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百年祭

用户12027891
创建于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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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百年祭

   尤高杏

      一百年前的今天,父亲出生于江西省玉山县紫湖乡大叶尤家村三板桥脚一个贫穷的农户家。父亲命运多舛。十一岁喪母,十三岁喪父,与大五岁的兄长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又过两年,兄长得了失心疯,远走他乡,在没有回来。父亲从此孤苦伶仃,顽强成长,成家立业。

        父亲自从新中国成立那天起,到一九六七年春不幸去世,一直都担任农村基层党支部书记。在紫湖乡范围内,只要提起尤支书谁都知道指的是父亲,而知道父亲叫尤家辉这个名字的倒不是很多。

      1958年公社化之前,大叶成立农业合作化高级社,简称高级社。父亲担任高级社党支部书记,堂伯尤士琴担任社长。兄弟两人领导全社人民斗地主分田地,把地主的田地分给贫下中农,指导农民的生产活动。那时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非常紧。

        五十年代初抗美援朝时期,国家陆续发行了几批公债券筹集资金购买军需物资。稍微有些钱的老百姓都买了一些公债券放在家里,有五年期的,八年期的,上面还都写着利率之类的提示,集体单位也都有认购任务。到了抗美援朝结束的1954年,国家还在发债券,发新债,还旧债。1954年夏日的一个晚上,5岁的我和大人们在门口晒谷场乘凉,突然人们一阵骚乱,有人喊:起火了,起火了!我抬头望去,一公里外的地方红了半边天,烟雾腾腾。男人们提着水桶飞跑去救火,那地方是大叶高级社办公室所在地。我岁数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去灭火,女人却带着小孩回屋睡觉。第二天起床,看到父亲脸上手上都有擦破皮肉的地方。隐隐约约听到父亲和母亲说,高级社的账目烧了一部分,没有被认购的公债券也少了许多。父亲边说边走了出去。那些天,父亲和堂伯忙得焦头烂额。上头也来了人,清点账目和公债券,召集相关人员进行回忆,建立新账。另外,派出民兵四处搜查可疑人员,但毫无线索。忙了好长时间,查不出所以然,不了了之。只能记录在案,包括那些失踪的公债券都是有编号的,也都登记在册。

        转眼到了1956年,县银行工作人员携款下农村兑现到期的公债券,父亲在旁协助办理兑现业务。业务按部就班,顺利进行着。这时,一个五十多岁名叫尤士雄的老农,手里拿着一大叠公债券也来兑现金。父亲接过公债券,一看券面上的编号,呵!好家伙,送上门来了,这不就是两年前高级社失火时丢失的公债券吗?尤士雄一看不妙,撒腿往门外跑。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他,一把掀翻在地。其余工作人员一齐上来,找来绳子,将尤士雄五花大绑。一边向县政府报告,一边立即审问。人赃俱获,审问非常顺利。尤士雄交代:1954年失火的前一天,他到高级社办公社溜达,看到工作人员把公债券锁进桌子抽屉,他以为是人民币。回家后,他想了一个通宵,怎么才能将那些钱财弄到手呢?好,主意有了!第二天傍晚,他偷偷溜进高级社办公楼,趁人不备躲进杂物间,猫着身,钻进一个谁也注意不到的黑暗角落,屏住呼吸,静等下班时刻。下班时间到了,所有工作人员都陆续回家。父亲先锁好办公室的大门,再出去锁上办公楼大门,回家去了。尤士雄探出头,确认人都走光了,站直身子,深呼吸,然后拿出预备好的作案工具:小铁棍和小铁锤,撬开办公室门,再撬开抽屉锁。眼前一捆捆崭新的“人民币”!拿出小布袋,把能找到的“人民币”都装进去,满满一袋。然后找到煤油瓶,往报纸上、账本上都浇上,划根火柴一点,火就烧起来了。他又来到大楼边门,拔开门闩,因为边门里边上闩外面不上锁。乘着夜色,挟着布袋潜回家,藏在一个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地方。这时,高级社办公楼大火熊熊,人们纷纷前来灭火,他也提着水桶跟随大家,一路还喊着:灭火啰,灭火啰!

        审问完毕,又派人到他家阁楼搜出一袋公债券。因为这天他只试探性拿出一叠来兑换。接着,县里派来五个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也到了,他们押着尤士雄往县城走去。我7岁了,站在大路边看热闹。那场景过去了六十多年,还是历历在目。不久传来消息,尤士雄盗窍国家财物罪、纵火罪,判处五年有期徒刑。父亲和堂伯也终于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到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以后,高级社改叫大队,父亲任大队支书,堂伯尤士琴任大队长。当年开始建七一水库,青壮劳力都上工地。父亲是一把手,当仁不让,带领民工奋斗在第一线。当时那个艰苦,现在的人们是难以想象的。经常会有受伤的民工,用担架抬回家来,经过我上学的学校门口,有时还有死难民工的尸体。经过惨烈的奋斗,大坝建成,59年下半年开始蓄水,60年我们全村外迁,我们家最终迁到现在这个名叫程村鲁家的地方,父亲担任程村大队支书。

        1960年秋收结束之际,公社党委书记程发炉和社长刘福生来到程村,找到父亲。他们俩虽是上级,但对父亲非常敬重,从不直呼父亲名字,言必称尤支书。程发炉先开口:“尤支书,毛主席号召我们农业学大寨,程村大队有什么打算?”父亲回答:“程书记,刘社长,你们跟我来,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一行三人到了三里坂河边。父亲指着对面,说:“对面这山叫鲤鱼尾山,河水到了这里突然转了个大弯,朝着三瞻亭这边流过来。然后转了个大弧,又朝鲤鱼尾山的下头而去。这个大弧包着一大片荒滩,荆棘丛,柳树林,一直延伸到鲤鱼尾山脚下,应该不下20亩地。我计划沿着鲤鱼尾山脚开一条新的河流,把河道拉直,让河水顺着山脚走,把老河道填平,连同大片荒滩,可以用来造田。”书记社长连声说:好!好!有什么困难提出来。父亲说:“钢钎,铁锤,炸药.,有这些就行了!”“没问题,公社大力支持!”

        说干就干,父亲雷厉风行,带领全村青壮劳力开挖新河道。不到两月,新河道完工,河水乖乖顺着新的路线流淌。但河道这边是要开成农田的,必须筑一道坚固的大堤。如果不筑大堤,到了雨季洪水一发,农田必然冲毁。筑大堤要挖基础,挖下去都是水。冬天的水非常冷,而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大家都没有防水胶靴,只能赤脚在水里劳作。父亲在岸上对大家分配了工作任务,当时的大队长赖兴法也在场,一边打着牙战,一边直叫:冷,冷。父亲撸起袖子,挽起裤腿,第一个跳进刺骨的水里,其他劳力见状也一个个跳进河水,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一个冬春,不管是刮风、下雨、冰霜、下雪,一天不停,终于大功告成,石头垒成的防洪大堤竣工了。这个大堤可不是豆腐渣工程,将近六十年了,历经洪水冲刷,始终不倒,屹立在河边,护卫着农田和庄稼。

 大堤筑好后,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填平旧河道,砍掉柳树林,除掉荆棘杂草丛。平整后再分成一丘一丘的农田。这还不行,因为刚平好的田里都是砂石,没有泥土,不能耕作。村民又去山坡挑来黄土,厚厚地铺上一层。一眼望去,一大片黄土地,很是喜人。公社书记社长来了,兴奋得不得了。程村一个大队,一个冬春,增加了25亩农田。马上上报,县政府农业学大寨办公室,表彰先进,发锦旗,好像没有奖金。那年头政治挂帅。


        上面说了这么多,都是父亲工作上的事。好像父亲是个钢铁侠,只会大公无私。其实不是的,父亲对家人,对亲人,对邻居,还是有他温柔一面的。

        记得还是初中毕业那年的一个晚上,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半睡半醒。当时一家人都睡一个大房间,摆三张床。父亲和母亲还没睡,在低声聊天。父亲说,真快,儿子长这么大了。有合适的女孩,趁早订一门亲事。听着听着,我也睡着了。我也忘了这件事,他们好像也忘了没再提起过。这事过去了很多年,我从旁人口中听说,父亲说的这个合适的女孩是有所指的,是指本村一个大我一岁的女子。结局大家是知道的,我没有和这个合适的女子订亲。但这也证明了,父亲心里想的,不全是国家和集体的大事,也是关爱家庭的。

        水库移民的时候,舅舅由于长期在德兴杨村林场放木排,所以举家迁往杨村。路途遥远,一百多里且是山路,全靠双脚步行。一家五口,像流浪者,中途找个地方,住了一晚,第二天到达杨村。杨村林场也没给舅舅一家解决住房。舅舅就在山脚下,用木头支一个茅棚,也就三十几平米。外婆,舅舅,舅妈,表弟岳云,表妹岳英,五个人,吃住都在里面。我们一家听从政府安排到程村,政府给我们安排了住房。外婆她老人家很想跟我们一起过,父亲说:“老人家要跟我们过日子,让我给她养老送终,完全可以。不过户口要跟我们迁在一起,才能从生产队分到口粮,还有布票、油票,什么票证都是跟户口的。”舅舅考虑再三,还是把外婆户口一起带走。虽然路途遥远,父亲还是每年过去探亲拜年。去的时候,小箩筐装年货,冬米粿、山茶油,甚至还有米糕、炒玉米、炒蕃薯条,等等,满满一担,挑到德兴杨村,孝敬外婆。在外婆那个茅草屋挤两个晚上。里边家当少得可怜,就一个洗脸盆,也派上多种用途:舅母起床,先用这个脸盆淘米,把米放进锅里煮粥,大家起床,还是用这个脸盆洗脸。洗完脸,再用这个脸盆装粥。父亲很随和,不嫌弃。还常把外婆带来我们家,玩三五个月,又再送回去。有一年去拜年,同去的还有我们的表舅张观庆。住了两个晚上,起床一看,天色变阴沉了。父亲一迭连声地说:“不好,要下雪了,观庆舅,咱们得赶紧走,不然大雪封山,就回不去了。”说着父亲挑起两只箩筐和张观庆两人就往门外走。才到村口,却听见后边外婆在叫,等等我,我也要去,外婆简单夹个包裹跟来了。父亲回头一看傻了,这样的天气,带着个七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婆,怎么行?马上就要下雪了,年青人还能对付,半路上把老人家冻坏了怎么办?可是把她往回赶也于心不忍。罢了罢了,跟就跟着吧。外婆很拼,很顽强,也很任性。可终究是小脚,走不快。开始下雪了,一百多里的路才走了十几里,这要走到什么时候?父亲与张观庆一商量,办法就来了。他们让老人坐进箩筐,反正回来时箩筐是空的。两人抬着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路过村庄,小孩子追着看,大声笑着喊:快来看呀,有人用箩筐抬着一个老奶奶。两人虽然抬得很累,但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历尽千辛万苦,脚上也打起血泡,两人终于把老人抬进家门。母亲打开门,吓了一跳,责怪父亲,这样的天,要是把妈冻死,看你怎么办?父亲憨笑着:妈一定要跟着来,我能怎么办?

      父亲的轶事很多。虽然过去多年,但当我提笔写下这些生活场景时,父亲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浮现眼前。父亲为集体事业像拼命三郎,𡘊勇向前,对年迈的老人体贴入微,关杯备至,好-付侠骨柔肠。我常自问,我能否做到这-切?坦率地说,自叹弗如。

      我说了这么多,父亲的在天之灵,你听到了么?

      今略备水酒,菜蔬数盆。

       率一众亲属,遥天祭拜。

       写祭文一篇,纸船明烛照天烧。

       伏惟尚飨!

                                 癸 卯年六月甘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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