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自己发光的那件事

我看篮球是断崖式降维，最初看NBA，且主要是进球集锦，喜欢乔丹；然后看CBA，喜欢巩晓彬；再然后看单位篮球，喜欢雪松大勇。从珠穆朗玛峰回到地平线，作为马里亚纳海沟人，总是仰视没跑。时至今日，我依然最为挚爱单位篮球队，提到我们的球队，眼睛发光。

“你知道爱应该怎样开始吗？一棵树。一块岩石。一朵云。”“……也可以始于一个篮球。”

这支队伍脱胎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本市体校篮球班，毕业分头进了国地税，从同学同寝队友变对手。各自身披战袍互有胜负征战廿载又成一家人，一般无二经历过合了分分了合，像税务局老人儿一样。

人坐时间两岸，光阴流驶如水，冲刷碾压、历历留痕。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是弹指一挥间，亦砥砺每一步，主力队员已从稚气少年全员成长为税务所长，机关队员皆成长为中层干部。——热爱篮球运动的人，意志品质更顽强，团队精神协同意识更好，体能优异，聪敏过人，打得好球，更做得成事。

科班出身的小伙伴们，从同学到同袍，校园到职场，彼此的履历相差无几，站在球场却每个人都不一样，生动鲜活，参差披拂。

人皆知我是顶着大勇粉丝的头衔出道的，但事实上，最早带我玩的是雪松。刚参加工作恰逢全省篮球赛，雪松是我在生活中见到的唯一一个轻而易举可以扣篮的真人，哗，太惊人，速膜拜。在局里住宿舍的我，每天下班愉快地跑到一楼，跟随他伉俪去家里吃饭。彼时他们新婚燕尔，小家庭是同学们的聚集地，常常他们做饭时有人敲门，我跑去开，拉开门只见到一排衣扣——不仰头看不到脸。家里一堆人吃饭，长手长腿，摊满客厅。饭后娱乐是回体校打篮球，晚上的篮球馆训练课已结束，灯光昏暗，他们玩，我看着，丝毫没有萌生摸一摸球的愿望——所以今日，看到我居然，居然能够学会熟练罚篮，雪松认真指点，而后无限唏嘘。

雪松身上有最顽强的运动精神和最关键的求胜欲望，球风轻灵又彪悍，是无可否认的球场巨人。侵染篮球三十载，他拥有的那颗饱含前进动力的内核坚硬依然，他来，他见，他征服，永不言败。后辈在球场尊敬他，不仅因他的锐不可当，更因他的不竭斗志。

大勇那时已展露聪明头脑，体现在打游戏上，谋划得体配合默契有大局观。他总是笑呵呵，其实很有点小脾气，球风懒洋洋，神似巩晓彬。年轻版大勇帅比明星，身高标准体重标致，场上稳扎稳打行云流水，沉着大气不玩花腔，浮舟沧海立马昆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他的球像洒满日光的纳木错湖，乍看过去清澈明丽，凝眸又觉莫测高深，自是下过几番苦功的。与大勇同寝的大彭，诚恳爽直球风端方，在市局短暂停驻时曾住我隔壁宿舍，彼时单位条件简陋无碍他炒得一手好菜，令人垂涎三尺。俩人球风烂熟，并肩篮球兄弟。

矫情的诗人在提及控制体重时会说，人不能胖，一胖浊气上升，距离灵魂就远了。现实是，廿余年过后，体重成为衡量篮球队员竞技水平维持程度的最重要指数，身高逾两米体重超惊人的大依因此早早惜别篮球赛场，徒留一个最强中锋的传说。我常想念他，还葆有一张模糊又喜悦的扣篮照，是他轻而易举举起我拍的。之后再没人能随便就举起我够向篮筐。

少年子弟江湖老，海峰也是因伤因酒因胖未能将竞技状态保持最佳的人，痛哉。少年巅峰时期，他凭强大的战术素养，以及与队友亲密无间的默契横刀立马仗剑天涯。尽管自古美人与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所幸他并没到达美丽的顶点而后枯萎下去，他只是和大勇一样，需要一点铠甲，系上护腰套上护膝站上球场，他自焕发百舸争流的深厚，洗尽铅华的赤诚。

所以，廿余年后，雪松与甄明竞技状态保持得那么好，格外令人快慰。不能说一如当年，但锐利老辣，望之炫目。

甄明和大勇是双子星。打不同位置，是绝佳拍档。当年作为大勇粉丝，大勇且是对手队，不看对手队里其他人是我最后的尊严：再好，也是别人的，胜利的荣光又不会分给我。何况秉持着体育精神，大勇粉丝也没用，大勇一样要赢球，粉丝嚎哭归嚎哭。有限的令我嚎哭的经历里，甄明是大写加粗的阴影。年轻时的甄老师是个傲气冷漠的杀手，如若大勇是陆小凤，他毫无疑问是西门吹雪。如若大勇持球是凝眸处温煦真挚的深情，那么他就是扬眉间孤标傲世的高远。他以后许多年，直到不久前佳兴带我出去看球，我才看到一个堪比他当年风采的九零后1号位球员。很长很长时间里，提到组织后卫，我脑海里就是他的样子，眼界开阔，球队核心，控场达人，得分力强，隽永稳重，进退有度。而且，没什么话。沉默地，手一指，气魄辽阔，一种杀伐决断的美。越是赛事鏖烈，越似旁若无人，安静凌厉地在球场流光溢彩。

彼时我方控卫佰慧，那是一只顶顶好看的百灵鸟呀，漂漂亮亮欢欢乐乐地组织。在我热爱看球又学习摄影的日子里，佰慧是最吸引镜头最容易出片也最有明星相的球员，热血贲张激情飞扬，抗压耐打自带光环。玩转大小球，赛场收获无数喝彩的佰慧原始项目是短跑，但怀才遮掩不住，他学什么成什么，乒乓球打到男双系统冠军，保龄球是市直第一名，羽毛球在全省威名赫赫，新学乍练的排球已经荣膺亚军队主力…通常来说，当事人不大可能知道自己在某个方面的才能，当这种才能展露出来之时，他能知道的只有一点：做起来特别地简单。运动才能之于佰慧，概同于此。我已不大记得最初他是如何成为篮球中坚力量的了，但篮球于他而言更是家学渊源。我们的队不但球好，形象也好，鱼贯而行似男团出道，在帅到无分高下的团队里，佰慧亦堪当门面，更遑论比帅还宝贵的他喷薄的激情。我自顾自喜欢佰慧，乐颠颠为大勇鼓呼，同时也不得不叹服，甄明厉害。

而这样厉害的高手，要到近一两年，他毫无球星架子，经常出勤篮球训练，偶尔指点我一半句，才算真相识。——论做粉丝，我是忠贞不渝的。甄老师不背高手包袱，平时跟水平差距极大的新手也打得认认真真。他的良好状态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甚至依旧独自刻苦加练三分球，初学者如我从他的篮球态度中获益，也因此更加明白我最敬重的大哥为何几次诚意建议，要学球就跟甄明学，球技，球风，球商。……这，虽然，但是，跟甄老师学球，起码得是个有培养价值的苗子吧，跟我无论如何不搭界呀。后来我已拥有世界上最好最适合的教练，但还是称呼他为老师，牢记他说的话，揣摩他的手势。在我称兄道弟的球队里，这称呼独一无二，仅为表达我的慕强与敬意。

窦哥竞技状态也保持得奇好，尽管受过大伤。作为同期队员，当年友队大哥已经杳离球场，窦哥至今当打。科班体大出身的运动储备和漫长自律经得起岁月雕刻琢磨，窦哥打球是教科书般的，蕴藉俨雅，从容舒畅，按照说的做，照着做的说，又标准好看，又好使拿分。

手势身姿优美如窦哥，通常除了百球皆会的佰慧不能做第二人想。但大中就是也能做到。文龙大中张鑫佳兴云霄是篮球专业之外球队里的另一派，他们的球基本来自中学起步、大学提高。大中正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校园明星球员，周身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小傲骄。他是用脑打球的典范，领悟力强，输出稳定，大概六七年前达到巅峰状态，线路清，稳准狠，出手干净利落，极具威慑力，且雍容雅步。之后饿瘦三五十斤，这是何等样的毅力，但因饿而流失肌肉力量，又长久伏案工作致腰肌劳损，很是影响他体力和发挥。现在，他是罚球才低头，突破才弯腰，但丝毫无改举止优雅神态从容。细节彰显性格，在我闲学篮球规则后再看球，愈发忍不住夸赞出声，大中是罕有的每次训练都把衣服穿得符合比赛要求的样板队员。落日归山海，篮球陪少年，走过那些神采飞扬投篮准突破快弹跳高的四季，他仍在努力奔跑，竭尽全力，骄傲不改，闪亮如昔。一次把酒晏晏后，论及帅球员的样子，我说，要球打得好，歌也唱得好，佳兴说啊，你指的是大中啊！何止打球唱歌，谈球论友言天话地，没谁比大中更慧黠可爱的了，训练中的大中佰慧佳兴是谐星聊天会，三胞胎般彼此搭台阶甩包袱言语碰撞思想交流火花闪烁爆梗频出，这便是无兄弟不篮球的纯粹快乐了，欢喜共苦，愉悦同甘。因为篮球，去和那些美好的人相遇。因为篮球，保持一颗对他人温柔的心。因为篮球，不能站在厉风里，去和风吹拂的地方，感受伙伴的存在，默契的存在。

张鑫十足十是动漫里走出来的篮球小王子，球风清遒洒脱，热血永不稀释。他是我想把光阴剪碎了，挑出最轻盈闪烁的部分拼成星河赠与的人。篮球赋予他特别气质，塑造出硬朗，间夹着细腻，从无有而生，飞扬成一道光环。中间的弧线，是山水浩荡，白日绵长，是他路过少年，路过青春，路过爱人的温暖与期冀，路过职场的繁华与苍凉，最终微笑着抵达我们面前，出手，命中。

云霄是训练场次出勤率最高的球员，耐得住寂寞苦练基本功，百十次反复地投篮，练就一身飘逸球风，视野宽有韧劲体能稳定，速度快敢出手篮板积极，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人都说打牌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不打牌的人可以在打球上看得到，嗯，到这里又想到，整队按是否科班出身是一种归类方法，按爱不爱说话区分是另一种方法。玩的时候看得最分明，甄老师当裁判：“前场球”；佳兴当裁判：“前场球前场球喔”；佰慧/大中当裁判：“…这都啥样了这手…这胳膊肘…走步了这多明显还没看着啊……”我喜欢每一个人，他们令篮球质朴，更令篮球欢乐。

这支队伍的长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在配置上也存在一个神奇的短板，那就是，1-4号位有余，尤其SG和SF人人可打，Center严重不足。一问中锋在哪里，大家异口同声：杜哥嘛！杜哥距离远，公务冗，甚少能参加业余训练，非赛事不能至。但杜哥的重要性与稀缺性于全队不言而喻。要做到进攻硬朗防守稳健，不是最高最壮但要扛起内线大旗，不易，威武。

与篮球专业出身的资深队员相比，文龙当年成为主力只能凭实力。他让人信服一个道理：世上没有天才，百分之一百靠刻苦和悟性。可是，愿努力、有慧根这种性格却是天生。年轻时，他速度与激情并在，宽容，细致，肯吃苦，不争功，有主见的同时懂得照拂别人的感受，一派明月照大江，清风拂山岗的植物属性，乃最佳合作伙伴。他对篮球有无限热爱，这热爱又带来沉重伤痛。他现在投篮不如从前准，不是疏于练习，而是一只眼睛打球受了重伤，视力下降到最低，两眼视力差太大难免造成失衡。我但愿遭遇意外身故，一定要定向捐一只角膜给他的。另一只捐给另一个人。球馆落成，我以为我最多像从前一样做个旁观者，但仰赖于他异乎寻常的耐心，出生就没带运动技能点的我竟然站到了罚球线。学球的感受苦辣酸甜，常有人泛泛夸我学得不错，惟我家人中肯评价他教得不错。幸甚，若无他引领教诲，我注定老死于观众席，永无机会踏上球场，自信出手，敢于挑战，深层次领悟篮球之韵。“当我和你一起穿过绿色田野来到河畔，我看到的河流更美丽；坐在你身边看云，我看得更清楚。因为你，我的眼睛在凝视万物时停留得更久。”前路犹长，学无止境，借用佩索阿鞠躬鸣谢教练的含辛茹苦。从看教练的角度再看他打球，流畅完整枝繁叶茂，像一颗成长得愈发茁壮的树，看得到它的年轮和挺拔，却无从知晓内里藏着的苦楚与坚韧。

篮球是一种可以帮助自己表达对世界看法的方式，把这种方式凝聚起来，发扬壮大的人是佳兴。与上述所有相识二十多年的球星大佬们相比，他是我的新伙伴，在我还没看过他打球的时候，先结识了他故乡的同袍，同袍说，佳兴调走了，鹤岗局的球都完了。信焉。佳兴是个天赋型运动员，学精篮排足三大球的通关选手，但显而易见更挚爱篮球。作为召集人，他热情爽直正气有责任心，不辞劳苦不厌其烦层层叠叠团结组织着全系统篮球爱好者大队伍、机关队和明星队；作为篮球人，他磊落，担当，有追求，有能力，在场上慷慨豪迈意气风发，身体力行着对篮球的专注热爱。简言之，他是一个有美好心灵的篮球少年，有力量，很强大，又仁义，赤子之心，超高情商。真正的高情商是既让他人舒服，也能化解自己的委屈，光风霁月，呈现出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年琴。承载着使命与担当的球场强者又往往兼具理性和强势，如果这强势是用宽厚，义气垫着底，那么即便小霸气也都透着爽利快意了。每天中午时，每周限定日，他殷殷召集着人，组织着球，保证常规训练，联络友谊赛事。他召集的岂仅是人，那是所有的青春啊，组织的也不止于球，是热爱，是希望，是传承。

冬夜的球馆其实是荒凉的，不亮灯就是钢筋混凝土的怪物，没有篮球击地打框刷篮球鞋蹭地的声音，没有人声鼎沸，球场就没有生命。他们都说我是真心喜欢篮球，不，我喜欢的不仅仅是篮球，更是篮球代表的蓬勃的生命力，不朽的青春，生生不息的对力与美的追求和突破，团队精神，自我挑战……我喜欢的，是打篮球的人。是打球的人，光亮了球场。

记忆如镜，鉴照往昔峥嵘；初心如炬，辉映同行之路。有篮球，生命就像一个仅仅向岁月微微低头的奇迹，它让人暂时忘记这一路走来经历的多少次内心的坍塌，忘记每天在案牍劳形中衰老的四肢，让我们得以在球场握手而无需多言，笑容如少年般纯真闪耀。万水千山，万水千山，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这大概就是在一个太浮华喧闹琐碎无趣的世界，遇见篮球的全部意义。

时常，我抬起头，看见窗外天空从前一般蔚蓝澄澈，恍如映着他们年轻的脸，自篮球场而来的风从双肩掠过，云朵悠悠，衔着刷篮声，脚步跃起，大笑朗朗，合成不老的奏鸣曲。一个篮球把曾在四面八方的人召唤聚首，志同道合，情比金坚。清晨日暮，少壮不复，直至今天，不弃不离。

人到中年，诸事可休，不打球的借口信手拈来百多个，比如腰疼/腿疼/脖子疼浑身哪哪都是老伤病痛啊，父母身体欠佳/儿女补课接送啊，工作太忙啊，恋人反对啊，体力不支啊，心情不好啊……打球的理由只有一个：走！

长足相爱的人与事物，互为对方的灯盏。走，让我们去看见熠熠发光的自己。

——致敬篮球。致敬热爱。

想念离队的李鹏。

那些因年龄身体已经不再打球的伙伴们。

还有因兴趣爱好缘故转项其他的伙伴们。

以及无论打不打、打得好不好，但对篮球投注过热爱的所有的伙伴们。

无篮球不青春，无篮球不兄弟。

同一个世界，同一爿球场，运动值得，

愿我们所有人，健康快乐。

致敬过往，致敬未来。

一场青春未散，一局球赛正酣，这是我所能送给你们，和我自己，最好的记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