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强权不止,抗争不息。
面对如影随形的奴役、欺诈和被代表,华夏总有“刁民”出离愤怒、揭竿而起。他们抛头颅、洒热血,誓要铲除这死而不僵、欲火吹又生的强权专制,誓要建立一个没有统治与被统治、人人同享尊严的新华夏。两千多年来,即使屡战屡败,依然屡败屡战。他们是这旮旯英雄,英雄心中有一个梦,在这梦之队里有家父身影。
父亲龚培龙,1925年生,湖南安化人。1938年参加民国童子军,44年考入县立乡村简易师范,在校加入中共地下组织。闹学潮,建农校,办工会,国民党当局以破坏治安罪,两次捕他入狱。经组织营救,进入安化地方兵团。在与国军的对垒中有勇有谋,被评为战斗英雄,升团参谋长。1949年8月,并入南下解放大军。随后的10月1日是个特别有意思的日子,标志国民党专制完蛋、共产党专政成立了。
转眼,70来年过去,弹指一挥间,父亲于2020年1月走完一生,享年95。父亲是一名反强权、反专制者,更是中华民族历史长河里无数追梦者之一。华夏泱泱,英雄辈出。虽然,我曾评价他们“只能破旧、无法立新”,无力让这苦难民族跳出一人、一家、一团伙之专制泥淖,英雄有殇,以致国殇,但今日之我不以成败论英雄,只殇思悼亡灵。
父亲是祖父母生育的第九个孩子。因出生质量较小,且外观萎靡,祖父预测这娃难活于世,意欲用屋前溪水淹死算了。是祖母力排众议,提出留观后效策略,给了他生机。这小子也算识趣,既没发表严正抗议,也没露出负面情绪,只卯足吃奶劲生长着。
五六岁时,已能紧跟其父,爬上百来米高处的自家田地,帮干农活了。可能自认为对得起娘亲怜爱,以至90岁后,他那散漫思绪还能飞回故乡大山里:暮色下,田埂上,一脸稚气的他提着桐油灯,桔红色光晕映照出一位仍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即他老爹。似一幅温馨古中国农耕画。每每瞧他沉醉其中的贪婪劲,我便联想到分身术、时光机。我悄无声息潜入画中,冷不丁拍拍其肩膀,揪揪其脸蛋,我特想看这小子当时讶异状……。
我猜他小时候,是那种雄纠纠气昂昂且一本正经模样,就像布列松拍摄帮父亲买酒回家男孩。他13岁时,正当国难抗日,民国政府一些文职人员与机构迁徙到湖南中部——他家乡山区,各种救亡活动如火如荼,他光荣加入令小伙伴们羡慕的童子军。他决计日行一善,做智信仁勇兼备之人,决然挽救这苦难深重民族。这娃,这精气神,我想,为之最欣慰的定是他娘。吾儿是男人,不做他人奴。
少若养成性,习惯如自然。不得不说,娘亲眼神里光芒和童子军经历,注定父亲纯粹且简单一生。在国立师范,他选择非主流中共。在党国牢房,他怒斥厉害的贪官污吏。在枪林弹雨里,他身先士卒。在人民群众翻身做主的新中国,他响应号召,辞去中南军区空军文化速成中学校长等公仆职务,华丽转身,以一名一线劳动者主人身份重新投入这国建设中,至离休。
即使把自己等同于一般群众,父亲仍深受上下肯定,以致年年被推先进。文革时,免不了被批斗和游行,但实话说,真没谁过分为难他。一方面,父亲信守童子军誓言,随时随地援助他人,品行没得说。另一方面,群众眼睛雪亮,都乐意与诚信者共渡此生,即使不共戴天的国共皆欢迎。然而,还是有人不以为然,横挑鼻子竖挑眼,令父亲不胜其烦。导致这一不和谐现象的根源,是父亲没能永葆童子身。37岁那年,经人撮合,他与时年18的我妈结合了。
说到他俩因缘际会,不能不提及上世纪震撼神州的“三年自然灾害”。那时,我妈有位四十来岁姑妈,因饥饿难耐,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闪入集体菜地,背回一袋瓢瓜。翘首以待的亲人立马行动,生灶火,洗净切块,一锅煮。不多时,一股股蕴藏有机质的暖流撑起一大家子干瘪的上下肚皮。久违了幸福,随后弥漫每间居室。今夜,不再有人无眠。若是,年年岁岁如今夜,夫复何求。然而,让大伙无法容忍的是,摘来的瓜里注有农药,致使在家运筹帷幄且吃得稍多的我妈那年逾古稀奶奶连夜见了马克思。因事不光彩,天亮后的下午就草草埋了,宣称暴病身亡。我妈如今讲这事,还不忘叮嘱莫与外人说。也就此事发生后不久,17岁的我妈与一帮同乡北漂200公里,来到父亲当时所在洞庭湖鱼米之乡。民以食为天。缘来如此,父亲从而遇见他人生另一位重量级女神。
虽说我妈在小学只呆了十来天,签写芳名也是父亲手把手教授,但这不足以影响负责任女性担当。老婆可不是妈,任由你放飞自我,她要详解娃们日益增长的物质与文化生活美好需求。我记得我妈一些讲话“你父亲这人是真哈(真傻之意),在单位一个人抢着做几个人的事,遇好处就推让,还真去学什么雷锋”,“上头领导有错,他也兴冲冲指出来,说可以帮助领导。说些鬼话。我是没见这么蠢得死的,一辈子吃尽暗亏”,“都说读书让人变灵泛,我看他书是屁眼里读进去的”。大白话有大道理:学而优则仕,仕则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妄议朝廷命官不讨喜。
我妈忒现实,中国山头要唱中国歌,而父亲够烂漫,真玩粪土当年万户侯,他要改造中国山,这反差不是一点点。如此牛头不对马嘴两人在一起,嗑嗑绊绊乃家常便饭。然而,如果仅用和不和谐审视俩高堂,只能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重点和看点在于,他俩结合实质是这地界理想和现实碰撞之缩影,惊艳不亚于韦伯望远镜呈现的双星纠缠之舞。
亲亲童子军如晤,你若无力改变环境,就该静心适应环境,搞好我俩基因传承伟业。这样的要求既有理,有节,还有情。童子军当然不是那种横行霸道和偷梁换柱主,但他也不可能乖乖就范。如果山还是那山,那他往昔努力和付出只是劳民伤财,那他还不如在国民党时期就高唱赞歌。这可不是宝宝躲洗漱间怀疑一下人生,而是彻头彻尾否定。兹事体大,且容其三思。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不能忽略,少女时代的我妈背井离乡,看似讨生活,但却更像讨债。因她刚经历大炼钢大跃进,无端遭受理想疯癫之活罪。有仇报仇,有冤伸冤,眼前这满是理想的童子军就入了我妈法眼,成为一倒霉蛋。然而,真正无辜的是我妈,她不过是无数懵懵懂懂普通人之一,浑然不觉人生已被高度集权的理想主义者改道。她们没落人造环境,用心争斗,而自感精明,命途多舛,却以为天意。今天,我要代表父亲及我俩组织,向我妈,也向所有类似“三年自然灾害中”蒙受苦难的人们表达诚挚歉意。并向我妈保证,理想终究离不开现实,如同父亲蹦跶不出老娘你掌心。我确实想博我妈一笑,只因她青春年华被饥饿占据,笑神经可能未适时激发。我妈表情严峻不假,却与童子军“天塌不下来”相得益彰,很有艺术效果。
父母婚姻绝对是天作之合,我也是真实地赞成。但小时候的我毫无灵性,非白既黑,鲜明站队父亲,不喜欢我妈。原因是我妈有点世俗,火气爆,与圣母玛丽亚不在一频道。她四个子女虽然都有惧色,而唯我嘴撅老高、横眉冷对。从不切换模式适应我妈,这情商的确没救。可怜我少小时光耳光挨不少,我妈还说我全中国最不乖,牛犟像死了父亲。可我从没见父亲挥舞巴掌,即便大声训斥也没有。他就是老实巴交人,符合我妈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二
知道“我爸也是英雄”,是在父亲一次病中“交待后事”时得知。其时,我已四十大几,黄土埋半截。对父亲,不可能陡升崇高敬意,于自己,也迸发不出英雄后代自豪感。但我还是特别希望,我一出娘胎就头顶红色基因光环,自然跻身高端、大气、有信心阵营。遗憾的是父亲不提当年勇。现今想来,不仅有他自身因素,还有我自小不入主流行为让他顾虑。
我8岁时读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我们4个男生因课间操迟到,被巡视校长逮到,罚站于操场主席台。待体操完毕,全体队列聚拢我们跟前,校长乌拉一通,宣布凡无故迟到者不仅罚站亮相,还要被他手上的教鞭打手板,每人5下。我看着校长打完2人,马上就轮到我。也许义愤填膺吧,我突然冲出一步从校长手中夺过教鞭,气呼呼一脚踩断,然后奋力将残留的一截抛向远方。可谓一气呵成,但我始终一声未吭。脑袋理应充血,我记不得当时如何收场。放学回到家,已获消息的父亲批评了我。印象中他还说“我在台上也被批斗过,没什么想不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再说人家刘少奇都被斗,宰相肚里能撑船嘛”,“不能意气用事,我单位有年轻人斗狠,杠大木头,当场吐血,一年后死翘翘”,“遇事要冷静,天塌下来还有高子顶着嘛。多向毛主席学习,讲策略,不蛮干,打得赢就打,打不嬴就跑”。这哪跟哪。知子莫若父,他不想看我超信心爆裂。
我没成英雄,后来也没考上大学。没上大学,当然可赖我妈头上。小学一二级时,我成绩格外优秀,原因有点像父亲说我那阵子爱钻牛角尖,我感觉用特认真或易迷恋来描述更贴切,既上个茅厕也手不释卷。我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防范我重走父亲老路变书呆,她总要赶我出门耍一耍。前些日,我妈仍心有余悸向我媳妇表功劳,那真是打都打不出门,父亲则补充他们当初方法不对毛。因为我很快就玩上瘾,常忘回家时点,中学毕业只能读技工学校了。我没进大学,绝无怪我妈之意。倘若我继续“钻牛角尖”,势必考取高校,那我非得到89年毕业才能踏进社会,相比我实际踏入社会大学堂的时间86年已整整晚三年。人生又有多少三年,我妈明显高瞻远瞩。
我没变书虫,最后到国企工作。我身体进入体制,可思想觉悟滞留《三国演义》《岳飞传》,为人处事透着不讲政治的江湖气息。上班不到一年,就因不愿检举同事,不仅辜负车间书记殷殷期盼,还公然对其发飙。事情源于我们的晚班,我和部分班员提前忙完活,就去影院看电影了。两天后,我们当白班,书记大人突然莅临交接班会。会上他特别提示我,有人向他反映,大前天晚上看见我进了影院。那年头,晚班员工轮流去厂影院看电影,用工会费买票,一年就那么一两次,只要不耽误工作,大伙心照不宣。我爽快承认错误,并表态接受车间处罚。问题是,书记仍不停诱导和威逼我供认其他班员,他那眼中我俨然出卖同事料,邪了门。我火了,指着书记鼻头“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活不耐烦,把老子看什么人,信不信老子一拳打烂你狗眼”。当时我想,我不是出卖同事之人。
我参加工作之时,正值父亲退休之际。他始终没问我工作情况,可能是这一时期家中出现变故,改变了他对子女的期望。我二姐20岁白血病去世。我弟高三失恋精神分裂,至今药物维持住我妈家。看来,能正常活着就该谢天谢地,父亲不奢望我和大姐成龙成凤。我妈变化显著,由之前信佛改信基督,同我冲突也大大减少。她回顾说,从个性上看,她真正担心的是我这性子发神经,不曾想,招人欢喜的我弟居然落得如此。她接着感慨,现如今全反了过来,最不带爱相的我反倒最不记仇,昨天还和她脸红脖子粗,今天见面就喊妈。她难以理解。这有些类似专制剧情,让皇上舒坦的臣子往往憋屈。大伙只看他们顺风顺眼,而不体恤其付出远非常人承受,倘若时机合适,他们定当加倍找补或颠覆从前关系。我妈无法参悟个中因果,兴许是她改信基督原因。我乐得悠闲,自在生长。
自在惯了,对环境及其压力失去敏感,我的基因也懒得进化,因循父亲,缺乏博取功名的上进心。前不久,我实际干着科长之事,但科长名分,还是由其它科室不相干人员被提拔后跨科挂任。事后,有同事私下说我这人太老实。我感谢他为我抱不平,更感佩他平湖起涟漪,可我不认为有何不公。压根我没为此事专门努力,假使黄袍加我身,那才是对主动寻求进步者大不公。其实,早有官人同学调侃我“在机关干二十多年,科长都没混上怎向老父交待”,我仅“呵呵”。入我心的是同事哀我“太老实”,这曾贴父亲脑门的标签,在他火化升天的百日中,就这样附身于我。太有宿命轮回味。不禁让我想到父亲早年怒斥国民党贪官污吏,而他最后一个完整年度的1.5万元离休慰问金,直到他死后第二个春节过去,且在我们不断追问下才收到。令我妈惊喜的竟有10万元。经办方解释,是前些年慰问金上涨,经办人没适时调整,此次一并补齐所致。还好,父亲生前不知此事,不会有乌七八糟感觉。
童子军毕竟具备深厚童子功底,晚年的他不失乐观与激情。我每次去探望,他总是重复“无需浪费时间来看我们,你们把工作做好把孩子带好最重要。我这身体好得很,每天走百来里没问题”。他确是闲不住之人,但80多岁仍“走百来里”,分明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他常被好心的公交司机、民警和路人送回家,或我们接到电话去认领。有时摔个花猫脸,充做几天宅男,精神头上来又溜之大吉。人皆上帝好子民,不服老,他常光顾路边店买些壮啊宝的中成药服用,后被我妈察觉,给予严肃批评,并警告此为死得快搞法,他才依依不舍交出药瓶。
父亲也是那种信息渠道单调的老辈人,只能收看CCTV类。大男人一个,又不能像我妈成天油盐酱醋,只得三句话不离美帝和台海,还常被那些侃侃而谈的主持和嘉宾搞得情绪高昂。有一次,他突然从电视转向我“如果国家召唤,我要报名收复台湾”,然后指点屏幕“他们嘴上无毛。关键时刻,国家还是需要我们这些人的”。弄的我一时语塞。实话说,我是回自己家后才缓过神来,原来,他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勇敢中。我不能不想起那句著名时评“不要陶醉于自己的勇敢”。我感觉如同吃苍蝇。我真不明白这些人在维护什么,为何非要把勇敢、诚信、法律等高尚字眼与坏蛋们搅一团。这么不会说话,怎当的喉舌与发言人。满城尽是猪队友。抹黑不了英雄,就拿英雄品质开刀,暴殄英雄脊髓。我莫名悲哀。一个连勇敢都不能张扬的民族,就只能对妇幼老残见死不救,就只能在病毒来临时不去病房慰问了,就只能在外族入侵时举白旗了。我也只能弱弱说一说,万物有引力,人聚堆成社会,那种万国来朝社会的引力波是勇敢探索、百花能放、协约诚信等普适价值。正如孔老夫子言“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我斗胆附和,此论尤其适用于信息通透的今日地球。
90岁后父亲身体大不如前,我妈很难陪他出门遛弯了。再遇我妈唠叨,他越来越不耐烦。加上听力下降,说话声音如雷,神似一呼啸还冒烟老旧战斗机。最后,主动退让者变成我妈。我觉得这样不好,想帮我妈,也想激励父亲,就特意在他俩面前感叹“我若有比自己小19岁的老婆,会整天乐得合不拢嘴,不可能有怨气”。我这一说,管用,再不见他对我妈叽哩呱啦,重拾了童子军绅士风采。记得是周六下午,我推开其家门,看见他俯身扒着临街那扇窗,伸长脖子朝街头张望。我问他看什么,他回复“你娘应该回家了”。敢情他想在人流中撞见谙熟于心的身姿。可此时才3点半,我妈玩麻将一般要4点半返回。童子军明显不适应我妈脱离视线,以前,他自个儿还兴致勃勃写写字、整整书籍,而今似乎都不怎么感兴趣了。
犹记那个冬日傍晚,华灯初上,他佝偻着身子在客厅踱步,明显局促不安。我清清嗓子提示我来拜望,然后明知故问“我妈不在啊”。我知道我妈晚饭后例行出门散步,没料到童子军应答超快“是哟,深更半夜,一个女人家还孤身在外,不安全,太可怜”。他没抬头看我,只驻足了一下,然后继续踱步。他时间紊乱我有心理预备,惊怪到我的是他竟然如此柔情似水,且无遮拦。仿佛我不是他儿子,是透明空气,抑或他高山流水遇知音。昏昏黄黄的街灯在树枝深处闪烁。我脑中蓦然响起《爱如潮水》,“你该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徘徊,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妩媚,答应我你从此不在深夜里买醉”。
尘归尘,土归土。这一刻终来临,他忘却了时间,舍弃了童子军神采,蜷缩于ICU浅蓝色病床。周身插满管线,不能言语。梆住了手脚,以防抓蹬搞破坏。ICU甚好,不用家属陪护,吃喝拉撒全包。费用确实不菲,幸好离休者全额报销。邻床也是位老同志,听护士说已躺卧一年,只是近两月我们没碰到其家眷。相逢何必曾相识,都是革命道上人。活脱脱两羸弱熊猫国宝宝。他俩应该不寂寞,至少能学婴儿玩一玩眼神交流。可我妈说看着难受,还断定童子军不情愿这活法,要我跟医生说把管子拔拉算了。这事当然我妈决策。我无非义务提醒,只要父亲吊着一口气,他离休金就照发,您老就能照拿。但我妈意志坚定。我心生敬仰贯彻了我妈指示精神,吾夫乃男人,不是病猫猫。
三
童子军走了,接下来是盖棺定论。给他评价,我义不容辞,不因我生为其子,而是童子军曾当我妈和我媳妇面信誓旦旦说我是最懂他的人。这情宜已超人父,是对我淡淡认可,更是哥们式浓烈臭味相投,我无法无动于衷。他活着我没为他做什么,死后为其盖棺,也不枉他抛我橄榄枝,还当我陪他隔世唱饮“一点红啊”,“哥俩好”,……“八匹马呀”,……“满堂红”。
父亲是个理想主义者。为了理想,他能义无反顾放弃金钱和地位,我甚至将他归入为理想甘做人肉弹类型。但极致与极端难区分,淡泊得不食人间烟火,高雅到过于珍爱羽毛。他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好丈夫、好上司,遭遇刘邦和介石类型,他折戟沉沙概率近乎1。然而他就是他,荣誉胜过权柄,理想高于现实。当看到一些人嘲弄中共“打江山是为坐江山”,既有违事实,也是对父亲莫大污辱,我如鲠在喉。
我反对“江山论”,却赞赏江山论者视野广阔,能看到一部完整的中国革命历史。不仅有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也没遗忘陈胜、吴广、刘邦、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已跳出教科书樊篱,实属难能可贵,可贺可嘉。问题在于,江山论者浮于流水账面,一眼瞥见刘邦、朱元璋等打江山是为坐江山,就以偏概全,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平心而论,江山论者并非眼神不济,而是有心忽视中国革命第一梯队(陈胜、吴广、刘邦、朱元璋、李自成等)与第二梯队(洪秀全、孙中山、毛泽东等)差异。故意让江山一笼统,原因是江山论者感觉有人做了“初一”,他们就做“十五”。我既然揭露江山论之痞,也得晒一晒教科书之短。教科书明显忽略两梯队之共同,既全都没有跳出历史周期律。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因各有小九九,谁也不能理直气壮驳斥对方,以致江山论不消停、权威也疲软不举。最终造成社会思维混乱、家父躺着中枪。是时候开诚布公、还革命真相、正家父英名了。
革命一词虽然出现较晚,但革命者共性有目共睹,他们都不愿被人统治。正如革命领袖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造反有理”。人活着就得有人样,乃为人起码要求。无须否认第一梯队打江山是为坐江山。这目标虽显老套,但不致被鄙视,不能因你祥林嫂李莲英乐于被统治,就强加他人共享。退一万步说,不能因革命者有暴力,就漠视统治者暴力及其前因后果关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和助纣为虐,才遭人类唾弃。革命者追求人之尊严,是人就有掌声。
当然,我们不强求第一梯队与第二梯队一样,能抛出一崭新社会蓝图,如太平天国或民主与科学。人类认知逐步深入,只有到第二梯队时代,华夏民众才能睁眼看世界,从而厌倦二千多年换汤不换药的强权专制,并醍醐灌顶——专制不死、大盗不止、国难难平。漫漫长夜曙光乍现,我们不仅可以打苍蝇,且能铲粪坑,不仅能推翻专制,且要建立非专制。才有第二梯队之初心——建立一个没有统治与被统治新华夏,且与第一梯队初心“江山轮流坐明年到俺家”云泥有别。
重温史实,可以明初心。洪秀全及其拜上帝会要创建太平天国,但这梦幻天国只配天上有,滚滚红尘里,兄弟们肉身实难清新和脱俗。不过他们想像已超凡,在神州大地首推空想社会,大开国人脑洞,意义深远。毛泽东于1944年提出“我党的奋斗目标,就是推翻独裁的国民党反动派,建立民主制度,使全国人民享受到民主带来的幸福”。周恩来揭示专制伎俩“蒋介石说中国不能搞民主,中国需要的是一个中央集权的政党,使中国走向稳定,只有稳定了,中国才能走向富强。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啊。以稳定为由,拒绝民主,充分暴露了蒋介石这个独裁的本质。谁搞专制独裁,谁就不得人心,谁就被热爱民主的人民打倒”,总理显然博古通今。刘少奇则未雨绸缪“共产党要夺取政权,要建立共产党的一党专政。这是一种恶意造谣与诬蔑。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但并不要建立共产党的一党专政”(刘少奇选集上卷第172-177页)。一个篱笆三个桩。
青史墨未干,第二梯队初心毋庸置疑,“江山论”应该销声匿迹。然而,我知道“江山论”者嗤之以鼻,会说“不在其言,而在其行,不必睁眼瞎”。我当然不避现实,已坦承两个梯队都没创建非专制。我不仅正视现实,还要剖析其原由。华夏未能创建非专制,不只是革命者造成,“江山论”者同样难辞其咎。
事实上,革命与创建非专制完全是两码事,革命属于去旧,创建非专制则是立新。虽说去旧和立新都不易,但立新愈加艰难。纵观中国革命总史,革命成功和失败事例都很多,干革命,你有大量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借鉴。可要在华夏创建非专制,如太平天国和民主华夏,已完全缺失中国经验。我们知道,远古就有为心上人摘月亮之壮志,可直到现代,人类才明确登月难度。不难想像,搭建八字没一撇的太平天国有多烧脑细胞,首先你得揣摩出天国的大致模样,然后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必定累的狗死。终于完工了,透心凉的却是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你说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是这样,你想当然觉得民主就是选举,就是朝碗里掷豆子,你十有八九要与水中捞月的猴子发生共鸣,还顿悟俺这月亮有特色。
好在如今,我们已迈入科技时代,开展大型项目或集群动作,不必再启封“盲人摸象和摸石头过河”等祖法秘技,我们有科学理念与系统工程学方法,论证、设计、施工、配套保障、测试等等。有条不紊,胸有成竹。创建新型社会,显然属于超级项目,当然要遵循相关程序。然而,社会大变革还有其自身特征与要求,不仅有行动者,更需要思想理论者。我曾说过父亲这帮行动者有明显的理论短板,也指出中国知识阶层提供不出像样的思想理论,新华夏创建只好赶鸭子上架。其结果可想而知。我这一棍子不是打翻一船人,而是连隔岸观火者也一并横扫。朝野均不待见。情商仍没长进,但不必疑我为谁开脱。我想表达,巨大社会变革其思想理论先行,不难理解,没有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思想及其社会铺垫,秦始皇能凭空打造比奴隶制略高一筹的集权专制。
一无经验教训参考,二无思想理论指引,过河摸石头没淹死已属万幸。当然,江山论者不理这一茬,会质问,地球村里民主范例多了去,照葫芦画瓢不会吗。会,但远不如你想像的轻巧,例如,让你“画”个高芯光刻机试试。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在《民主中国路有别于西方》中已展露我们的窘况:谈不上是同学们不想要大象,而是老师们都说不清“大象”是什么样儿。有点脑筋急转弯,相关内容在此不重复,有兴趣者可网上搜索。
正确评价父亲这些革命者,既不能将他们庸俗化,如“江山论”,更不能把他们“神仙化”。神仙论常夸赞革命者不计个人得失、无私奉献等。可我不认为父亲是无私奉献,我坚信人性自利,人的行为最终为自身基因繁衍服务。革命者是人,行为显然有目的。前面我说父亲是个理想主义者,现在正式盖棺定论:父亲是一个追求回报的理想主义者,其目标不是皇帝轮流坐明年到俺家,而是一个没有统治和被统治新华夏。显而易见,神仙论比江山论更具危害性,面上抹油,实质剥脱革命者初心,视父亲他们为无理想信念、无头苍蝇、无情机器。
知父莫若子。童子军当年并非随波逐流、机会主义者或混口饭吃,他是主动选择革命和中共,他相信中共定能达成他心中愿景。父亲虽逝,组织仍在,希望就在。我希望父亲的组织与世长存,希望华夏早日迎来非专制,更希望父亲及其战友永不沦为失败者。可这仅仅是希望。不得不说,希望不等于现实,华夏未来也不可能由我或某一力量说了算,只能由华夏合力造就。忠言逆耳不讨好,但利于行,如果我们党在一定时期不能建起新华夏,终有其它组织挺身而出,因华夏总归前进。
不得不承认,谁也说不坏革命,就怕革命者止步不前,眈于安乐。常言道独木难支。我党若想长立于世,必须一分为二或三,以致双脚支撑或鼎足三立,然后相互竞争,尊重民选意愿,动态求存。具体运作时,也可将国民党“请”回来,两党同台竞技。此方案相比内部分立难度系数高,但可以解台海局。国无远虑,必有近忧,惟与时俱进,时变时新,以致长青。
我如此说,反对者定不少,这很好,重大决策共商讨,不同声音能防偏颇。然而我想强调,组织是工具,不是目的,也不可能成为目的。工具从来为目的服务,当工具不适宜,就得改造,甚至抛弃。不可本末倒置,被工具反噬,成工具奴隶。
前不久,欣闻重提历史周期律,并警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我相信,理想离不开现实,现实也缺不了理想。我坚信,华夏终将挥别统治和被统治,炎黄子孙终将于民主中国——同享尊严,尽耀芳华。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初心已明,始终如一。
愿父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