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的一部力作,作品是以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妻子的口吻,讲述了中国最北方的鄂温克民族近百年的沧桑变迁。这个曾在数百年前自贝加尔湖畔迁徙至大兴安岭额尔古纳河右岸,与驯鹿相依为命,跟随驯鹿逐食而居的游牧民族,以自己的信仰和坚韧的意志,守护着赖以生存的原始森林,保持了信念中独立的民俗民风。他们在与自然的相守相扶中既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也品尝着生活的艰辛和痛苦。那些山林,溪流,鸟鸣,白云,闪烁的星光,灵气的驯鹿,甘甜的桦树汁液,看得见星星的“希楞柱”,夏季里穿着鱼皮衣撑着轻巧的桦皮船去明亮的河水里捕鱼,寒冷的冬季里穿着皮大哈和狍皮靴子在山中打猎,还有那防不胜防的凶猛野兽和可怕的瘟疫……所有种种共同构筑了那一神秘地域特有的世外桃源般美好而又脆弱、欢乐而又忧伤、幸福而又无奈的生命景象。而正是这人与自然之间的种种协调与抗争,使这个人口渐微的民族,生发了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和对自然的敬畏。他们是森林之子,以狩猎为生却不猎杀幼崽,以烧火取暖却只烧干枯的树枝,他们从不砍伐正在生长的树木,只使用被雷电击中失去生命力或被狂风刮倒的“风倒木",每搬迁一个地方总要把挖的火塘和建希楞柱时掘挖的坑用土添平,再把所有的垃圾清理后进行深埋,不让那片因他们曾经来过的土地长出疤痕,散发出垃圾的臭气,从而失去大地完美的肌肤和草木的芬芳。他们用一颗敬畏自然的真心,赤诚亲吻着护卫着养育自己族群的高山、森林、厚土以及河流。
然而,当石头变成弓箭,弓箭变成短枪,短枪变成长枪,越来越先进的人类文明不可遏制的突飞猛进的时候,鄂温克人心中那份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的信仰,却一次次遭受到现代文明的各种冲刷和挤压。
日寇的侵略,国内政治运动的介入,山外大批林业工人的驻进,让那片浩瀚的林海不再寂静。森林被大面积开发,运输林木的铁路像额尔古纳河的条条支流,一夜之间被修造建成。从此,呼啸的火车声,丁丁的伐木声,取代了鸟鸣、鹿呦和鄂温克族人美妙的歌声。这些现代工业、现代文明的高速发展所带来的尴尬、困惑、伤害,不仅仅是鄂温克族这一个体民族肌体的消亡,而是整个人类正与自然与天地在相融相合的路上渐行渐远。
读着这部小说,想着这个被现代文明逐渐同化的古老民族命运的轨迹,不禁想到前几天读过的两部“反乌托邦”的作品,一部是罗伊斯劳力的《记忆传授人》,一部是诺贝尔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莫失莫忘》。看《记忆传授人》时,我的心情是惊骇的,我惊骇于人类为了避免各种灾难、伤害、麻烦、痛苦,可以利用聪明智慧没有底线的改变天地自然以及人的属性,可以把人类的所有种种都予以同化。在这个同化中,人类眼里再也没有山川河流,清风明月;再也看不到色彩,嗅不到气味;头脑里没有记忆,没有历史,甚至连婚姻生育、家庭组合都是被社区指派的,每一个家庭成员之间毫无血缘关系,生命的优胜劣汰完全是出于社区的某种规定,这个世界里的社区长老既掌控了自然的进程又掌控了生命的进程,在那里,人人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没有与众不同,没有黑暗,没有危险,没有烦恼,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更没有爱。人可以控制一切,再也不用畏惧天地自然,人类不想面对的一切未知的危险苦难,在这里都可以避免发生,无一例外。但是,细细想来,这种改变乾坤违背自然伦理的极致安全感是多么无趣和恐怖啊。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莫失莫忘》里,那群随着科技的发展,被自然人制造出来的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社会认可的克隆人。这些克隆族群其实就是人类为了避免疾病或老去,而照着人类自己克隆出来的“器官库”,是被世界所抛弃的一堆肉体器官,他们存在的使命和价值就是等待并任由自然人拿取自己的器官,一次次捐献直至生命完结。让人不忍卒读的是:这些在自然人操纵下成长的克隆人,本身也是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情感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人类也是按照自然人的人生标准去培育他们,让他们学文学学艺术,使他们在有限的生命里获得精神的无限宽度,长大成人。然后,让他们像圈养的动物一样屈服于宿命,等不到衰老,等不到中年,就开始捐献身体的各个器官,任人宰割。他们每一个人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已被聪明的人类安排就绪,没有未来也不被称之为“人”,只是一堆被人类制造出来的药物,是被回收利用之后就丢弃的废品。而人类正是利用这些“药物”获得自身生命的安全和延续。讽刺的是这些所谓的自然人在尊重生命的同时却以另一种方式在践踏着生命。
多么可怕啊,人类为了所谓的舒适美好,可以挖掘不尽的潜力,发挥无限的智慧能力,去破坏自然生态,去同化自然规律,甚至可以违背自然人伦的运行。聪明的人类是否想过:当他们将科技文明铸造成一把双刃剑,向天人合一之境淋漓挥舞的同时,也伤害了人类自己?
还好,庆幸的是《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那些被迫或自愿走出深山林海的鄂温克族人,最终还是怀着敬畏自然眷恋山林的赤诚之心,来自自然又回归了自然。而《记忆传授人》和《莫失莫忘》里所幻画的一切,只是为人类过度的漠视天人合一之境敲响的一声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