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9月19日是济南战役解放军攻打杆石桥圩子门75年纪念日,也是我的生日,母亲生前每到这一天都要絮絮叨叨给我讲述她在这一天前后惊心动魄的经历,如今母亲已经去世54年了,我把母亲讲熟了的故事写出来,聊作对妈妈的思念。
我身子越来越重,眼看也就是近几天该生了。让我忧虑的是这个孩子来的时间不对,正赶上战事越来越紧,农历八月十四,都听见远处大炮的声音了。听说“八路军”(注:当时老百姓都把解放军叫八路军)正在打长清县城。咱家管账的阮先生家是长清的,本来形势紧张之前是要回家的。但是我们家掌柜的有事要到浦口去,劝他晚几天走。结果就走不了了。八路军一围城,掌柜的也回不来了。现在是孩子的大伯在城里铜元局后街染织厂守着,孩子的爸爸也都不在家,他们让阮先生带着一群娘们儿自己想办法。
听见大炮响,几个留守的工人,在阮先生和本家孙子傅嗣玉的带领下,把家里后院存的面粉厂几十包麦子集中搬到前院的仓库里,放不下的全部码垛在大门过道里。直接把前院正门封闭屯死。全家出入通过两院之间的一个小厨房从后院的另一条街出入。主要预防社会动乱出现抢劫。前院的厂棚仓库有几十吨小麦和黄豆,这都是生产原料。另外,工人们把车间的十几根天轴拆下,扛到院子东边的酿酒车间里,在水泥造的酵池上搭上天轴,上面再铺上木板,上面码上装满麦子的麻包。池子一角留了个小口,搭上梯子,供人上下。这就是我们家临时的防炮洞。
趁着现在街上可以走人,我打发工人上街去抢买蜡烛、草纸、油盐酱醋。工人回来说,商埠所有大街下水道的石板都让国民党兵掀开了,他们把下水道当成战壕使用了。一看这些兵就不是正规军。穿的破破烂烂,武器也破旧不堪。问他们哪里来的,哪里的都有,口音大多都是济南周边几个县的。据说都是地方县大队的。让王耀武硬调来帮着守济南。那个工人说,那些当兵的骂骂咧咧地说,给我一块钱,老子才给你放一枪呢。看来国民党够呛。
阴历八月十五,济南四周边枪炮齐鸣,那动静就像年三十的放鞭。天上的曳光弹,一串串在空中飞。待到八月十七听说吴化文在西郊向八路军投诚了,火线立即推进到商埠地区。我家后门在杆石桥外胜利大街永新里。就在两军交火的中间地带。不断有流弹飞来,打在房顶上,瓦片乱飞。这个节骨眼上,孩子要出生了,医生提前约好的,冒着弹雨来家接生。在几个妯娌帮助下,终于母子平安。我记得这一天是阴历八月十七,阳历9月19。阮先生用红纸记下了这一时刻。我勉强在自己屋里住了半天。天快黑的时候,八路军开始在永新里附近集结。准备攻打杆石桥的圩子墙。八路军借了我家的后院开饭。饭是从后方送来的大包子。当兵的挺热情,硬塞给孩子们吃。大闺女拿了几个包子回来,掰开一看,好嘛,肉块像大拇指,菜也切得很大的块。看出战场上做饭有多急促。
八路军在胜利大街永新里街口摆下几门炮,开始向城里轰击。打了一阵立即转移了。城里国民党开始还击。炮弹落在我们的房前屋后。巨大的爆炸声,吓得我没顾上抱孩子,直接跑到防炮的酵池里去了。他小大娘(注:我大伯的第二妻子,我称她小大娘,当时只有二十二岁。)问我,孩子呢。在屋里。她立刻跑出去,不一会把个浑身是土的娃娃抱了回来。她说我的床已经被房上塌的土给埋了。几天来,大家只好吃点冷馍馍勉强过日子。为了给我这个产妇搞热稀饭吃。他大娘带着我的大闺女冒险去厨房煮稀饭。没想到,稀饭快好了,炮弹落在了北屋正房的房顶上。厨房的锅震翻了,烫到了他大娘的腿,水泡起了一大串。
晚上,阮先生和傅嗣玉商量,不能把产妇留在这里,立即转移到西郊八路军后方去。不然产妇不吃不喝可能要出事。第二天让工人张兴振送我们走,用家里一辆二轮太平车推着我和孩子,大闺女提着一暖瓶热水,冒着细细的小雨跟着车步行出发了,当时她也就只有十岁。路上地面上到处都是电话线,八路军的岗哨就在路口盘查。
我在纬一路附近看到一头被打死的大黑牛,躺在街上,牛车也翻在那里。这是支前的运输车辆,也不知民工哪去了。我们走了一上午到了大金庄一带,这里有我家代收油草的一个院子。油草就是榨油时包在豆饼外的草。这草是农民专门种的,卖给榨油厂商。我家为收草在这里租了个院子盖了几间屋。平时雇个人住在这里照看着。但是这里太简陋了,就是有个破炉子,几件做饭的家什,一张床。房子四下漏风。窗子没玻璃,用纸糊着。没办法凑合吧。还好可以煮小米稀饭,拿出自己带的红糖鸡蛋挂面,做了顿饭。在这里熬到阴历八月二十一,实在受不了了,说什么也要回家。张兴振推着车,几个人原路返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了,我看到我们家北边邻居史老四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院子没了,空地上放着几口棺材,阴森可怖。匆匆回家,找了间完整的房子住下来。问家里人出了什么事,才知道昨天国民党的飞机开始对失手的阵地轰炸。一颗炸弹落在了史老四家。家中三口加上一个伙计,全被炸死。只有史老四受重伤没死,街坊们正在帮他家办丧事。
济南炮火慢慢停下来了,一些没饭吃的流民开始沿街夺食。家里几天没做饭了,厨房里终于蒸了一锅大馍馍。一群饥民闯进了家,他们把一堆馍馍倒在床上,直接提起被单的四角,背起就走。大闺女说给我留几个,我也饿啊,那人一巴掌就推了她个跟头。我把孩子搂在怀里,劝她千万别惹他们,其实其中有几个我认识,就是我们不常交往的街坊。我对他们说,厨房门后还有两麻包麦子,你们拿回去磨一下,吃顿饭吧。他们高兴的说,我们也是没办法,以后会报答太太的恩德。麦子被他们抬走了。我就怕他们闯开中门,到了前院,那损失可就大了。这下总算没出大事。
这几天刚出生的孩子受了不少罪,到西郊路上淋了雨,枪炮声让他受了惊,又吃不上奶。孩子出生第七天晚上突然开始发高烧,到深夜开始抽风。我看孩子都休克了,因为当时很难找到医生,不知如何是好。他大娘说我把死孩子当活孩子治吧,她就把孩子抱走了。我们家也酿酒,家藏高度高粱酒。她把生姜切成大片,把酒放在盘子里点着火,把生姜片放在酒里,烤热后贴在五心,即双手心,双脚心和胸口,头芯子用热酒擦洗。经过一夜忙活。孩子开始出汗,竟然活了过来。第二天,请了纬一路海涛诊所那位日本医生看过,吃了西药完全康复了。
想想亲历济南战役这一周,真是惊心动魄,让人一生难以忘怀。
注:题头照片就是1948年济南西南圩子门永绥门和护城河上的杆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