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杂忆

变焦靠扭
创建于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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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老也不会游泳,只因家乡没有河流,哪怕一条平平常常的小溪。没有浮澡的地方,自然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后来渐渐长大,也越走越远,遇见过无数江河湖泊,终归不敢一试,主要还是怕。“近处怕鬼,远处怕水”,多多少少,谁的心头没有一个怕字。


      没有河流的故乡,山却长得巍峨,比如朝天玛和天鹅山。两座山被漆林湾隔开,一山雄伟,一山挺拔。从村庄后面的水井湾往上,是大片大片的坡地或梯土,其间,东一棵西一棵地长着漆树和桐子树。大路在漆林湾垭口分岔,继续往前向下,也是耕地,朝左朝右,则进入两边的山林。

       曾经对这两座大山非常熟悉,熟悉得如同自己摊开来的一双手掌。两年前一个夏日周末去朋友家小酌,主菜是野生杂菌,满满一大盆,种类繁多,味道鲜香无比。喝着喝着,突然想起四十多年前天鹅山青杠林下那些各式各样的菌子,就提议,第二天一道去捡。驱车八十公里前往,山依旧,林却已不是当年的林。沿熟悉又陌生的小路穿过撂荒的坡地,竟已找不见进林子的路,一阵唏嘘,怏怏作罢,悻悻而归。


     


       秋天,我们家一只母羊产下两只幼崽,羊的数量从一只增加到了七只。最初那只母羊是姨嬢家送给我们的。姨嬢住在邓溪坳生产队,她是外婆的干女,母亲没有姊妹,所以走得格外亲。姨伯有一门手艺,做的土火炮远近有名。八岁那年岁末,姨伯叫我去他们家住几天,帮忙穿引信,完了送些给我过年。除夕前一天午饭后返家,姨伯给我包了四团火炮,姨嬢从羊圈里牵来一只白羊,对我说,在吃九岁的饭了,可以放羊子了,牵回家去延个种。

      整个村子二十来户人家,几乎都喂有牛羊。牛是耕作的帮手,羊则是家庭重要的经济来源。秋收过后,迎来一年一度的放敞季节,只需每天清早赶出去,天黑之前再找回来关进圈舍。羊乖巧合群,它们在野地里边吃边走,边走便歇,待到夕阳西下,纷纷自觉朝村庄靠拢。自家的羊老远就能辨认,留意多时的主人及时迎住,避开一块块菜地,沿四通八达的村道各自归家。牛跟羊不一样,不是私有财产,各家各户只有饲养权,生产队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找牛是一件麻烦的事,它们没有固定的线路,也没有家的概念,往往会走得很远。好在人们对朝天玛和天鹅山都十分熟悉,太阳落山前总能找回来。也有找不到的时候,第二天队上就会组织人马一起去找,还不见活物,多半就是出了问题,不是被盗,就是已经摔死。摔死倒不一定就是坏事,抬回来剥皮去骨,大称过磅,小称分肉,家家户户当过年。

       我们家有两头黄牛,一头母牛和一头牛犊。公牛的一生要经历三次苦难,穿鼻、阉割和死亡。最痛苦的莫过于阉割,有一种阉法叫“锤骟”,虽不见血,但手段残忍,场景恐怖,极不牛道。我们家的牛犊上一年开春的时候周岁,先后承受了穿鼻阉割之痛,已经成长为一头只知抬头看路埋头耕地的壮硕牯牛。


       春季,地里的玉米苗钻出泥土,渐渐长高。这是一年当中最不能疏忽大意的放牧时段。之前,我们家的牛羊都是父亲在放,我只是个跟班,没有多少压力。十一岁的时候,父亲见我已能独当一面,就彻底放手,将担子完全交到我的手上。


       总要挨到母亲呼叫第三遍才起床,揉着惺忪睡眼去圈里给牲口套嘴笼。走出院门,天麻麻亮,村庄却早就睡了,鸡在鸣,狗在吠,牛铃羊铛响处,是放牛娃的吆喝声。


       牛羊上了山坡,各自择食,放牛娃们就要找些事来做,将时光打发掉。男孩子们热衷于在山路中央挖坑,挖到一定深度,拉几泡大便在里面,捏着鼻子架上朽木棍,铺一层树叶,再撒些泥土。大功告成,起身离开,期盼哪个倒霉蛋经过的时候一脚踩中。女孩子不做这种无聊事,她们玩双人“翻花绳”,年龄大一点的,已经开始学做针线。男孩女孩都喜欢玩的游戏也有,比如“走五马”“抓石子”。玩着玩着,太阳已经从天鹅山后面升上来,照到了村庄跟前。该回家吃饭了。不愿看到的事情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发生,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远处喊:“哪家的羊子在吃包谷啦。”

       喊话的多半是望包谷的人。这个差事不繁重,但责任大。一天两户各出一个劳力,轮流值班,分片负责,早晚各一次沿边巡查,一旦发现或查出哪家牲口吃了庄稼,照窝数统计,报生产队会计记录在案,秋后算账,分粮的时候先张榜公示,再按约定的一窝包谷苗多少斤包谷子直接扣除。

       我们家的一只大骟羊体壮膘肥,长胡子后面有一对肉坠,走路时在脖子下面甩来甩去的,好玩极了。它是领头羊,无论行走还是吃草,其它的羊都跟在它后边。没想到的是,它居然会带队穿过灌木林和草坡,走到包谷地里。毫无疑问,在母亲的埋怨声里,我被父亲痛打了一顿。一个雨后的傍晚,当再一次在另一处包谷地边沿找到它们时,害怕极了,也无比愧疚。它们吃掉的不仅是庄稼的幼苗,更是一家老小赖以活命的口粮。好在发现得还算及时,并没有祸害多少,数了数,也就二十几窝。环顾四周无人,心一横,快速将所有残留部分连根扯起,揣进裤兜,跟随羊群走进林子深处。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事情败露,就连上学也恍兮忽兮,直到秋收完毕,公示里没有父母的名字,心中一块大石头这才落地。


       秋冬交接的时候,村子里突然失踪了五只羊。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漆林湾发现了一些残肢。下午,一个邻村的人说,他在朝天玛砍柴,看见一群豺狗从不远处的大杉树下经过,当时吓得气都不敢出。

       腊月,随坎下的大哥去彭水黄家坝卖羊。他三只,我一只,就是那只大骟羊。黄家坝和石龙只隔一条长溪河,实际上有将近一天的路程。羊走得慢,半道在大哥亲戚家借宿,第二天清早又出发。赶场天人多,买卖兴隆,刚到牲畜市场就遇到买主,四只羊先后被牵走,我的羊子卖了七块钱。


       大骟羊为我们家做出贡献,解决了办年和过年的大部分刚性开销,尤其让人欢喜的是,大年初一,父亲和我,还有已经出生的妹妹和弟弟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


    


       屋后是一块空地,很平整,从阳沟一直延展到后墙。中央有一棵柑子树,脸盆粗细,与房屋齐高。树已经很老,果子自然就不大,但结得多,密密麻麻,压弯每一根枝条。父母大方,成熟时间一到,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能尝到甜甜的味道。


       这块空地的泥土混杂瓦砾,加上鸡牲口众多,不适合做菜园。不知从哪时起,祖母年年在果树的左侧种蓖麻。


       清明过后,祖母用柴刀清理掉地上的杂物,一锄一锄把土松开掊平,拿来种子开始下种。也不打窝,火钳一戳,丢一粒进去,随手掩盖。没多久,幼苗破土,节节生长,从后门望出去,一派生机。

(网络图片,侵删)

       蓖麻花开,一半大红,一半淡黄。粗壮的主干比大人还高,支撑起宽阔的叶子和双色花枝,花叶下面是阴凉地,不见一丝阳光。孩子们不在屋檐下玩耍,偏偏喜欢去蓖麻林里躲猫猫,或者挖些蛐蟮,引蚂蚁来抬。“黄丝蚂蚂,来抬嘎嘎;黄丝嬢嬢,来吃香香……”呼唤声里,蓖麻结果。果子圆圆的,浑身长满尖刺,看上去像板栗,只是刺没有那么密,也要粗些。又过了些时日,果子熟透,在阳光里裂开,籽粒脱离外壳,噼里啪啦往下掉。


       蓖麻籽光滑圆润,表面布满稀奇古怪的花纹。若干年后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京剧,上面的脸谱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原来,它跟蓖麻籽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网络图片,侵删)

       蓖麻籽捡进屋,大半被祖母榨成油,装在一个长长的竹筒里,有时候倒点出来炒菜,有时候送些给讨要的人拿回去治病。现在已经想不起那时味道,却知道了蓖麻油有毒,是不能食用的,不知是我们命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一家人吃了,啥问题没有。


       有一件事至今记得,住在堂屋另一边的三哥连续好几天尽吃红籽面,解不出大手,肚子又胀又痛,要死要活呻吟不已。祖母倒了半瓢羹蓖麻油送过去,一口喝下,半个时辰不到,排泄如泻,痛胀顿消。


       祖母经营着她的蓖麻,而外婆,则格外看重她那片苎麻。


       关于外婆,我在一篇题为《蔷薇花开》的短文里做过专门叙说。外婆的家和我们隔一层板壁,虽然分锅分灶,但壁上的门从未关过。她和我们,其实就是一家人。


       外婆的苎麻在她的自留地里。自留地面积本来就不大,除了一年一季的包谷,需要栽种的作物还有许多,留给苎麻的空间十分有限。


       苎麻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能长到两米多高,一年可收三季。“小满长齐,芒种剥皮。”每年芒种时节,就是剥头道麻的时候。外婆那时已经七十多岁,又是小脚,只能将麻砍倒打捆,而搬运的重活,全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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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给包谷薅头道草,母亲来回几趟将麻捆搬回家放到院坝里,扛起锄头,按时去生产队出工。后面的事情就是外婆的了。先要一根根将顶部的叶子捋掉,然后剥下麻皮。两道工序都必须尽快完成,时间一久,失了水分,麻就难剥。这个时候,祖母总会放下手上的活计,前来帮忙。两位老人都上了年纪,但力气还在,手脚也麻利。先在苎麻的粗端往上一点拗折,撕裂开后,左手握紧麻杆,右手抓住外皮,用力一扯,“唰”的一声,杆皮分离。外婆将剥下来的麻皮团成一个个小球,放进大木盆里加水浸泡,等到下午刮麻。


       外婆的麻刀是竹子做的,三寸长,钝口,无柄,从光洁度和色泽看,已经有了不少年头。

    外婆坐在家门口刮麻,右手握刀,左手抖开麻皮将背面放在刀口上,右拇指按住,左手顺势一拉,麻的外皮就利利索索脱离开来。这是一项技术活,力大伤麻,力小皮脱不净。外婆手法娴熟,一刀一刀,又快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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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苎麻刮好,搭在竹竿上晾晒,待干透,扎成小捆放到楼上。外婆舍不得都拿去卖,总要留出一些,搓成做布鞋用的麻线。外婆对母亲说:我搓麻线存起,保你把娃儿些一个一个都拖大也用不完。我家兄妹一共五人,最小的弟弟年龄和我悬殊将近二十岁。后来母亲告诉我,外婆当年的话一点不假,直到幺弟上了大学不再穿布鞋,那些麻线在箱子里一团一团的还有许多。


    


    天鹅山靠村庄这边的山腰全是青杠树,林子下面几乎不长荆棘,除了间或有些杂草,到处都是腐叶,每年农历六七月份,各种野生菌疯了似的生长。白灿灿的石灰菌,红艳艳的红菌子,青绿青绿的青头菌,滑叽叽的油辣菇……种类多得数不过来。

       这段时间,地里的黄豆正在收或已经收完,包谷成熟,眼看就可以掰,羊们基本可以放敞,只需把牛些看住。小伙伴们一边放牛,一边菌捡。捡了菌,拿藤穿成串,一圈一圈挂在木棒上,回家时翘在肩头,一路走一路招摇,神气得不得了。


       大人们忙着生产队的事情,也会抽空去捡。钻进青杠林,不大功夫,就是满满一娃儿背篼。黄昏时分,炊烟升起,整个村庄弥漫着野生菌的香味。

       照理说,秋收完毕,口粮入仓,人们迎来的会是一段清闲时光。其实不然,从生产队分得的粮食有限,一家人要想不挨饿,顺顺当当度过一年,除了精打细算勤俭持家,还得想些别的办法,比如淀蕨粑和打红籽。


       天鹅山和朝天玛的山顶长不出林木,野蕨和红籽树却出奇的多。霜降过后,蕨的茎叶枯黄,一片连着一片;红籽树上结满果实,团团簇簇,血一样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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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蕨根深埋地下,要将它们一根根挖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用柴刀除去表面的枯茎枯叶,再用锄头去挖。要挖下去很深,不然见不到根,这就很费力气。母亲带着祖母早已准备好的几个饭团和一壶茶水天没有大亮就随众人出发,天快黑的才时候回来,一同到家的还有一捆捆将背篼装得尖尖的蕨根。


       淀蕨粑必须水源充足。洗净蕨根,拿大木锤在石板上反复捶打,细碎后,放进水里淘洗,经滤桶过滤,淀桶沉淀,最后得到蕨粑淀粉。这个过程费时,需要两三天,量多的,要三四天。


       水井湾的水很小,勉强够人们饮用,只能去旧茶坨柏香坡和邓溪坳沟里头。那段时间,这两个地方常常彻夜灯火,捶打声和说笑声不断。


       我们家淀蕨粑都在邓溪坳,那里离姨娘家近,有吃饭处,最后一晚等待蕨粑沉淀,还可以睡在她们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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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红籽要容易得多。背上密背,提个篮子或布袋上山,走到红籽树旁,一把一把的抓,半天就能将背篼装满。


       大人们忙着淀蕨粑,十来岁的孩子成了打红籽的主力。星期天不上学。不上学就去打红籽。


       我和大毛哥、同生、月花几个年纪差不多,常常结伴。清早起来,赶着牛羊上坡,半道放任不管,沿林中小路朝山的高处走。走着走着,一片红籽树呈现在眼前。红籽的颜色鲜艳无比,每一颗都沾满露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总要先尝一尝,或摘下往嘴里丢,或凑上前直接拿嘴去咬。刚入口,又酸又涩,腮帮子感觉要掉。吃着吃着,涩味消退,酸酸甜甜的,欲罢不能。


       有小鸟在叫。循声望去,好几只站在红籽树上进食,啄一口,仰头望望,又啄一口。几个人俯下身子屏住呼吸慢慢摸过去,想要捉住,带回家去编个笼子来喂。结果让人失望,不等靠近已被发觉,“噗”的一声,纷纷起身射到空中,停在更远处的枝头。


       数量差不多了,再吃点红籽才回家。当然要换一种吃法,燃堆火,折下几枝放上去烤。不一会儿,红籽烤熟,皮皱拢去,变成暗红色,味道也发生了变化,涩味没了,酸味也少去许多,吃到嘴里,甜得特别,像加进了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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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籽打回家,祖母将它们倒进簸箕,晒到院坝里。几天后干透,用石磨磨成面,储存到木桶里,隔三差五和包谷面一起蒸,既好吃,又耐饿。

      除了挣工分和淀蕨耙,能放牛羊,会捡菌,会打红籽,感觉自己正在长大。



       若干年过去,老家早已不见蓖麻和苎麻的踪影。有时候回去,还能看到几头黄牛在远处吃草,它们再也不用耕地,某一天会离开这里去到城镇,成为餐桌上的一道菜肴。


       朝天玛和天鹅山的蕨和红籽树一定还在,只是再不会有人去惊扰。青杠林下的那些菌子,每到季节还会从土里或腐叶间冒出来,长大,老去,最后腐烂,留下孢子静待来年。


       村子里公一辈都已不在,叔辈所剩无几,而我,成了别人的大叔大公,甚至祖祖。


       那些长眠的先辈们的坟莹,在村庄的周围,在朝天玛和天鹅山的山脚。他们的灵魂一直活着,静静地守在那里,默默注视着村庄的变迁和子孙们一代一代迎来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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