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片子
八十年代初,某休息日,我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屋外有人敲门。应声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老者,工人模样,身着工作服,笑容可掬地説:您在那?
我说:啊,您找谁?
不找谁。他说,是这样,我们一些退休的老工人,单位把大家组织起来,搞些便民服务,家里有些需要维护的、修理的,我们都可以做。
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要修的。
您看家里的煤气管道是不是要刷一刷?见见新?他仍坚持。
这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一个小桶,桶里是用银粉调制好的清漆。我转身到厨房看了一下,煤气管道是挺脏的,确实需要收拾。我说,行,那就刷刷吧。
他侧身进门,同时说道,麻烦您了,我进来啦。
刷一次,收点儿费用,一块钱。他边走边説,似在不经意中。
我说,行。
进到厨房,他即可干起来。先用砂纸擦拭煤气管道,再用抹布擦净,然后刷上银粉清漆。身手麻利,动作准确。
其间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不一会儿活就干完了。
这时又有人敲门,有人在外面招呼,完了没有呀?
完了。他应声道。
把您的灶台弄脏了您自己收拾一下吧。
我说,没事儿,谢谢您!
快走出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依然笑容满面地説,如果没有零钱,就别给了。
我马上反应过来,忙不迭地 説,有有,您稍等。
接过钱,他颔首致谢,説,有事您言语。
从敲门、应答、说明来意,到干完活离开,也就十来分钟,整个过程老师傅言语温和,行止大方,礼道周全。
老师傅走后,我忽然想起几年前(七十年代中期),偶然读到的一期《参考资料》,上面刊登了一位旅美华人的文章。估计作者是返国探亲,在北京游历一番后,记述了所见所闻。如今故地重游,变化巨大,感慨良多。最后说起社会风气,连连摇头,尤其接触服务行业,态度生硬,面目冰冷,视若仇雠。他感叹道,几十年重归故里,好听的京片子,已荡然无存了!
从那时起,又几十年过去了,承载着京城文化的京片子真的化为烟尘了?
虽然在北京生活长大,但与真正的北京人接触并不多,小时候只觉得北京话好玩,总是和相声联系在一起。什么“撒丫子”,“褶子了”,“咱瞜一下”等等。説起来就是一个字——贫!随着年龄见识的增长,滤去偏狭之见,了解到任何方言都是受所在地域文化、民俗、传习熏染。帝都故地,皇家礼仪,一定影响脚下子民的语言,原来的北京话,充满了客气、周到和礼数。
后来革命洪流一波接着一波,在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运动中,好听的京片子渐渐式微,而古已有之的京骂却泛滥九城。
究其原因,都说是由于“文革”造成的云云,后来“四人帮”被打到,运动结束。全民行动起来为扭转改善社会风气,开展“五教四美三热爱”活动,努力学会説“请、你好、谢谢你”。未及上道,改革开放了,大家都忙着去经商,钱眼如漩涡,能卷进去的都卷进去了。以赚钱为要务的全民行动,再一次打碎了道德重建的想法。所谓的什么底线一再后延,不随地吐痰就已经是道德高尚了。时至今日,只点一例,你到中超足球北京赛区现场,京骂汹涌彭拜,此起彼伏,蔚为壮观。足球水平不见长进,无以复加的戾气却充斥着京城上空。
不知为啥一位老师傅来家干活的陈年旧事,引起这些诸多联想。哪位师傅的言行是不是已成空谷余音?可能是。渐行渐远的京片子能否回来?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