瘦削,但健康,蹲下站起轻松自如,加之具备吃苦耐劳精神,又向往田园牧歌生活,所以不用作思想工作动员,便受我蛊惑,夫妻双双奔往希望的田野。
采摘入袋
握去水分
收获的不仅仅是来自大自然的美味,还有夫妻协作劳动的欢愉,更有洒落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童真岁月。
赶上五一小长假,我们没有外出旅游。单位排了我值班,值班后,我又有篇散文构思成熟,意欲撰写。这便首先完成值班工作,而后完成散文创作。期间,作家鸿宾老兄发来微信:问了一下村里人,说,现在正种玉茭呢,玉茭苗长到十几公分高时才有苦菜苗长出来,再有半个月左右,咱们去挖……我“嗯嗯”做了回复。5月2日上午,不值班,散文也已完成。想到近几年都是这个时间段去禹门河那块地里采摘一级菜的,就邀媳妇一同前往。天气挺不错,媳妇心情好,爽快应允。我便先沏了一杯茶,又装了满满一保温瓶开水,驱车直奔田野。我们惊喜地看到,这片田地里的一级菜就像往年一样,已经是一片、一片地向着绿意葱茏成长了。媳妇一下车便兴冲冲扑进田地,忙不迭放手采撷。我也是兴冲冲,蹲着采了两把,啤酒肚就给增加负担,开始叫苦叫累了,惹得媳妇嗤笑。大概是这里的田地靠近禹门河道,水份足的缘故吧,因而一级菜较早破土成长,每年让我馋嘴尝鲜。我给鸿宾兄打了电话,又微信发了位置,时间不长,鸿宾兄便带着夫人,驱车赶来。我称鸿宾兄的夫人为嫂子。嫂子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干起活儿来,与我家勤劳朴实的媳妇不相上下。鸿宾兄原本农家子弟,采摘野菜,手法熟练,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只是因了两位夫人的劳作,我们便清闲了不少。我俩都是本土作家,也都是看着村口老树上的鸟窝度过童年的。现在,地上铺了两块报纸,浪荡不羁坐在这禹门河畔,万顷良田广阔天地之间。手里端着茶香氤氲的杯,品茶吸纳天地精华、吸烟吐出郁闷之气,举手投足都是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自是心旷神怡的。谈兴也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拘无束无所顾忌。就说到小时候,在这田野里割草放羊,追逐嬉闹,说到帮着大人们收庄稼、拾麦穗、捡豆粒,说到“偷”甜瓜、洋柿子、往坟堆上撒尿等等劣迹,禁不住开心地笑,也显现几许羞赧。自然而然,又扯到鸿宾兄最近出版发行的长篇小说《白石风月》和我刚刚完成的一篇散文作品,有心平气和的交流探讨,没有唇枪舌剑的争论诋讦。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们俩这般抒发情怀的时候,俩媳妇正在那里一边窃窃闺蜜间的低声细语,一边双手不停娴熟采撷,只是不时看看这边谈天说地的我俩,也没有丝毫责怪和埋怨的表露。我想,正如这一级菜茎直、复生、苦寒、药用之特性,我们的媳妇也具备了正直、顽强、吃苦,鲜活自信,生命力强的人生品质。
本土作家的媳妇们很接地气呢。
包成苦菜猪肉馅饺子
出来的时候天气是阳光明媚得好,现在却是有些阴了,偶尔还有小小雨滴飘飞,湿凉地亲吻脸颊,那吹过田野的微风柔顺而多情,无声胜有声,像极了梦里梦外姥姥吟唱的歌谣。在大自然如此多娇的怀抱里,缠绵着多少乡愁乡情?又有多少美好的话儿说不完?
嫂子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说,哎呀,都一点多了。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走过田野,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苦菜不苦,她还有一个绝妙的名字:甜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