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林刚
【京剧·人物·传记】
与李砚萍先生因戏结缘,至今已经二十余载。我们情同母子,但先生更是我的精神导师和师德楷模。而今,追忆往昔,师恩难忘。先生慈母般的关爱,仿佛灯塔一般照亮我前进的道路,激励我在艺术的道路上不断攀越。
记忆中,那年我初办个人京剧专场,恰逢我的艺术指导李砚萍先生生病发烧,我内心非常忐忑,但先生却说第一次办专场,这个头一定要开好,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她无论如何要扶我一把,硬是坚持着从病榻上爬起来,把已经帮我指导过无数遍的戏,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地一遍遍打磨和梳理归整,直累得精疲力竭,后来还昏睡了一天一夜,睡前还不忘叮嘱家人我为炖甲鱼汤,令我终身难忘,感怀至今。我感念她慈母般的胸襟和关爱,更敬仰她至高无上的艺术水准和高尚的人品艺德,我产生了拜她为师的欲望,而她却谦虚地说:“我从来都不收徒弟,何况你是唱程派的,我可以给你介绍我的好朋友钟荣。要不,你就拜我做干妈吧!”自此,我们就以母子相称,她更是亦师亦母,在生活上悉心关爱我,在艺术上根据我的特点和条件为我规划指导,是我艺术道路上的领路人。
义母李砚萍出生于梨园世家,其家庭就是梨园传奇。父李顺来为关外著名黄派武生,后定居北京。母喜彩凤早年为梆子戏名旦,为人爽直豁达,收了若干个梨园大角儿做“干儿子”、“干女儿”,也因常常接济那些食不果腹的同行,在梨园行里声名远扬,李砚萍大气爽朗的性格概因受其母影响。大姐李砚琴(花砚琴)、二姐李砚芳(花砚舫)、三姐李砚秋(花砚宾)是闻名关外的“花氏三砚”,加上四姐李砚秀,家中桃花朵朵,朵朵都十分娇艳,尤其是四姐李砚秀更是名贯梨园,她出道早、成名早,少年时已然大红大紫。13岁独挑“砚社”大梁,17岁得到尚小云先生青睐,收为弟子。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李家逃难到武汉,当时日本飞机在天空盘旋投放炸弹,许多戏园子在狂轰炸滥中被迫歇业倒闭,唯独李砚秀这边票房独好,天天剧场爆棚,观众为看她的戏命都可以不要,李砚秀因此得了一个“炸弹皇后”的雅号。40年代,她与著名武生演员李万春结婚更是轰动一时,李万春的父亲李永利是称绝江南的清末著名武花脸演员。两个李氏戏剧名家的联姻,在当时的影响力绝不亚于今日的当红明星婚姻,牵动着亿分星粉们的心。
就在李氏家族红得发紫的时候,李砚萍于1937年出身,她比四姐李砚秀小了整整18岁。义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自小被大人们捧在掌心,千般娇宠。出身于梨园名家,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天资聪颖,见识禀赋更甚于常人。到了上学的年龄,去学校念了数年书,教书先生夸其是读书的好材料。但是,梨园的环境和丰厚的资源,注定了义母毕生将从事“演艺”这个行业。况且,当时其母喜彩凤与李玉茹的妈、吴素秋的妈、梁秀娟的妈,并称梨园行“四大名妈”。名妈们人脉广泛,为女儿们的成长倾注了全部心血。
义母回忆当年的情形时常说:“那个时候我小,不懂事,家里人也都宠着,我想上学,但上不成,刚学戏那会儿就是不爱戏。”不爱戏的义母后来却入戏很深。初随四姐李砚秀学戏,后来家人专门请来梅兰芳的大弟子魏莲芳教戏。“他年龄比我大很多,却要我叫他师哥,让一个男人来教,我是不耐烦,一见魏莲芳来了,就躺在床上耍赖皮,不起床……那会儿可真是淘气!”“小妹啊,你不要耍小脾气了,快起来,师哥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为哄小师妹开心,魏莲芳每次来授课都带来各色小点心哄小师妹开心。经魏莲芳数年耐心细致教授,义母学会了《霸王别姬》《凤还巢》《贵妃醉酒》《天女散花》等梅派代表剧,潜移默化间夯实了基础,并深得梅派艺术之精髓。为了练嘴皮子功,家人又为她请来陈世奈教唱。陈世奈票友出身,专门研究唱腔与字韵,嘴上讲究,吐字干净,深得内行人士推崇。义母随陈世奈学唱了《彩楼配》《三击掌》《武家坡》等剧,“我那会儿的老师都是男的”。为了“成角”家人也是费尽心思,不断拓宽她的戏路,又安排跟随戴绮霞学习《大英杰烈》《穆柯寨》《樊江关》等剧。
十二三岁,义母似乎明白此生的职责,越来越爱戏,每天圆场、指法一练就停不下来,仅为了别姬的一堂剑舞,天天早起晚睡面壁划圆上千上万遍,不厌其烦。义母的这堂剑舞与众不同,别具风采,可以看到早年正宗的梅派路子,柔中有刚,遒劲中蕴细腻。她的学生王君访问香港演出,一堂剑舞下来,叫好声不断,当获悉是李砚萍亲授,更是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义母善于博采众长,她非常痴迷言姐姐(慧珠)的戏,模仿言姐姐的唱腔身段,尤其喜欢她那双灵动而有韵律的手,常常会不自觉地模仿着比划一下,魏莲芳说:“小妹呀,你去看言姐姐的戏了吧。”“我当时心里就犯嘀咕,咦,他是怎么知道的啊?等我长大了才明白,学生的那点心思与变化怎么可能逃过老师的慧眼呢。”
因为李家在梨园行有头有脸,义母的启蒙老师们、戏曲大家都毫无保留地将看家戏都掏出来悉心传授,义母受此影响,在后来的教学中一丝不苟,把学生都视为自己的孩子加以关爱,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代代相传,因此我们的戏剧艺术才能发扬光大。
义母14岁登台时,已经能戏极多,更兼“梅、荀”两派。暨擅演《凤还巢》《贵妃醉酒》《宇宙锋》和《红娘》《红楼二尤》等派别戏,就是演《四郎探母》《红鬃烈马》《樊江关》《穆柯赛》《游龙戏凤》《大叹二》《一捧雪》这类传统戏亦是得心应手,加之天赐一副金嗓钢喉,身段妖娆,双眸灵动,霎时红遍京城。
18岁时,义母已是享誉京津冀的名角儿,更是出落得桃夭明媚。当时全国有数十家国营与私家剧团竞相邀其加入,其母经过一番权衡之后选择了青岛京剧团。一则青岛京剧团是国营剧团,二则离家不算太远,三则是到了青岛与言少朋双挂头牌。李、言长期两家交好,有言少朋、张少楼夫妇帮衬着这个小妹,也放心些许。义母去青岛,甫一亮相便艳惊四座,好声如潮,数天后,“李砚萍”三个字便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议题。
义母在青岛期间除了与言少朋合作演出大量的传统戏,还创作演出了大量的现代戏、新编戏,如《春香传》《屈原》《天河配》《蝴蝶杯》《美人计》《宝莲灯》等剧。义母迅速红遍整个山东、江苏等地,并被拔尖到文艺四级(职称改革前的一种文艺职别,七级以上可以享受高级知识分子待遇。一般说来,地方最高待遇为文艺四级)。
那年,江苏武生周云亮带团来青岛演出。剧场方面原先聘请的是黄少华,档期未结束又请来红遍南方的周云亮加盟,两人双挂头牌,因谁为谁唱开锣戏,互不妥协。最终定为周云亮挂名在前,并为黄少华唱三天开锣戏,余下的十几天都是周云亮的大轴。
受了委屈的黄少华找来小姐妹们替自己出气,义母是黄少华的至友,又特别好打抱不平,自然受到邀约跑来帮忙搅局。舞台上的周云亮英俊挺拔,帅气潇脱,身段飘逸,是个绝对的好角儿,义母看在眼里心有所动,嘴上还要强装地骂着“唱的什么玩意儿”,暗地里对这个俊俏的武生陡生情愫。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一日,江苏苏州京剧团也来到青岛演出,周云亮站在最后一排观看同行演出。这时,一群人年龄相差不大的人围着一个小姑娘叫“姥姨”,只见小“姥姨”对苏州团的角儿逐一点评,且点评到位。周云亮一听便知是个真行家,心中点赞。“姥姨、姥姨,蒋慕萍唱的怎么样?”有人问,小“姥姨”答道:“不错,但还嫩点!” 听这话,周云亮寻声向“姥姨”望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大神。但这一眼立刻让他惊艳了,惊艳其美貌、惊艳其才学,问过方知是大名鼎鼎的李砚萍!第二日,恰好有同行提议去李家,次日周云亮带着礼物上门拜访,俊男靓女自此情投意合,成就一段姻缘。但当时已经开始禁止人口随意流动,这对佳偶只能一个山东、一个江苏,鱼雁传书,相思两地。
后来,义母总算调到江苏省京剧团,结束了牛郎织女般的分居生活。然而搭班如投胎,“一到江苏就遭黑,可能是这方水土不养我。”到了江苏后,义母辉煌舞台人生戛然而止,这可能是一种命数,也可能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先是待遇从四级降至七级,义母开始有些怨气憋屈,义父却宽慰她道:“一家里哪能有两个好呢?也给别人留口饭吧!”义父这么说,其实心里明白也是因为自己过于出色,招人嫉恨。他长靠、短打皆精,又擅猴戏,尤其是“五张半”翻下绝技,无人超越。仅月工资就是剧团最高收入者的两倍多。特别是当年有人闯荡东北,因为没有票房收入被困在东北,又遇雪天,已经吃不上饭了。义父接到通知,单枪匹马紧急赶往东北驰援。东北一连数天漫天大雪,但义父居然唱出“爆满”,不但把全团人的路费唱回来,还有许多赢余。有人觉得失了面子,加上强烈的嫉妒心,不敢从义父那里下手,只能在背后向义母泼脏水。“到江苏后我都不会唱戏了,唱完了这个说这儿不对,那个说没味,还有人愣说我没有嗓子。”果真如此吗?偶尔几场演出,自然是得到观众们如雷鸣般的掌声回报。即使义母在已然80岁高龄时,仍然声若百灵,清脆婉转。义母是见过世面的人,既然不可能一直万紫千红又何必风景独秀?义母为了爱自己的老公和孩子,默默地接受这个现实,在现实生活中重新定位自己,后来即使受了委屈和不公也从不向丈夫诉怨,独自承受。义父时常愧疚地宽慰义母“你是土里的明珠,是明珠总有一天会发光。”“我在这土里快呆了一辈子,也没见我发一丁点的光……”义母常常自嘲。曾经的梦想水落三丘,余下的唯有亲爱的丈夫和萦绕期间的孩子们。
义母后来极少登台,但慕名求教者接踵而至,宋长荣、喻慧霞、续丽雯等名家都曾得其传授。文革时候,义母进驻到江苏昆剧院,帮助昆剧演员改唱京剧,与昆剧大师张继青结下深厚友谊,成为莫逆之交。京剧名家黄孝慈见着义母,总是亲亲热热地叫“姥姨”,孝慈老师每场演出必请姥姨看戏,事后找姥姨提意见、谈戏交流,义母看戏极细,细到一个眼神、指法都不会错过,孝慈老师与义母之间多年都是亦师亦友情谊深厚。程派名家钟荣老师索性亲热地叫义母为“师父”,也是每次看完戏一定要“师父”仔细地品鉴一番,常常电话聊戏几小时不知疲累。“钟老师唱戏还是有灵气、有道行和火候的,她演的《陈三两》,看状纸时候的那种一个眼神、一声轻轻叹息,就把陈三两这个人物完全演活了。”
“我最大的病就是戏癌”义母如是说。义母表面虽然不争不要, 但骨子里却视戏如命。这个文艺家庭唯一能听到的争吵就是艺术观点互不相让,夫妻相互不让、父子相互不让、婆媳相互不让、翁婿相互不让……义母每天午觉睡醒就躺在床上开唱“那妖僧法无边神鬼皆愁,战不过用水遁潜身逃走。”唱着唱着,义父就在另一房里和上,于是夫妻同声唱道“断桥亭你的父又把娘投,在姑父家生儿你蒙神保佑。”
70年代末,因为江苏省戏剧学校缺乏老师,义母受命被调往戏校从事京剧教育工作,面对一群十二三岁的调皮孩子,伊始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打退堂鼓。“大小姐,我们当初怎么教您的,您就怎么教人家。”义父一句幽默地台词腔调,却令义母茅塞顿开。既然开弓没有回头箭,义母义无反顾地将全部心思都扑到了孩子们身上。
“化作春泥更护花”,义母转型当教师四十余年,直至六十七岁才从教师岗位上退下来,但退而不休,退休后家里就更加热闹,客厅又成了她的课堂,校领导安排一茬接一茬的学生们干脆赶到义母家里上课。
义母是一名认真负责、有职业道德的教育者,在学生和老师中有非常好的口碑,从教以来她从不挑孩子,怕伤了小孩子们的自尊心。教出好学生,其他老师来抢学生,她从不阻栏,因为她从不视孩子为私有财产,反而觉得换一个老师,对孩子来说就多了一次机会。遇有被其他老师踢出课堂的“柴头”孩子,她却是开心地照单全收。有些被其他老师定性为没有嗓子、祖师爷不尝饭的“柴头”孩子,义母接过来一字一声,不厌其烦地反复示范、开导,愣是教成年级嗓音最好、考试成绩领先的孩子。有些穷孩子没吃没穿,她经常接济他们,把他们领回家,让他们好好饱餐一顿。学生生病住院,她怕孩子想家孤单,亲自熬鸡汤冒雨送至医院。
义母的真心无私付出,赢得了学生们的崇敬。学生陈张霞、王君、姜艳等分别在北京、国京、浙京工作,以及近在南京的徐芳、朱华娟、李萍等学生,她们的心里永远记挂着慈祥的老师,春节初一无论雨雪,一定要抢着第一个来送拜年礼。“你们才拿几个钱啊,我退休毕竟有一万多块钱。”义母从不轻易拿别人的礼物,尤其厌恶无良老师向学生索物索财的行为,即使推辞不了也要想方设法用其他的方式归还。
犹记我常在义母家学完戏还要蹭吃蹭喝,在义母生日送了一件衣服,被她说叨了半天,当我迁至新居时,义母悄悄封还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投桃报李”这就是义母对学生真心付出得到的好报,不仅教她们唱戏,更教她们清白做人,才会得到学生们的真心爱戴,赢得生前身后名。
多年来,义母几乎脱离舞台,但她在江湖的威名并没有因此消失。每年春节初一的清早,谭家掌门人谭元寿先生必定亲自打电话给“姥姨”和“姥姨夫”拜年。南来北往的京剧大家路过南京,定然要登门拜访一下“姥姨”和“姥姨夫”,当然姥姨和姥姨父一定要备下南京各色产品作为丰厚的礼品,在方便的情况下,也一定要托人送些南京特产给南北东西的老朋友们。
义母的本性极其善良,无论是戏曲舞台和人生舞台,她成功地登顶过高峰,也见识过各路英豪,她曾经和戏剧大家平起平坐不分秋色,也眼见过花开花谢潮涨潮落。她平等对待所有人,永远不会对学生颐指气使,即使对家里的钟点工也是客气尊重。钟点工人大部分是来自贫困地区,工作辛劳,每天工作时长在十几小时。于是义母每天用半小时教她们学唱戏,其实是为了让她们能多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对于这些干完这家赶那家的钟点工人来说,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是何其珍贵!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义母是一个唱戏的种子,尽管只开了短暂的花,盛颜不过数年,但她播撒下的种子却遍地开花。义母既是一个艺徳高尚的老师,无私授业,勤恳做人,义母又是一个大写的普通人,爱人克己,穷尽一生献给了京剧事业和京剧的教育事业。中国京剧史、教育史将永远记载着李砚萍这个名字,与京剧艺术一起生生不息,流芳百世。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义母,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教育家李砚萍先生!
发表于《中国京剧》2021年第1期,2023年7月29日于苏州太仓娄东宾馆1339房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