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如梦

王海涛
创建于2023-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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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来说,一九九七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那一年,香港回归。那一年,我中师毕业,到乡村当了一名小学教师。那一年,几个要好的初中同学上了大学。

        

      也许是看到村里小伙伴们的军装照,也许是想再争取一次人生的选择,不甘心人生的路一眼看到头,几番折腾,年底当了兵。亲朋好友们觉得我这样的学霸去了部队,前途不可限量。入伍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家都来相送,期许满满。我穿着崭新的作训服,仿佛不是去当兵,而是去授勋。

       坐着绿皮火车,九十个老乡一路谈天说地,傍晚到达新兵营。新兵营在苏州市中心的枫桥路,离“夜半钟声”的寒山寺近在咫尺。我们下了车,领过个人物品,就排队去吃晚饭了。开饭前,排长动情地说,营里克服经费困难,特地给新兵每桌加了一盘炒鸡蛋。除了面条,就一盘炒鸡蛋。虽说我来自农村,可伙食这么差,也完全超出了预期。晚饭后停水,排长看看捧着饭盒,手足无措的我们,手一挥,说,“别洗了,明天还吃,回吧。”太生猛了!

      当兵前从未远离家乡和亲人,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感到孤寂又局促。特别是半夜,披个大衣如厕,站在空旷的操场上,耳边响起火车汽笛声,不禁茫然自问,我怎么就到了这里?

大家都说当兵苦,其实心苦大过身苦。要把一个野生的社会小伙锻造成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铁血军人,不经一番寒彻骨,谈何容易!严格的军纪,清晰的等级,可以将年轻人从家乡带来的那点尊严击个稀碎,再扔到地上踩几脚,直到你发自内心地真正服从。在新兵连,大家都是新兵,虽然训练强度大,却也充实开心。下到老连队,新兵生活其实才真正开始。

      下连队的第一天,班长徐向辉,一个来自浙江衢州的老兵,用略带命令的口吻地教导我,“我们是通信连一班,事事要争第一。晚上你把扫帚放床下,早上在大家起床前把卫生搞完。”晕!这不是当代周扒皮嘛!我一个堂堂国家教师竟然沦落到如此卑微的地步!虽然一肚子牢骚,但我还是干了半年。谁让咱是新兵?谁让咱想进步呢?

      “部队是个大熔炉。”在这座熔炉里,个性、思想、爱好、喜乐全都会被熔化,最后只剩下一颗颗合格的螺丝钉。当年,部队提倡“菜篮子工程”,我们每个班都有自留地。连队要评选先进,小金库里必须要有一万块钱存款。每天下午四点,各班排准时去搞菜地。因为损耗,劳动工具常常不够用。有一次,我没有抢到粪勺浇水。班长说,去宿舍拿个盆吧。我迟疑了一下。班长趁机给我讲了个故事:当年,指导员姜日军还不是指导员,只是一个刚刚提干的红牌排长。搞菜地没抢到粪勺,浇粪时,他就用手捧着粪水去浇。我被这个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不是不敢做这件事,我是根本不会想到这样去做!就凭他这份敢想敢做的勇气,我服了!

      由于我个性强,自以为文化水平、军事素质不错,内心谁也不服。下连队的半年,活没少干,骂没少挨。每天晚上开班会,徐向辉班长都会板着脸说,“今天,我们有位新同志工作还有不足,大家来帮助一下他。”好嘛!从班副到二年兵,每人都要批我几句。老子在你们起床前就把卫生搞完了,还讲我做得不够好,还让不让人活了?历时半年多,虽然错过了文革,我也切身体会了一把被批斗的感觉。事过多年,我才悟出来:哪里是我的表现不好呀,其实是我的个性不好。部队这座大熔炉怎能容得下有自己思想与个性的同志?当年如果心理稍微脆弱些,后果实在不敢想象。对军官梦的强烈渴望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我情绪常常处于崩溃的边缘。

      记得第三年带新兵时,二排六班有一个新兵受不了高压,精神崩了。寒冬腊月,他半夜爬起来去浇菜地,穿个单薄的秋衣秋裤,嘴里还一直嘟囔着“我做的不够好,我要努力。”二排长吓得捧个大衣,跟在他后面劝了大半夜,场面滑稽又心酸。第二天一早,救护车把他送去了常州102医院。当年的压力让我“早生华发”,身体和心理都达到了极限。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段鲜活的记忆偶尔还会闯入梦乡,让我压抑和不安。

       在部队不仅练就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让我练出了健壮的体魄。虽然和平年代,我们缺少血与火的洗礼,但从不缺少激情与豪迈。

      我所在的83033部队66分队是通信连,训练项目除了队列、射击等常规科目,还有收放电话线、电线杆攀登、野外找点等专业科目。每年七八月份,我们都会到郊区开展野外驻训。我们顶着酷暑,住在拾荒人都不愿住的废弃工棚里。屋内连个风扇也没有,热得像个蒸笼。晚上就寝,汗如雨。人一躺下,凉席上就会出现一个水印。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到屋外用水冲一下,常常要折腾到后半夜才能入睡。

       野外驻训最枯燥、最辛苦的训练项目是收放线。一捆电话线有四五百米长,一天要收放二三十趟。烈日下的聚氯乙烯电话线比烧红的木炭还烫。新兵是不让戴手套的。一天下来,满手的泡。一个月下来,满手的茧。

      徒手攀登算是我们通信专业的一项炫技了。木头电线杆,六米高,碗口粗。站在地上做准备时,一脚蹬杆,一手抱杆。一声“开始”,六秒爬到顶。要是配个三四十公分的简易脚套,三秒到顶。退伍后,技痒难忍时,偶尔还会露上一手。

       我最喜欢的训练项目是野外找点。训练时间一周左右。上午,连长在驻地方圆三十公里范围设五个点,留下暗号。下午,各班根据密位画好简图,带上指北针,间隔十五分钟分批出发。这项训练能让我们像鸟儿一般飞出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也有儿时游戏般的乐趣。

      当兵三年,做过最苦的事是光缆施工。那年,部队铺设北京到福建的军用光缆。途径苏州段的施工任务由我们营承担,工期大概一个半月。每天早上六点开挖,太阳落山收工。每人每天二十五米,深度一米五。我这小身板,要使出吃奶的劲,连续工作十个小时以上才能完成任务。晚饭时,手关节不能弯曲,僵硬得像鸡爪,握不住筷子。躺在床铺上,骨头好像散了架。

      有一天下午,风云密布,要下大雨。我们连没有按要求完成任务就准备返回。营长大发雷霆,说我们连像逃兵,罚我们连在雨中加班,晚上七八点才返回。五月的天气,还有些寒冷。我们顶着风雨,蜷缩在解放车的敞篷车厢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下车时,两腿僵硬得像木棍,无法动弹。晚饭时,连长破例给我们每桌发了两瓶白酒驱寒。

      有一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停了好多年的武装泅渡训练又重新启动。第一周,在岸上进行动作定型训练。放眼望去,太湖岸边,密密麻麻。几百号人一字排开,肚子趴在半米宽的挡水坝上,四肢悬空,在值班排长洪亮的口令下,有节奏地做着蹬夹水的动作,好似变身上岸的青蛙。岸边没有遮挡,一天下来,后背殷红似血,晚上只能趴着睡。再过一天,后背像蛇一样开始蜕皮。训练一个月后,全营开展武装泅渡考核。营长拿个小旗子,朝远处若隐若现的小山一挥,大家便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下了水,闷头闷脑往前游。游完五公里,累得瘫在地上像烂泥。

    部队生活除了艰辛和挫折,也有苦中作乐的趣事。那些有趣的人和事,总是在战友聚会时,被大家津津乐道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聊起。战友间的情谊也如同发酵的老酒,在这些小事的回忆中变得更加醇厚。

       光缆施工期间,周末可以休息一天。有一次,我和小潘、江徽、老冯、李修俊几个无为老乡在村子里瞎溜达。接力连的李修俊从小在长江边长大,是个老渔翁。他用池塘边随手捡的破渔网,轻松网到十几条巴掌大的野生鲫鱼。我们准备找村里的老乡加工一下,再买几瓶啤酒,打打牙祭。帮我们加工的女主人年轻、美丽又热情,不仅免费帮我们把鱼烧了,还另外炒了几个菜。我们在她家边吃边聊,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女主人说,他丈夫在市里打工,俩人都崇拜军人,看着这身迷彩服觉得特别帅。话未落地,江徽同志已经把身上的迷彩服递到了女主人手里。回营房时,已是半夜,战友们都睡着了。我和小潘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在满屋汗臭味中很快沉沉睡去。

      我当了三年兵,没怎么打过枪。通信专业一年只有一次实弹射击,加上新兵连的一次实弹射击,三年总共就打了四十发子弹,甩过四个手榴弹。听侦察营的兄弟说,他们练习抵近射击时,子弹自己装在挎包里,想打多少打多少。很是羡慕!我们的靶场在木渎镇的山里,徒步大约四五十公里。实弹打靶那天,大伙扛着旗子,背着枪,浩浩荡荡,场面宏大。有次下大雨,到靶场后,我想脱下解放鞋把湿袜子拧一下。班长连忙制止我,脱了就穿不进去了。我不信,后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鞋套到脚上。

      站岗是军人的本职工作。我们连队的岗哨主要有车库岗和大门岗。车库岗是晚上九点到早晨六点,领导管得松,但由于是独自一人夜里值班,特别犯困。大门岗正规,很痛苦,执勤时段一天三岗,一岗一个半小时。当我挺拔的身姿矗立在苏州繁华的路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形形色色的路人,思绪很快就飘散出去,可脚跟和膝盖处针刺般的疼痛,又不时地将我出窍的灵魂拽了回来。

      教导队集训是我军旅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和四川的伍小平在第一年结束时,被连队选拔到师教导队参加预提班长集训。教导队的训练非常正规。我所在的一区队队长叫金茂中,南昌陆军学院毕业的,脸黑得像包公,训练很严格也很有办法。比如投弹,他让我们把自己想象成一张弓。空闲时,让我们拿背包绳,一端栓床架上,一端抓手里,练习挺胸投弹姿势,增强爆发力。这个方法很见效,我的投弹成绩短短两周就从三十米上升到四十多米,但此后增长乏力。当时,我们队里还有两个西藏兵,一个叫罗荣西饶,还有一个忘了名字。高原兵不一般,能二十分钟内轻松跑完五公里武装越野,投弹六十米起步。罗荣西饶这家伙木柄手榴弹太轻,找了个两斤重的地雷壳,插根木棍,当手榴弹投。就这玩意儿,他都能投五十多米。看到他们,我很好奇汉朝的卫青、霍去病是怎么带领军队打败匈奴人的。西藏兵常年不洗澡,身上味重。每次去北兵营澡堂,他俩都找借口不去,区队长发火也没用。他俩嗓子好,唱青藏高原很好听,天生的高原歌手。虽然我的成绩比不上高原兵,但各项考核都是优秀,集训结束还混了个优秀标兵。有一次,女兵排长带新兵来教导队参观学习。我有幸被安排表演四百米障碍越野。为了显摆一下,跑吐血的心都有,年轻啊!

      南兵营的围墙和严格的军纪约束得了我们的身体,却禁锢不了年轻人荷尔蒙的散发。女兵是围墙内一道亮丽的风景,也是我们永远的谈资。全师只有师医院卫生队和我们连总机班有女兵。总机班女兵平时在师部,吃饭和搞菜地时会来南兵营。当女兵们喊着清脆悦耳的“一、二、三、四”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排长“向左看齐、向右看齐”的口号就不好使了,我们的眼睛早就不自觉地瞄了过去。吃饭和工作间隙偶尔和女兵搭讪一下,也能让我们晚上吹上半天。班长自豪地对我们说,“我们是很幸福的,安徽山界的三十八团在大山沟里,一年到头见不到女生,母猪在他们眼里都是双眼皮。”新兵第一年,副营长知道我当过老师,让我给他少爷补课。我常常趁他不在家,用内线电话和值班女兵聊天。躁动的青春,懵懂的情愫,爱做梦的年纪,单纯又美好。

      当兵第二年,我在部队统招初试中落了榜,和我一起落榜的还有我们连队仅有的两名大学生,但接力连的老乡温克胜虽然只有初中学历,却幸运地被汽车指挥专业录取了。军官梦的彻底破灭让我沉沦了很长时间,不知路在何方。没过多久赶上军队改革,义务兵由三年改为两年。师里规定,二年兵预备党员不能退伍。当时我心灰意冷,归心似箭。连队文书李扬惠给我出主意,让我和他一起给军务科长送点礼,看能否网开一面,让我俩退伍。结果礼送出去了,退伍没成。前段时间,他还在战友群里开玩笑提起这事。

       内心不甘平庸,生活还得继续。好在青春年少,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还有那个年纪该有的轻狂。我又默默捡起了法律自考大专教材。在部队,个人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少。我只能在战友们熄灯入睡后躲到连队洗浴间看书。退伍前,我自考大专通过了五门课程。二000年初,我背着简单的行囊,退伍回了家。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起点,内心的失落和悲凉无法用语言形容。特别是想到入伍时的场景,更是无地自容。五个月后的一天,我的无为师范同学老宋来找我玩。得知他刚刚被北京大学录取为法律专业研究生,为他高兴的同时也让我重新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抑郁的情绪有了明显的好转。

    今天,打开记忆的闸门,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些过往,个中滋味,难以用文字清晰地表达。重新审视那段心路历程,当年的痛苦可能更多地源于一心改变命运的自我加压。部队三年虽然艰苦,我却获益良多。我庆幸自己拥有那段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发自内心地感谢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他们教会了我坚强,让我此后经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都能坦然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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