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老城前街,定慧寺上巷的老少爷们做梦也没想到,当年穷困潦倒的巷邻,泥匠老何家那个没喝过多少墨水,在省城西影职工食堂当“伙夫”的三小子猫蛋,刮了几十年野鬼,一不留神竟然在西影混成了个导演,人模狗样的拍起了电影。
老何家的猫蛋,就是那个从榆林城走出去的,拍摄过几十部好评如潮的影片,在电影节上屡获大奖的西影著名导演、万众瞩目的网红大V、陕北历史研究学者、文化大咖何志铭。
别看何志铭如今一付温文尔雅的绅士派头,小时候可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文革”刚开始那阵子,何志铭十四岁小学刚刚毕业,正赶上停课闹革命。一时间社会上各路造反组织扯旗放炮蜂拥而起,打砸抢烧之风迅速蔓延。人伦纲常全颠倒了,“造反有理”天下大乱。
不用上学了,没人约束了,何志铭暗自高兴。这个从来没让大人省过心的野小子,看样学样的也自立山头,拉起了附近几条巷子的一帮屁大点的猴小子,结成小帮派,自封了一个司令的名号,当起了娃娃头。
少年何志铭
如果混小子们聚在一起弹弹蛋、打打瓦、滚滚铁环、藏藏蒙蒙、玩玩瓦火炉倒也罢了。
谁知何志铭偏偏不安生。经常手持一根等身齐眉的短棒,领着手下十几个“绿林好汉”,前有马前张保,后有马后王横,八面威风地钻穿院、串小巷,钻头觅缝,砸人家屋顶上的五脊六兽,捅人家檐前的瓦当滴水。带着人马和附近巷道的其它孩子帮生事打架,摆开场子争地盘。
如果只是翻墙揭瓦、生事打架倒也罢了。那会儿,砸大户人家四合院房顶上的旧物件,是革命小将“破四旧”的革命行动,哪个被砸的家主敢哼一声?两帮男娃娃玩耍着打打仗,脑袋打肿起个包,身上撞破流点血,那会儿根本不算啥事。受了伤的孩子家长也绝不会象现在这样,黑着脸找上门来讨要说法。
谁知何志铭偏偏不安生。他经常头上包着一条渗血的纱布,摆出一付不怕死的架势,混进武斗后备队,冒着如雨的瓦片石子,给攻打钟楼的造反派扶高梯,在招待所滚轮胎筑工事,整天整夜不招家。为的就是武斗后,能够美美气气混得吃上一顿白面馒头绿豆稀饭。惹得父母、哥哥姐姐担心受怕。
更令父母担心的是,不安分的何志铭又迷上了榆林小曲。
一天半夜,何志铭刚从招待所武斗后备队出来走到大街,就听到从街对面胡福堂钟表铺传来一阵轻轻地捣洋琴,唱小曲子的声音。有人竟敢偷偷唱这些“封资修”的玩艺儿?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从窗棱缝里看到炉炉匠林小狗捣着洋琴,卖粉汤的李八斤正在唱小曲。
这小曲实在是太好听了,在精神生活极度缺失的那会儿,猛得听到这哀怨低沉缠绵婉转的小曲,何志铭被震撼得挪不动脚步了,忘我地站在窗前静静地偷听。从此,他经常晚上悄悄地来到这儿听小曲,不经意间榆林小曲深深地溶入了他的血脉之中。
父母亲知道何志铭经常半夜五更去钟表铺前听小曲,急得滚油浇心。先不要说在“破四旧”的风口上,偷听这些旧玩艺,逑住会是什么下场?光听听林小狗、李八斤、冰巴凉这些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混在这群不务正业的讨吃毛胎子堆里,能学好吗?
父母亲一商量,猫蛋也不小了,不如带着他进工程队跟工当小工,远离这乱糟糟的榆林城。顺便也可将泥匠的手艺传给他,也算可以教咱儿子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17岁那年,何志铭扔掉了少年玩童手中的短棒,跟着父亲去工程队里当了一个搬砖头、提泥包的小工子。在巴拉素盖医院、在鱼河建车站,给乡镇的机关搞基建,给庄户人家垒院墙修房顶,刷白灰糊顶棚。
一次从响水出发去韩岔路过殿市附近的一座小庙,父子俩打算进庙歇歇脚。刚跨进庙门一眼就看到庙堂里铁链锁着一个浑身黢黑披头散发一丝不挂的小伙。小伙看到有人进来,愤怒地象狼一样嚎叫,使劲地挣扎着想挣脱锁链。父子俩大吃一惊,转身就跑。跑到村头一打听,才知道小伙得了疯病,家里太穷,拿不出钱为他治病,只好把他锁到庙里。何志铭心头一沉,他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人世间那种无法想象的无奈与苦楚。
荒凉的黄土高原上庄户人穷得叮当响,那些受苦人大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裳,不少七八岁以下的小男孩夏天连裤子也穿不上,家家糠菜半年粮,农闲的时候,许多男人为了给女人、孩子省下点口粮,“盲流”到宁夏去讨吃要饭,日子过的十分恓惶。在乡下一般人家只有结婚才会请泥匠粉刷新房。
在老乡家干零活,能吃上玉米面掺着米糠蒸的窝窝头、蔓蔓烩酸菜就算很不错了。遇上富裕点的家主,开工那天能吃上一顿用白面包着蔓蔓泥馅的饺子,就是最好的运气。
干完了活一般也只能等到秋天生产队分了红才能拿到工钱。有时遇到实在拿不出钱的主,只能用洋芋、南瓜顶帐。一次在横山高镇供销社糊完一院顶棚,没钱付工钱,只能用几匹布顶帐,父子俩轮换着挑着担,从高镇翻了一百多里山路回到榆林城。
当小工子风雨中飘泊的三年,陕北大地上父老乡亲的悲苦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何志铭的灵魂深处,成为了他生命中一生无法释怀的苦难记忆。
严酷的生活现实,迫使不安分的何志铭一心想尽快脱掉小工子的这身行头,远走高飞。赶上韩城煤矿来招工,他赶紧去报名。在招待所那间挤满知青的韩城煤矿报名点里,招工的爷,朝他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出去,你一个猴娃娃,又不是下乡知青,来凑什么热闹?
他灰不踏踏地又回去当他的小工子。好在天无绝人之路,1971年,西影来榆林招炊事员。当“伙夫”何志铭本来一万个不情愿,但想要离开陕北这个贫穷闭塞的“苦海”脱离小工子这个营生,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脚一踏心一横,万般无奈地背起行囊来到了西安,在西影职工食堂当了一名切菜、蒸馍、洗碗、抺筷的帮厨。那年他正是花样年华的19岁。
不安分且不甘平庸的何志铭,不信自己会一辈子只能当个炊事员。在西影这个文化氛围十分浓烈的艺术殿堂里,他很快就瞅准了也许可以改变自已命运的目标。他经常凑在演员、摄影、导演、编剧、作家、学者堆里,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仔细聆听学者和艺术家们讲文学、谈艺术、说电影。时不时向他们请教一些有关文学、艺术的问题,一点一滴都悄悄记录下来,渐渐开阔了眼界。他开始如饥似渴读书,抄古诗词,写读书笔记;业余时间心甘情愿地到摄影棚帮剧组抬道具、搬摄影器材、拉灯线......
这个不安分且悟性极高的勤快“伙夫”,在影视圈没名没份埋头蹭搭了三年,磨练得不用吩咐,就会在拍摄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将道具搬进场;当发现演员忘了台词,他会不动声色地悄悄递上一句;每一天拍摄完后,他会留下来帮着把现场整理得妥妥贴贴,似乎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材底。慢慢的,他的天赋被导演发现并认可,终于脱掉了那身“伙夫”的白大褂,跻身进入了电影圈。
决定一个人能否成功的,不是学历而是阅历。
何志铭,这个小学毕业当过小工子、当过“伙夫”的陕北汉子,几乎干遍了电影圈所有行当:场记、道具技师、美术设计、导演助理……在电影摄像机旁一站就是十多个年头,常常累得人模狗样。
从影三十多年,摇摇晃晃、艰艰辛辛、一步一步脱茧成蝶,嬗变为著名的实力派导演。倾心编导拍摄出几十部好评如潮,在电影节上屡获大奖的影片。
“年少不觉家乡好,年老方知乡愁长”。
功成名就的何志铭,一生飘泊,他看明白了这个世界,荣华富贵终觉无趣。年纪越大思乡之情越深。梦中总是见到慈祥的爹娘,似乎在呼唤自己的儿郎,耳边总是弥漫着城干板的乡音,萦绕着榆溪河边田野里吱吱地踏出春雪的声响。
他忘不了榆阳的南塔、北台、红石峡;忘不了六楼骑街青砖铺就令人朦胧迷离的老街;忘不了小时候无知地砸掉了五脊六兽、猫脑滴水的那些四合院;忘不了比裴多芬、老柴柯夫斯基音乐还好听的榆林小曲;忘不了拼三鲜、黄萝卜扁食,粉浆饭.....
2020年,何志铭,这个踏遍五湖四海,刮了50年野鬼的榆林城的小子,怀着乡愁、怀着思归的心,怀着对家乡那份执著深沉的至爱,回到黄土高原最北端美丽家乡榆阳,长久的逗留。魂牵梦绕,余下的岁月得空就上老街一走,恍若当年淘气少年游。走在那万佛楼洞里,还是那样如顽童般边走边用手掌划拉摸着走,几乎能触摸到曾经的岁月,岁月的曾经……
在家乡,他慢慢发现,在能源新都榆林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在一幢幢散发着浓浓的现代化新兴城市气息的高楼大厦后面,一些腰缠万贯的山汉大款,用国家资源换取金钱美女、汽车洋房。有了钱胡作非为,丧失人伦,羞辱着陕北人;一些无所事事的混混,热衷地做着空手套白狼的美梦,光想着一夜暴富。
当前中国大地文化洪流激荡澎湃,陕北文化却在沉睡。原本民风淳朴的陕北,成了冒险家的乐园。工业文明的一些弊端,仿佛一夜之间显现出来。
再看今天陕北不少农村,只有白发苍苍,垂暮的老年人和娃娃还在静静地守候。遗弃的宠物猫狗,流浪在乡间村落。许多的乡村学校空无一人,一些有钱人家掏钱雇人去上学,把读书当作赋税。没多少人想着靠文化与诚实的劳动,去获取成功。旮哩旮旯到处是一群丢了根的人。
他坚信只有陕北文化,才能提升人的品质,重新拾起我们陕北人的自信,才能改变我们陕北人的命运,把陕北打造成人间的一方净土。
凭着不安分的劲头,凭着文化人的良知,凭着对陕北风土人情、民俗文化和历史传统的深刻认知和理解,几年来,何志铭“每天从一大早忙活到深夜,人匹马夫,喊叫奔走在陕北冬天的户外,爬山涉水,餐风露宿,尘土满面”全身心地投入,在西影拍摄的十几部陕北系列影片的基础上,又接连拍摄了《东方红》等多部感人至深的陕北系列微电影。
在冰雪天导演的何志铭
何志铭在导演《东方红》
他撰写文章、发表博客、制作图片、接受访谈,奔走呼号在榆林各种文化活动以及民间文化学者联合会、古城历史文化论坛上,不遗余力地向越来越多的年青人宣扬陕北、讲叙榆阳;不遗余力地讲张季鸾、胡星元、张德生、张鹏举、杜斌丞、柳青、马建翎、路遥、张子良;讲曹颖僧、李裳、李赤......
他气定神闲地写榆阳城人的硬骨头,软心肠,打架只用肩膀扛;写榆阳城人逢年过节,做好丰盛的佳肴,首先扔一块肉上房顶,敬天、敬地、敬祖先,敬神灵;写榆阳城木匠、泥水匠、七十二行金手银胳膊的手艺人,用劳动创造美的工匠精神;写榆阳城人走南闯北,吃遍天下苦,干在人先,吃在人后。虽贫弱却慷慨大方,为朋友仗义有担当;写榆阳城人不在庙堂,心忧万邦,“两守孤城千秋忠勇”把荣誉看的至高无尚。
把礼仪之邦历史名城榆阳人忠厚良善、勤奋质朴,不屈不挠、文雅诗意、宽容谦让、乐观向上的风骨刻划得跃然纸上。把旧时代曾经用来揶揄、讽刺和嘲讽榆阳城里人穷酸的“城干板”,展示得光彩四溢,赋于了崭新的意义。成为了榆阳城市文化的一个符号,成为了榆阳人为此自豪的一张名片。
何志铭不仅是研究榆林古城历史文化的学者,更是榆林古城历史文化传承的守护者。在卫护古城历史文化的事情上从不含糊、从不媚俗,更不会顺情说好话。一次当听完一位当红的榆林小曲市级传承人的演唱,不客气地指出:你的演唱比起吴春兰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吴春兰行腔委婉、质朴舒展、韵味无穷,把榆林小曲的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而你的演唱缺少的正是榆林小曲原有韵味。要多听吴春兰的唱片,好好体会;他告诫古城历史文化研究学者,不能想当然地叙述历史,必须有史料支持,而且选择史料必须客观公正,否则你说破大天也没人买你的帐;他将多年来收集保存的大量资料,提供给研究榆林文革史的学者,供他们参考。支持他们写好文革历史,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份沉甸甸的实录......
一生从来不安分的何志铭先生,经过几十年拼博,终成大器,年近七旬依然奋斗不止。我为先生那种奋斗精神,深感敬佩;我为先生博大精深的学术和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蕰,深感敬佩;我为先生对榆林历史文化痴迷的热爱和耿介真诚的坚守,深感敬佩;我为先生对家乡的那份深沉的爱,深深地感动着。
借用现代人书屋同样是榆阳籍的文化名人、社会活动家傅京华先生评价何志铭先生时,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艾青的诗,作为本文的结尾: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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