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眸煮尽梧桐雨
袁静
我还相信爱情,但我再也不会碰触爱情。走不出你的双眸,那就罚我一生为你煮雨吧,煮到花谢花开,日日芳菲,叶青叶黄,年年相随。
梧桐花开,已是初夏。
妻边冲洗桐花,边唠叨:今年花开的这样迟,成心要你受罪啊!妻的口气不像在指责那些花儿,倒像怨极了一个人。
他在树下看书,听到妻满腹怨气,抬头冲着妻说:已经不那么疼了,你别急啊。妻便不再作声,搬过凳子坐下,用桐花给他揉搓着左腿关节。
也许他的关节炎是一辈子离不开这些桐花了,而这满院的梧桐名正言顺要陪他直至终老。
天快亮的时候,他被雨打梧桐点点滴滴的清脆惊醒。
悄然起身,推开一扇窗,满树粉紫的桐花好像一下子全都绽放开来。长长的花苞轻颤在雨里,湿漉漉的像美人的眼睛。不,那分明就是紫桐的一眼深眸。
紫桐离开的那一夜,他吻着她的眼睛,心一阵儿紧似一阵儿的疼。紫桐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弄得他嘴唇痒丝丝,麻酥酥的。
他拼命把唇压上去,感觉有温热,潮湿的液体顺着紫桐的脸颊落下。他叹口气问:紫桐,你哭了吗?紫桐推开他,背过身去,笑着回他:怎么会?
他从背后拥着她,手臂扣的紧紧地,生怕她飞了似的:紫桐,对不起,对不起,紫桐。紫桐没有转身,依旧笑着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老安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走了,你就再找个女人给你生娃吧。
他记得很清楚,那晚雨一直下个不停。
紫桐睡得很沉很香,好像这样的结局,于她,更是解脱,或者重生。他睡不着,扭亮了台灯,柔亮的光束笼罩着紫桐光洁白皙的脸庞。
他点上一支烟,一眼不眨的盯着紫桐看。他怕,怕很久以后,他会记不得身边躺着的这个,他以为可以爱一辈子的女人的模样。
紫桐走的那天,桐花早已落尽,满院子的梧桐一点一点透着青绿。他站在树下,眼睁睁的看她走远,却无力,也没有勇气去挽留。母亲说:儿啊,不是做老人的心狠,是你们真的没有一生一世的缘分啊。紫桐走后的第二年春天,他左腿关节不知是因为受凉,还是怎么的,又困又痛 ,到后来严重的连走路都困难了。一个土郎中告诉他,桐花可以祛风除湿,不妨试试。半信半疑的他,依土郎中的方法用桐花反复揉搓腿关节,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土郎中说每年春天都必须用桐花医治,三年后就彻底去根儿了。
第四年的时候,他的儿子已经都两岁了。
妻问他,还疼吗?好利索没有?他含糊其辞的回她:还是有些疼,麻烦你了,谢谢。
其实,聪慧的妻心里明镜似的:他的疼不在腿,而在心。她无可奈何地看他无病呻吟,像个孩子,却不忍心点破。
妻是爱他的,可自打紫桐走后,他发现一夜之间自己完全丧失了爱人的能力跟热情。
母亲临去世,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她说,老安家有后,她死也瞑目了,她对不起紫桐,有机会,代她跟紫桐道歉。老人家还说,知道他跟紫桐感情很好,不过,那些念想儿还是断了吧,否则,伤的不仅仅是紫桐,还有他现在的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他不知道如何去理顺这样的心乱如麻。
于紫桐,忘了,是他薄情,于妻,不忘,是他残忍。
而思念就像杯中滚烫的水,不满是暖,溢了是伤。
入秋之后,他也有跟妻讲过,把那些梧桐树刨出卖掉吧,妻瞪大了眼睛:那怎么行?你还要用这些桐花治病呢,留着吧,反正又不碍事。
妻是个好女人,她一直都明白他的心思 ,但从不跟他计较。
只是有一次儿子抱怨说:一年到头这院子里不是桐花,就是桐叶,难得地上清爽几日,当初是谁出的馊主意,种了这满院的梧桐树,烦死人。他怒冲冲的给了儿子两巴掌,妻半真半假的开玩笑:这梧桐有什么好的?花开不见叶,叶长不见花,反反复复总见不上,何苦还念念不忘?
紫桐走后再也没有消息,他固执地在每年春天桐花次第开放的时候,摘几朵搁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从不许谁去动那些早已风干的花朵。
他会在半夜惊醒,然后跟妻说:下雨了。自紫桐走后,他的听觉就出了毛病,老是睡不安稳,外面月光那么好,他却分明听到了雨丝缠绵梧桐的喘息。
他给紫桐发了信息:如果这一生注定你不是我的花,我不是你的叶,我会耐心等待,终有一天,我们会在泥土中重逢,从此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他知道,不会有人回复他,也许那个手机号早已不存在了,也许紫桐刻意要把他从记忆中抹去,抹去她生命中这个胆小,懦弱,无能,薄情的男人。
紫桐说过,若他是梧,她就是桐,若她是树下等他的凰,他就是她要等的凤 。如今,斯人已去,空留满树绝望,满心悲伤,才明白,老天最弄人,用情最伤人。
雨还在下,天已经大亮,妻不知什么时候也起来了。
她叫他,他猝不及防的回头应声,然后,他听到妻问:子梧,你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