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老咸菜
田文海
十三岁前,我生活在汾阳老家的村里,我们家和外婆家是同村。外公和外婆住在砖砌的窑洞里,窑洞是坐南向北的,共五间。最西面的那一孔窑洞,没有灶台,也没有窗户,紧贴着窑洞的门盖了一间坐西朝东的厨房。厨房有窗、有光,做饭的时候还有温度,只是遮挡了窑洞采光,那一孔窑洞便总是黑黢黢冷飕飕的,放置一些闲置不用的农具杂物和米面、蔬菜什么的。窑洞墙角有一支旧木桌,木桌上有一个黑色的缸,我的姐姐们悄悄告诉我:那个缸里有外婆家泡在老咸汤里的老咸菜。知道这个信息后,我去外婆家院子里玩耍,十分留心观察那厨房的门开不开着,终于逮住一次机会,见那厨房门没有挂锁,外婆外公也不在院子里,便溜进厨房,又窜入窑洞,借着厨房照进来的一丝光亮,找到那只黑缸,推开缸口的红砂石盖板,伸手进去捞老咸菜。老咸汤有些凉,也有些浓稠,但是我摸到了一块老咸菜,手感很绵软。把老咸菜藏在衣襟下,跑出外婆家的院子,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吃。那是真正的老咸菜啊,一颗拳头大的、我们叫芥圪垯的芥菜,至少在咸汤里泡了一两年了吧?已然成酱油色,诱人食欲。嘴唇含着一抿,入口即化,吃到中心部分,酱油色变浅了些,入口也有了些韧性和嚼头,但是一点也不费牙,异样香美。只是吃完就渴得要命,跑回家从屋门口的水翁里舀半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顿时产生心满意足的感觉。其实,我家和村里的其他家户每年都是要腌制老咸菜的。每年秋末冬初时节,芥菜熟了,我妈就把从大队里领回来的有限的芥圪垯去掉樱子(绿叶),然后用水翁里的井水洗净,把切成两瓣或不需要切,仍是一整个的芥圪垯码在“牛腿腿”瓷瓮里,码一层,洒一层颗粒盐,再放一些花椒、八角等香料,瓷瓮基本上装满了,芥菜也就所剩无几。这时候,烧好的开水也放凉了,就适量倒入瓷瓮里。这样腌制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也是年轻的芥圪垯成长为老咸菜,必须经受的考验和历练。严冬过后,迎来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父老乡亲们把咸菜捞出来晾晒到半干,然后在灶台上坐了砂锅,用柴火烧开砂锅里腌过咸菜的原汤煮制,为了提味或好看,也有加一点酱油的。砂锅最好,不串味,虽然不是家家都有,但可相互借用。砂锅煮制过的咸菜便成了老咸菜,但还不算很“老”,想要更“老”,就要把煮制过的咸菜在春阳下晾一晾、让春风吹一吹,然后放进煮过咸菜的汤里,保存的时间越长,味道越醇厚,就像我外婆家的老咸菜那样。到了季节,几乎家家都腌咸菜、煮制老咸菜,虽然方法和流程大同小异,但是煮制出来后却是一家一个味道,奇妙得很。汾阳人吃老咸菜,通常是凉拌,想吃的时候,捞出来,切成咸菜丁或者丝儿,放点葱花,爱吃辣椒的再放适量辣椒;调点醋,滴几滴小磨香油,搅拌匀了,就是一盘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老少皆宜的家常菜。开胃,下饭,下酒,百吃不厌,常吃不腻。最是就着老咸菜、喝着喷香的小米粥,那一份爽牙利口的美意,无可比拟。也有等不到老咸汤煮的,比方我们家,因为那时候,冬季没什么菜吃,人口又多,所以咸菜还没腌成,便被捞出来吃了,到了要煮制的时候,瓷瓮里已没几块咸菜了。也有不要老咸汤泡制的,只把煮过的咸菜晾干就行,常年不坏,随时都可食用,且免得老咸汤淋漓。那时候,常能见到街门口蹲一个农家汉子,脚边放一大碗稀饭,一手拿两个窝头,一手捏块老咸菜,吃得酣畅。村里有小学校,我们是小学生。那时候,没有什么零食,女生们用削铅笔的小刀,削着晾干的老咸菜吃,一小片一小片地品咂。最是上课的时候,有人吃老咸菜,满教室的咸味儿。男生们则不用小刀,男生们牙口好,直接咬一口吃,咬过的咸菜圪垯往往留着纵向的牙印。吃了老咸菜当然会渴,下课后赶忙“驴饮”。喝水填充食物不足的肚子,暂时不饿,可撑到下学吃饭。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是城里来的男老师。有一次,我在他上课的时候偷吃老咸菜,似乎没有被发现。下了课,他却把我叫住,不很严厉地问我:上课吃老咸菜了?我矢口否认:没吃、没吃。老师说:没吃?你吃的还是胡萝卜老咸菜!我瞠目,失口问:老师,你还能闻出是胡萝卜老咸菜?老师笑了,说:胡萝卜老咸菜好吃着咧!其实,胡萝卜在我们的家长眼里是水分较大的“好菜”,根本就不舍得腌制成老咸菜。我上课吃的胡萝卜老咸菜,是我妈腌制芥菜的时候,顺手放进去的、没长成的、发育不良的小胡萝卜。老师的鼻子灵,闻味识货。老师是城里人,我说:老师,城里人也爱吃老咸菜?老师笑了,说:都是汾阳人,怎就不爱吃?胡萝卜的更好吃咧!只是在上课时吃就不好了。我记住了老师的话,此后,不管什么老咸菜也不在上课时吃。到了又一年腌制老咸菜时,我跟我妈说:腌上些胡萝卜的吧。我妈说:咱家才有几个胡萝卜,还要留着过年包羊肉饺儿咧!我说:我们老师爱吃胡萝卜老咸菜。我妈就笑着说:城里吃供应的人也稀罕老咸菜?我是认真地点了头的,我妈却没舍得把土窖里的胡萝卜拿出来腌制老咸菜。
后来,我们一家进县城住了楼房、吃了“供应”,没地方腌制咸菜了。老咸菜就吃得少了。再后来,街上的菜摊上有卖老咸菜的,装在塑料袋里,约一斤,要五元钱,我是买着吃了无数回的,却从来没有品出乡下老咸菜的味道和感觉。妻子说,这东西不能多吃,含亚硝酸盐,对人体有害。我说,谬也缪也,我外公外婆吃了一辈子,都活了八九十岁。他专家们说亚硝酸盐含量高,如果有依据的话,那可能就是拿了一块老咸菜去化验得出的结论。他们不知道我们汾阳人吃老咸菜的时候还要调醋、调葱等,我们叫调和,调和调和,是不是就把亚硝酸盐调中和了?也未必可知,况且汾阳人喜欢喝茶、喝稀饭……妻子说我强词夺理,为了以后还能继续吃老咸菜,我说:咱多吃少吃嘛!多是指次数,少是指食用量。最近刷抖音,常能刷到关于咸菜的内容,说不要听有些专家瞎忽悠吃咸菜会致癌,这是不科学的。其实咸菜中的盐分和其他微量元素可以通过一系列的化学反应,生成抗生素和益生菌,让身体内部抵抗疾病的能力强起来,更有利于肠胃敏感的人群,且最好是越久越沉,才能越好。既然如此,我就继续吃着老咸菜。碰到有卖胡萝卜老咸菜的,更是稀罕,贵贱是要买回来享用的。只是市场上的胡萝卜老咸菜实在太少,似乎可遇不可求。后来,与盐业公司的五哥相处如亲兄弟一般。五哥送我一箱子芥圪垯老咸菜,说是他们公司用传统工艺腌制的,我用家传的凉拌技艺,制成一盘菜,惊喜地吃到了儿时外婆家的味道。以后,每年都能吃到五哥送我的老咸菜,也厚着脸皮,问他多要一箱两箱的,分成小袋包装送给我的兄弟姐妹和同事们品尝。反响挺大、挺好,都说有“外婆家”的味道。
老咸菜常常勾起我童年的记忆,想起城里老师喜欢胡萝卜老咸菜的事。去年,就央求五哥给我腌制胡萝卜老咸菜。五哥应允后,我买了三百斤胡萝卜做为食材原料送过去,人工和技术就是他的事了。今年春,五哥打来电话,说胡萝卜老咸菜已煮制完毕,快过来拿,要不,看见的人这个拿点、那个拿点,拿没了,他不负责。我匆忙开车过去,五哥已经把胡萝卜老咸菜分装在几个袋里。说从来没有腌制过胡萝卜老咸菜,没想到,这胡萝卜老咸菜味道这么好,吃在嘴里,柔韧有嚼头,唇齿都舒爽。五哥这样说的时候,嘴里就嚼着胡萝卜老咸菜,一边却喝着绿茶。又说,快拿走吧,见了的人都想要,不给,就要掏钱买……我把老咸菜拉回来,分给亲的、近的、交情厚的朋友们一些。大家都是汾阳人,都很喜欢,表现出欣喜神色,比得了十斤猪肉还满足。也有那不满足的,尝尝就行了嘛,却又来索要,言之凿凿,他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说好,一致认为找回了农村老家的真味。还有一位挚友,大中午给我打来电话,言说,他宴请几个外地回来的汾阳老乡,上了一盘我给的胡萝卜老咸菜。老乡吃着老咸菜、喝着老汾酒,回忆以往的岁月,激动得不行,执意要带一些老咸菜回去,希望我给准备几袋……我正饿着肚子做饭,心生不悦,说:吃饭喝酒不叫我,要老咸菜就想到我了?挚友“嘿嘿嘿”笑得有点狡黠,我则关了灶火,颇舍不得地给他们包装胡萝卜老咸菜。
老咸菜是不老的乡愁,永远年轻在汾阳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