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条美丽的河流,它曾经在我的童年和那片宽阔的田野里清澈的流淌。河流,它只要和遥远的回忆挂钩,就总是充满无法言说的美丽与忧伤。
补母当河是大桥布依族人的母亲河,“补母”,在布依语里本就是母亲的意思。
补母当河的河水曾经多么清澈,两米深的河湾处,可以直视河底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和柔软的细沙。鱼儿在那些纠缠的古树根须间时而怡然自得,时而往来翕忽。我曾记得,秋日的某一天,一个老人,静静的坐在河畔钓鱼,河里的鱼儿就在他的鱼钩边绕来绕去,就是不上钩,他从早晨坐到了黄昏,没有钓到一只鱼儿,他也没有生气,就安安静静的点燃自己的叶子烟斗,啪嗒啪嗒地抽着。
补母当河在夏天自然便是孩子的天堂了。在河边长大的孩子,个个都深谙水性,个个都是游泳的好手,从岸边轻轻一跃,一个猛子便能轻轻松松钻到河对岸。更有厉害的,捏住鼻子往水里一沉,一两分钟才钻出来,冒出头时,手里便多了条鱼或者螃蟹。还有的能像死鱼一样,翻肚平躺在河面上,以河为床,以天为被,手脚并不划动却不会下沉,惬意地躺在水里睡觉。(当然了,有这本领的我也是其中一个。)
夏天涨了洪水,河边的水田里、鱼塘连着河流的小水沟里,可又多了几分热闹,原来涨水把鱼都带到水田里来了,鱼都聚到水沟里来了,大人小孩,手抓网捞,忙得不亦乐乎。在那个难得肉吃的年代,吃鱼可是吃亮完,吃不完的还炕成鱼干保存起来。
当然,补母当河有时也会发怒,也会给人们带来悲哀与损失。有时大雨滂沱、连绵不绝,一涨洪水,便淹没了两岸的稻田,冲毁桥梁,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有时,也会有人涉水过河或于河边行走不慎踩滑跌落水里,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上岸。有时,也会有谁家的小孩,玩水,被水冲走。但人们从来不怪她,因为人们知道她也有喜怒哀乐,人们只教育子女一定要敬畏自然、敬畏河流。
迫于灾难的多次发生,县里多次给弯弯曲曲的河道改道,一声令下,全乡人民扛上锄头、洋铲齐上阵,壮观而热闹的场景让还是孩童的我永生难忘。可惜,那时贫穷落后,没有石头水泥和钢筋,改道的新河岸常被洪水冲毁,见效甚微。
以前,每个村庄在属于自己的河段边都修有一个小水电站,电站都已被毁,但却不是河水毁坏的,而是布依族人那血性的爱情。以前赶场“赶表”(布依族找对象的意思),漂亮的姑娘总是容易让少年心动,为了争夺一个漂亮的姑娘,几个互不相识的年轻小伙,往往便在赶场天的集市里结下了梁子,问好对方村寨,回去约好寨中人,便开始刀光剑影的江湖岁月。
那血性的布依族少年,请来全寨青年,准备好马刀砍刀,分好烟喝好酒,拿着扛着,走在补母当河的河畔和田间地头,如约赴会,进行谈判。如有亲戚,彼此给点薄面,互相握手言和,不打不相识嘛。谈不拢了,就砍杀起来,流血受伤是免不了的,砍伤砍断也是常有的事。事情弄大了,仇恨搞深了,心怀怨恨的一方,半夜就准备炸药、雷管,炸了那村的小水电站!对面一看欺负人到这步田地,自然也不甘示弱,找了个机会,也便炸了对面的小水电站。事情闹大了,公安自然出面,免不了动员两村人员、寨老来谈判,最终将事情给压下去。
那河流,它清澈,它圣洁,男女都可以沐浴其中,分河段而男女各处各沐,期间绝不可以有任何人跨雷池半步。哪个男人要是偷窥了女人洗澡,被发现,得被像疯狗一样的暴打,然后从此名声大下,全村都嘲笑他、鄙视他、嘲他吐口水,说他是偷看女人洗澡的人,半辈子抬不起头来。
我记得那条美丽的河流,它孕育了我童年所有的梦,它是我对故乡最纯粹而最美好的感知。
我曾以为它会如此千百年的美丽下去,可是当许多年后,我再见到它,它却断流了、干涸了,只在河湾的水深处,留有几湾浑浊的小水塘。清明时节去挂纸,我碰到几个小孩在那浑浊的水塘里戏水,眼睛不禁湿润了起来。这些孩子也许不知道,这条河流曾如此的美丽,曾经也有一群朴素的少年,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玩耍……。
那清澈的河流消失了, 那河畔钓鱼的人也消失了,那在河里游泳的人也消失了,那血性的布依族少年也消失了,那顺着河流沿河歌唱的布依族流浪歌手也消失了,那些关于她的所有的美梦也都在我心里消失了。
人们就是这样,喜欢用混凝土覆盖在大地上,然后甜蜜而又无可奈何的回忆泥土的芬芳。
那田野里流淌的河流终于干涸了,而我心里的河流终于也渐渐地模糊了它的影像。而我这尘封搁浅多年的文字,却早已写不出它万分之一的美丽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