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肆虐的第二年,我开始在阳台上种菜。几米见方的小露台,浩浩荡荡的挤满了花盆。肥沃的土壤里,种了芝麻菜,火龙果,西红柿,还有我最喜欢的草莓。从播种,到植物生根发芽,不过几日的时间,阳台就郁郁葱葱,充满着勃勃的生机。
我满心欢喜的经营着这片菜地,在喧嚣的城市里,角色扮演一个快乐的农民。每天,植物们都有着新的变化,我幻想着他们从嫩芽变成一片片多汁的叶片,在盆里拥挤着,等着我的采摘。几星期过去,盆里的菜叶开始长大,差不多该迎接他们被吃掉的命运了。可是,我拿着剪刀,坐在花盆旁,却迟迟不想下手。我想,他们会疼的吧?让他们再长大点吧。他们还有好多潜力呢,可以变成更大的叶子,现在就把叶子剪掉了,他们不就死了吗?后来,花盆变得越来越拥挤,很多叶子互相遮挡,失去了阳光,可能是每天浇的水也不够喝,或者是天气日渐变得酷热,芝麻菜的叶子开始变得发黄枯萎,不抗重负的植物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倾倒了下来,变黄,缩小,变成了一堆枯草。
在疫情之前,我从来没有养过任何植物,除了一株空气凤梨。它不需要土壤,也不需要灌溉,我把它随意丢在桌子上,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它的栖息地。它只需要偶尔洗个凉水澡,就可以自由的生长变大。除了它以外,我自己住的出租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绿色。与其说没有养,倒不如说不会养。没耐心养,也没兴趣养。养植物对我来讲,是一个需要耐心与坚持的事情。我的很多同龄人也是这样。小学的时候,班里养了一窗台的植物,老师让每天的值日生负责给花草浇水,想着花草能净化空气,也能让教室变得更加美丽。可谁知,几个星期不到,花草的叶片就发黄变脆,枯萎成了一团。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讲,花草仿佛是没有生命的摆设,随便淋点水就罢了,有的时候甚至把花遗忘在了一旁,忘掉了自己的职责。原来养植物也是需要某种心性的。我性子太急,做事情三分钟热度,没有坚持做事的习惯。植物死在我手里倒也不新奇了。
是什么样的人适合养植物呢?我坐在阳台里的“花草丛”中时,心里一直想的人就是我的姥爷。
要是姥爷在就好了。要是姥爷还在,他就会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办了。
我在姥爷的菜园里长大。姥姥姥爷家的院子,就是儿童的乐园。这里有一群黄绒绒的小鸡小鸭,肥头大耳的猪猪,一对儿爱睡在姥爷臭鞋里的刺猬打着呼。这里有很多不常见的果树。
浑身长着刺的是枣树,我要离他们远一点,在角落里长的巨大的树是樱桃树,我最爱坐在树枝上上荡悠。菜地里种着粗壮的大白菜,夏天用他们做菜包是最好的享受。在姥爷的呵护下,所有的植物都生机勃勃,生养着播种他们的姥爷和他的亲人。
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给大家介绍南北方的植物。老师说,南方和北方的气候不一样。南方潮湿温暖,北方干旱寒冷。所以南方有樱桃树,北方没有。我第一个就站起来反驳,说樱桃树,咱们北方也有樱桃树!老师说不可能!连忙呵斥着我坐下。我满心不满,嘟囔着,怎么不可能,明明我姥爷家就有樱桃树!
我的姥爷,是一名辛勤的园丁。在他的精心呵护下,一切花草都在艰苦的黄土地上不可思议地焕发了生机。他知道年幼的我,最爱吃的水果是草莓,可是家乡地区偏远,想要吃到好吃的草莓,要到大城市去。于是,花园的围墙下,他播撒了草莓的种子。草莓是一种非常娇贵的植物。小小的院子里,也没有适合他们生长的大棚,但是在我姥爷的精心照料下,草莓在地上扎了根,开枝散叶。记得那天中午,我从幼儿园回来,在围墙下玩耍。姥爷和妈妈在上面笑容满面地冲我招手。我跑过去,妈妈笑着说道。“一共就结了两个,你姥爷都给你了!” 说罢,姥爷把两个小小的草莓放在了我小掌心里。草莓小小的,我知道他们很珍贵,不是因为只结了两颗,而是因为姥爷把唯二的两颗全都给了我。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酸酸甜甜的,草莓味十足。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骄傲,哼,果然三个孙子辈的孩子中,姥爷最宠我!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表哥有了孩子。大学暑假的时候回家,孩子都和我当年一样大了。
姥姥姥爷的小院也早就不在了,新的小院在我的大姨家。每天早上姥爷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走路过去,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为了方便,干脆头也剃秃了。日日劳作在骄阳下,姥爷的皮肤变得黝黑,头也像个黑色的卤蛋。妈妈怕姥爷累着,劝他不要再去了,但姥爷不听,这是他最大的爱好,他每天都在院子里劳作,风雨无阻。那年暑假,姥爷又像当年那样,把我叫到院子里,给了我一颗小小的草莓。他说,一颗给了我的侄子,一颗给了我。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将草莓吃掉,嗯,十几年之后,还和当年的味道一样呢。
姥爷这么擅长种瓜果蔬菜,是有原因的。因为在我出生前,他就是一名辛勤的园丁,浇灌着祖国的花朵的那个园丁。我从来没见过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只听说他以前是政治老师,后来又成了一所中学的校长,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喜爱他,敬爱他的学生。因为在我还小的时候,就经常有他从前的学生来探望他,而来探望他的学生,一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都还没停过。
在我开始种菜前,我从来不知道教师是园丁的这个比喻有多么的贴切。种菜吗,有什么难的,可是真的轮到我做的时候,发现这其中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艰辛。我们都知道花草喜欢阳光雨露,可是不同的花草需要的阳光雨露不一样,而这二者任何一个多了或者少了,植物立马就活不成。想要幼苗茁壮成长,就要因材施教,还要每日精心照顾,一旦看到植物有任何变化,比如叶子蔫了,颜色变黄了,就要立刻诊断原因调整计划,好让幼苗茁壮成长。这其中,还有除虫,施肥,我最近学到的一个以前没听说过的的种植方法—剪枝。有的时候修建掉花草的枝叶,或者拔掉一棵不那么健康的幼苗,我会觉得可惜,但是实质上,这些在我看来很有破坏性的举动,反而加速了植物的生长。该剪掉的地方,不要犹豫。有的植物,比如薄荷,要多修剪才能长得更茂密。就连摘果子的时候都要把握好,采摘的时间错误的果子,要么会青涩,要么会过熟以至于烂掉。而这一切,需要耐心,知识,与经验。我的姥爷就是是这样一个敬业,专业,且兢兢业业的人民教师。在他的精心照料下,他的学生们一个个地发芽长大,和他的子孙们一样,百花齐放,结出了美满的果实。
蔬菜枯萎之后,我种的草莓反倒开始发芽了。我发誓要把他们养到开花结果,然后像当年一样,把他们一口一口的吃掉。种草莓的时光让我想起我的姥爷,这是我怀念他的方式。我曾固执地想象,如果草莓苗还活着的话,姥爷就还在我的身边。
可是,种草莓真的很难。他们长得实在是太慢了。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从小小芽长成小嫩芽。我每天都关注着他们, 给他们浇水,盼望着他们长大。可是后来,因为学业繁忙,我有几天忘记了浇水。等回过神来,他们竟然全都萎缩变黄了。
……
为什么生命这么脆弱呢?我嚎啕大哭。我只是几天没浇水而已啊。草莓苗枯萎后,我又给他们浇了几天水,期盼没准他们只是水没喝够,还能再活过来。可惜,几天之后,我明白,他们再也不能活过来了。想着想着,我又哭了,因为我想到姥爷也已经永远不在了。
要如何面对死亡呢?学校里,我们学习了生命是如何诞生的,但是从没有哪个章节讲过,生命是如何消失的。从诞生,到死亡,这样的一个简单的循环里,人们往往对死亡避而不谈。可是,有谁来告诉我,要如何面对亲人的死亡呢?
生长二十余载,我已经习惯了姥爷的存在,以至于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开,也就没有想到要说再见。从初中起,我就在别的城市上学,每次寒暑假,亲人们总是在故乡等着我,一成不变。可是姥爷突然就走了,我这才惊觉,原来总在故乡等待你的亲人也会走的,留下在远方的人,猝不及防。
姥爷走了之后,我试着回忆我们共同的时光,可是,那么习惯,那么亲近的一个人,他走了之后,你对他的回忆,其实就只有寥寥的几个瞬间。可是姥爷他活了八十余年,他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呢?他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又经历了什么?他在当政治老师,当校长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体会呢?我后悔没有缠着姥爷讲他年轻的时候故事,后悔没来得及从他身上学到更多。除了我记忆中的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经历,他再也不能亲口告诉我了,只能从别人嘴里,只言片语的拼凑出他原来的样子。每次想到这些,都心有不甘。于是,我用自己的方式,来怀念姥爷。即便他没办法亲口告诉我要如何照顾这些幼苗,但是从我一次次的失败和继续尝试中,我仿佛听到了他的鼓励。即便他不在我身边,我和他,也通过这个小小的菜园,一直感受到他对我的爱。我想,其实姥爷一直没有离开。他还存在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甚至我和家人的基因里,都有姥爷的印记。妈妈的眼睛是姥爷的眼睛,我也有着他的鼻子。在我们怅然若失他的离去的时候,不如换个角度想,他还一直存在着,他存在着我们的记忆中,行为中,样貌中。他不在这个尘世间了,但他与我们同在。
我又开始种草莓苗了。虽然他们现在还没发芽,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吃上我自己种的草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