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回忆

祝洪胜
创建于2023-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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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的回忆

                                                        祝洪胜

    我的爷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年轻的时候,腰板笔直,身材中上,脸堂黑中泛红,眼睛不大却甚有神采。五十岁后渐渐留起了胡子,脸堂也愈来愈红,眉毛愈来愈弯,眼睛愈来愈细,随之心态亦愈来愈平和,整天一副乐呵呵笑嘻嘻的样子。

    爷爷共有三个儿子,分别是我大爷(大伯),爸爸,小大大(三叔)。大爷身高约一米六五左右,敦敦实实,朴实宽厚。用其二女儿秀云的诸城话说:“俺大大(父亲)打(自)小下庄户,没捞着上过一天学,跟着咱爷爷抓腰竖腚,筢搂䦆刨,使(累)得一辈子没长起个来”。爸爸的体型最像爷爷,腰板挺直,身高约一米七五左右。黑红脸堂,络腮胡子,寡言少语,一副严肃的模样。小大大的身材像个竹竿,又细又长。身高一米八三五,这个数据是老师专门测量,爷爷亲口告诉我说的。在村里,大人小孩几乎都不叫其名字,均已“三大个子”代之。这弟兄三个,身高相差悬殊,走在一起,村人嘀嘀咕咕“这弟兄仨,都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模样咋差这么大呢?”“一母生百般吗”另一个人立刻圆场道。

    我从小也这么认为,爸爸这弟兄仨一点也不像,身材悬殊,面目各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他们到了六十岁之后,脸堂越来越像,黑脸渐变成黑红,再变成红脸,眼睛亦越来越细。那红红的脸堂,那说话的神态,那看人的眼神,尤其是眼神,像极了爷爷。哎,基因这东西,真是神奇!遗传这学问,说不清道不明。

    读小学时,爸爸在吕标公社工作,妈妈在本村小学任教。那时,老师晚上到校办公,爷爷担心我们姐弟四人害怕,主动到家里和我们作伴。冬天黑夜漫长,我便央求爷爷给我们“扒瞎话”(讲故事),爷爷不扒瞎话,而是絮絮叨叨讲起他陈年往事来。

    爷爷年少时读过一年私塾,他说上课前先要背诵总理遗嘱。于是给我们示范,站直了身子,学着当时的样子,拖着长腔一字一句地给背诵:“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背诵完毕,爷爷捋捋山羊胡子,仪态悠然,缓缓而坐;其状甚为得意,亦颇有点教授风度。我却不识时务,不鼓掌喝彩也就罢了,还立即给他泼冷水。说背的不对,有些字念错了,比如:国民的“国”读成“gui”,革命的“革”念成“gei”。爷爷像受了天大委屈似地摇头辩解:“老师就这么教的,同学们都这么念”。我那时不过是三年级的小学生,哪知道总理遗嘱是啥意思,只晓得有些字和普通话读音不一致。后来学习中国历史,才知道孙中山是民主革命的伟大先驱,中华民国和中国国民党的缔造者。其中耳熟能详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一语就出自总理遗嘱中。如今思来,中国历史知识之启蒙,爷爷之功也!

    爷爷私塾先学的是《三字经》,需全文背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爷爷还是像先前一样挺直了身子,拖着长腔,摇头晃脑地吟诵。《三字经》是韵文,押韵合辙,吟来平平仄仄,宛转悠扬。对此文我开始还略有印象,并稍稍知其意,到吟至“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一句时,赶紧让爷爷停止,因为根本不知何意。至于前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意思,也是在批判《三字经》的油印材料上学的,那时批林批孔,就有批判《三字经》的顺口溜:三字经,胡乱言,我们必须很批判。什么人之初,性本善,都是把人骗……。时过境迁,时移世易。现在《三字经》成为国学经典,小学启蒙教材。想想我那时的国学启蒙,亦是爷爷之功也。

    随后的几个夜晚,爷爷又陆陆续续地讲了他所知晓的本村和临县的名人轶事。

    爷爷的叔伯爷爷,我应该称之为老老爷爷,三十三岁乡试中举,主考官对其考卷批语四字:“押韵如流”。举人公是祝家楼村的光荣,是一个取得功名的举人前辈;但其名讳,生平事迹,爷爷亦不甚知晓。

    今年二月,我用微信向本村祝金清叔叔请教。金清叔系初中语文教师,文字功底深厚,写得一手好字,且对阴阳八卦风水之说颇有研究。现已退休,安享晚年。得知举人公的事略大致如下:举人字晋卿,号瑞林。系十四世先祖。祝家楼分四支,分别为东北楼、东南楼、西南楼、西北楼。东北楼分楼前及楼后,楼前又分南北二屋,举人公系南屋,我们属于北屋。爷爷是十六世,我是十八世。

    祝家楼村大都姓祝,只有在村西北角处有十多户陈姓人家。据说,是从城南陈家花园迁来的。陈姓族人中出了一位私塾先生,名曰陈锡光,尽管自己未得功名,一生白丁;但诲人不倦,教学有方,其门下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少科举及第,中了举人、进士。所谓“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是也。去世时,数名弟子携带仪仗,身穿孝服为其送殡。其场面之大,仪式之隆重,为乡人所称羡。逝后,葬于村西北之野,坟冢颇大,村人以“陈大坟”称之。我少时随生产队到其周边田地劳动,社员对“大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随后爷爷又讲了他所知道的临县名人:庵上出了个姓鞠的练武人,孔武有力,能将大石狮子举过头顶,先中了武举,后又中了探花,称为鞠探花。官至总兵,后因打了败仗吞金自杀。以上轶事,估计爷爷是听老一辈人讲的,或是道听途说来的,至于鞠探花生平事迹,爷爷就茫茫然了。 

    现经过百度搜索,鞠探花详情如下。

    鞠殿华,山东安丘人,道光壬乙未科(道光15年,公元1835年)武探花 。官至山西大同镇总兵(正二品)。咸丰7年11月(1857年),鞠殿华作为副将,与太平军作战有功,“加提督衔”(从一品);咸丰8年8月,(1858年),清兵江北浦口大营被陈玉成攻破,清兵败绩,作为副将的鞠殿华与主将德兴阿一起被“夺职”,随后吞金自杀。

    以上陈年旧事爷爷断断续续讲了几个晚上。大姐二姐对爷爷絮叨的“老话”不感兴趣,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做她们的作业;弟弟四五岁,是个孩童,坐在炕上独自玩耍;只有我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事”,且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爷爷的脾气极好,对我们小辈关怀备至,呵护有加。我从小和爷爷走得近,爷爷赶集上店我总愿意跟着。

    岳戈庄位于祝家楼之南,约八华里。岳戈庄三字的发音,乡人皆曰:yàgū庄。不知何故,“岳”读“yà”, “戈”念“gū”。请教村中长辈,他们都说,诸城土话,从小就这么叫。上网查阅有关资料,有人解释“岳”在村名中,俗读“yà”;“戈”口语念“gū”;还一种推测是,岳戈庄以前可能叫岳家庄,“家”古音读“gū”。

    跟爷爷赶集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至于岳戈庄三字的读音,那是民俗精英,方言专家研究的课题。与我等有何干系,还是抓紧时间去叙述赶集的经过吧!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路边的嫩柳在晨风中摇曳,水中的鱼儿在溪流中游翔。黄庭坚词曰:“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眼前之景与词中之意相契合,仿佛身在江南行,人在画中游。

    空气氤氲,鸟鸣嘤嘤。我蹦蹦跳跳地跟在爷爷身后,一路打着旁悠(方言:动作类似于侧空翻)向南而去。走过南河大桥,穿过新疃村,经过双泉官庄,岳戈庄便映入眼帘。

    岳戈庄是十里八村的一个集市,春天赶集的人特别多。真可以用“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来形容。我跟在爷爷身后,东瞧瞧西望望,眼睛不离卖好吃的摊点。爷爷知道宝贝孙子的小心思,便带着我直向饭店而去。

    岳戈庄饭店位于村南,在大路西侧。距饭店十多米,便隐隐有一股咸咸的,腻腻的香味迎面飘来。此店共有三间小屋,外两间相通,里间厨房。厨房开一小窗,爷爷将钱和粮票递进去,不一会儿,两小包油条从小窗里递出来。我知道这两包油条,一包是爷爷自己买的,另一包是给我家代买的。                                 

    爷爷挤出排队的人群,从自己那包中拽出一根油条塞到我嘴里。油条咸咸的,油油的,酥酥的,香香的,含在嘴里,唇齿留香;吞到肚里,六腑俱爽。那味道,说不出来的好;那感觉,说不出来的美!一根油条,霎时成了世界上最幸福最满足的人。那时我认为人间最好的美味就是油条了。之后我吃过老家的“香油馃子”,城里超市加鸡蛋牛奶的电炸油条,品牌老店永和豆浆的专供油条,但那味道,远远不及岳戈庄小饭店的大众油条。

    这几年,每逢早餐豆浆油条,我总是嘀咕,怎么没有小时候的味儿,这可是超市里最好的油条呀,一斤九块九毛八。媳妇总是不失时机的笑我:“能和小时候比,小时候吃个棒子面窝头都是香的,何况是油条了。现在天天吃好的,肚子里不缺,什么都不馋了,所以连嘴也叼了,吃啥都没味”。

    现在啥都不馋,可小时候最馋油条了。

    那个年代,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炸油条,尤其是春节。但我们不叫油条,而是称之为“香油馃子”。油条与香油馃子略有不同,油条是直的,香油馃子是环形而中空的。

    爷爷炸的香油馃子放在西屋里,用一根竹竿串着置于房间。我蹑手蹑脚地蹭到窗下,轻轻捅破窗纸,用小木棒缓缓将香油馃子拨至窗前,慢慢掰断,轻轻摘下,随后便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但,一次只能偷一根,以防被爷爷发现。当然了,不只我有此举动,姐姐,堂哥也有此冒险。这样一来,爷爷便发觉了。好在爷爷脾气好,知道是他的宝贝孙子孙女地“作捣”(捣乱,干坏事),丢的多了,顶多嘟囔两句,随后便风平浪静平安无事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调皮捣蛋的小孙子渐渐长成了青年。

    一九八五年七月,师范毕业的我分配至吴家楼联中任教,那年我十八岁。十一月(阴历十月),吴家楼立集。乡政府请胶县茂腔剧团来驻地演出。“茂腔”,俗称“周姑子戏”,当地俗语云:“茂腔一唱饼子贴到锅台上,锄头锄到庄稼上,花针扎到指头上。”,尤其是婶子大娘,大闺女小媳妇爱听,故有“栓老婆橛子”之谚。爷爷虽不是“妇道人家”,但也爱听,所以也早早赶到吴家楼听戏。中午我请爷爷到学校就餐,饭菜简单,从伙房打的白面馒头及白菜炖豆腐。吃罢午饭,请爷爷到宿舍休息,爷爷也不去,匆匆就往戏场赶,说去晚了占不着好“埝”(地方)了。

    一顿极为简单的午饭,爷爷却非常满足。事后听妈妈说,爷爷在戏场上“谝拉”(炫耀)了一下午,说“拉巴”(抚养)的孙子中用了,赢来了周围老头老太太羡慕的眼光及啧啧称赞声。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不知不觉,已逾天命之年。人过五十,身体开始老化,人却越来越怀旧。时常不自觉地想起小时候的往事,尤其是跟爷爷赶集,薅麦子,拾地瓜干等情形。

    近几日,脑子里总是出现爷爷的影子,于是翻箱倒柜搜寻小时候与爷爷的合影。但是,楼上卧室客厅,楼下附房都翻遍了,包括所有的抽屉都倒腾了好几遍,就是没有找到。唉!照片跑哪里去了?后来静下心来仔细回忆一下,爸妈从老家搬至城里,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先居成人中专家属楼,后迁东坡小区。搬来迁去,可能在某个环节不小心丢失了。

    照片找不到了,但是与爷爷合影的往事却清晰地铭记在脑海里。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一个夏天,赤日炎炎,蝉声鸣鸣。下午四五点钟,在祝家楼农村老家,爸爸请来摄影师给我们拍全家福。拍照是坐东面西,东院墙作为背景。那时院墙是土跺墙,上面光秃秃的。摄影师说:院墙太单调、土气,需添点绿色背景,这样拍出来才好看。爸爸和爷爷砍了十几块杨树枝子,密密麻麻地搭在东院墙上,顿时院墙焕发了勃勃生机,仿佛整个院子置身于绿树丛林中。

    第一个镜头是爷爷和我们全家的合影。爷爷前排居中而坐,爸妈分居左右。后排大姐,二姐,我,弟弟依次而立。

    第二个镜头是我们家的合影。爸妈前排就坐。后排大姐,二姐,我,弟弟依次而立。

    第三个镜头是我们姐弟四人的合影。大姐,二姐居中,我,弟弟左右而立。

    第四个镜头是爷爷与我们姐弟四人的合影。爷爷居中而坐,后排大姐,二姐,我,弟弟依次而立。

    第五个镜头是爷爷与我的合影。爷爷坐在中间,我在侧前肃立。对这个镜头,我印象很深,当时约下午四五点钟,西晒太阳还很强烈。我上身着小蓝红格的白衬衣,下身穿蓝色短裤。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体两侧,眼睛微眯。对这张照片,我微微有些遗憾,其一:身体僵硬,两手放的太规矩,显得紧张不自然。其二:下午光照强,眼睛睁不太开。本来眼睛就不大,这样一来,显得更小了。

    第六个镜头是爷爷与弟弟的合影。爷爷坐在中间,弟弟在侧前侍立。弟弟着吊带开档短裤,身体微侧,眼睛萌萌地望向前方,神态轻松而自然。

    爷爷分别与两个孙子合影留念,其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溢于言表。希望我俩能像先贤举人公一样,胸怀锦绣,学业有成。

    弟弟从小就脑子聪明,处事灵活。从小学一路到大学,顺风顺水。先在省城工作,再到京城发展。现在北京工作的弟弟,无论行政职务还是技术职称远远在我之上,使我望尘莫及。为此,媳妇时常调笑我:“你这哥哥怎么当地,叫弟弟拉大了”,随后又叹息一声“哎!你弟兄俩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啊”。媳妇是初中数学教师,用水平线作比,实在令人无语。

    爷爷生性随和,极善与人相处。不论是老头老太太,还是大闺女小媳妇,均能搭得上腔,说得上话。

    冬日暖阳里,南墙根下,一溜老头依墙蹲坐。有吸纸烟的,有吧嗒旱烟锅的,有脱袄捉虱子的,生旦净丑,各尽其态。他们随意地说着话,聊着天。东沟里一犁,西沟里一耙,说说笑笑,嗡嗡闹闹。上至国家大事,下到家长里短,均能议论一下,品评一番。爷爷亦不甘寂寞,把道听途说的,自己瞎捉摸的,别人认为是上不了台面的“干巴理论”说道一番。直讲得唾沫横飞,胡子乱颤。别人对其“干巴理论”不予认可,几个老头“群起而攻之”,爷爷也不以为意,依旧高谈阔论,侃侃而谈进行反击,颇有点诸葛亮舌战群儒的味道。

    现在想来,爷爷就是一个农民,只读过一年书,识不了几个字。他那番“高谈阔论”以现在的知识水平看,简直上不了台面,难登大雅之堂。但爷爷生性如此,喜热闹,爱“上凑”,好表现。在那个时代,没有其他娱乐活动,谈谈天,说说地,拉呱拉呱,议论议论,既娱乐了别人,也满足了自己,亦是一种自娱自乐的生活状态。

    爷爷天生乐观开朗,极易满足。常常炫耀有四个孙子,四个孙女。诚然,这几个孙子孙女,亦算争气,先后有六人学业有成,走出乡村,步入京城、地市、县城工作。

    爷爷天性大度豁达,从不为琐事发愁。直言“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一天到晚总是笑呵呵,滋悠悠的。

    人,活着是一场修行;但,人总是要走的。一九八七年夏,慈祥的爷爷离开了喧嚣的尘世,驾鹤西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范文正公《严先生祠堂记》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爷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能与前辈先贤相提并论。但爷爷的豁达,乐观,随和;对后辈的呵护,期许,包容;永远镌刻于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

    常山苍苍,潍水泱泱,爷爷之风,山高水长!

    爷爷讳:祝象晋,生于一九一三年,卒于一九八七年六月六日。春秋七十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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