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生:红罂粟与白旗战士

GoodDay
创建于2023-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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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山素姬,东方的曼德拉,她用生命点燃瘦弱身躯里那盏理想之灯,照亮贫困而弱小的祖国,并超越瘴疠,超越阴湿丛林,成了不屈的象征。

缅甸,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整个世界为一位女性黑眸子里的赤诚之光而讶然感佩。


缅京·永历帝·土司王朝


历史上曾臣服于天朝的诸个藩属国,再也找不到象缅甸这样的奇特国家,当年宗主国的大时代波动,总在缅甸狭小疆域里激起阵阵涟漪。从明末永历皇帝到国民党李弥部的异域孤军,从文革时越界“革命大串连”的红卫兵再到缅东北金三角的华族大毒枭。


它是中原文化崩溃裂变后,在边陲异域的一种扭曲延续。


公元1659年,清兵铁蹄如疾风般叩响明王朝的残山剩水,南明末代皇帝永历帝在死忠孤臣黔国公沐天波(开国元勋沐英的后代)及其部下簇拥下,逃进滇缅边境野人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缅王,忽闻中华上国天子驾临,受宠若惊,即派仪仗队来接,旋踵便觉不妥,就“慰留”贵客于缅北山区。


  落草凤凰不如鸡,这群中原皇孙与卿相不得不一夕数惊地潜伏于斯,幸有来自缅京米粮接济,不至于采薇而食。次年缅京老王驾崩,新王继位。他没那么糊涂,深知国邦里养着一群祸胎,早晚会殃及池鱼,便派精兵夜袭,一举将几十名遗臣乱刀砍死,永历帝被囚禁。


  果然,同年底平西王吴三桂大军已饮马怒江。缅王即献出永历帝,那位亡国之君在昆明五华山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于缅桂树下,中国又一轮朝代更迭就此正式打上句号。


南明永历帝画像


然而,缅甸境内事情并未了结。当时前后脚追随永历帝逃入缅甸的南明军民多达万余。明灭后他们继续逃亡,藏匿于缅北热带丛林之中,其中有一杨姓武术高手,其曾祖是沐英将军长驱入滇时的帐前骁将,此后多少代镇守滇边,对西南民情地理了若指掌。在缅北竣酷的环境中,杨氏终能统领各部南明遗民,逃避清兵追杀,与当地土著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打冤家”。


憨厚而失之蒙昧的土著人斗不过这群“客籍”,渐渐退入野人山深处。一个华人社团从此崛起于缅北高原,住民繁衍至数十万之多。


  其后,缅甸王正式承认了杨家的实际地位,封为果敢土司王。自此,这个土司王朝统治缅北一个多世纪,无论英国人、日本人都未能撼动其百年基业。


直至1962年,杨家才与吴奈温将军达成协议,交出土司官袍和印玺,实行地方自治。这个华人社会遂以另一种形态继续生存下去。


这片故事纷繁的高原,确是历史上的一块飞地。英国殖民统治者从来未能将行政力探进缅北,英王室对土司王朝的人事变动统统予以册封追认;日军攻陷仰光,击溃英、印、缅军,并将杜聿明的中国远征军围困于野人山。第四代土司王在危难之际竣拒日寇诱惑,毅然竖旗抗日,并赴重庆与蒋介石晤面,宣称三百年前(明朝)同出一宗,绝不当民族败类。缅北领地始终高悬大不列颠米字旗和青天白日旗。


  及至1948年1月缅甸正式独立,杨家兄弟分别当选上议员、下议员兼地方长官。他们提出缅北华人应为缅甸国籍,议会通过。但在1950年颁发国民身分证时,几十万华族仅有一万余人愿意领取。未几,又一股华人新血涌入,孤臣李弥(滇西腾冲县人氏)的将士及家眷作为另一代亡国遗民,更强化了缅北特异的生态。


再往后,还会有更稀奇的的一波华人浪潮拍击这块林木萧森的高原。无论是哪个年代的亡命天涯者,其实都是中国激荡历史的一个注脚。


国父·野人山·三十壮士


大国的政治长剧固然情节跌宕,小国的舞台也异常吊诡。一直为缅甸独立自由而奋斗的昂山和志同道合的“三十壮士”,曾将缅甸各族人民的出路寄托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昂山决定投奔中国革命的摇篮和灯塔——延安。


岂料昂山取道厦门登岸,才踏上中国土地就被日本宪兵拘留,并交特高课审讯。原来,昂山的装束和气派酷似南洋富商,日本人怀疑他是前来给国共抗日分子捐款、送药品、弹药的联系人。

  很奇怪,昂山被扣在日本军部,感受到的不是侵略者的强横,而是看到了亚洲人竟然能如此威风凛凛、扬眉吐气。他觉得,身属一个弱小民族,唯有靠这种进取精神,才能在英国殖民主义的魔掌下挺立起自己骄傲的身躯。


  昂山放弃朝觐延安,向日方倾诉自己的抱负。听者大喜过望,即把昂山送到海南岛,与赶来会合的三十壮士一道进入日本军校受训。


昂山在日本


  值得指出,“三十壮士”给缅甸现代史贡献出众多风云人物,除了缅甸人民景仰的国父昂山,还有后来统治该国时间最长的独裁强人吴奈温,以及吴奈温的死对头缅甸共产党的党魁德钦丹东。如果算上几十年后向独裁宣战的昂山之女昂山素姬,这一组人物之间的恩怨情仇,便构成了贯穿大半个世纪的历史主线。


昂山率三十壮士学成归国,在热带丛林中秘密建立“缅甸独立军”。此时太平洋战争爆发,吉隆坡、雅加达、仰光相继沦陷。昂山的独立军配合铁流滚滚的日军,横扫缅甸国土上的7万多英国皇家军队,在昂山部精确向导之下,英军无处逃遁,一触即溃。


  继而中国远征军兵败野人山,抗日名将戴安澜陨落于林莽深处,10万中国官兵在炮火、瘴疠、毒蛇、食人蚁的围困下魂断异邦。昂山和身边这群以救国救民为已任的热血青年,已堕入了理想迷狂的歧路。缅甸人民和一衣带水的中国邻居,都不会为贤者讳,而略过历史的这一断章。


   幸而,他们还有机会挣脱这个阴沉梦魇。


  未几,昂山及其战友都意识到,拔掉了米字旗,在太阳旗下的日子更不好过。他们在日军败象未显时就开始秘密倒戈,继而公开亮出抗日义旗。


  1945年,中国远征军的松山战役宣示了大和民族武士道神话的破灭,剧战百余日,前线总指挥李弥杀上主峰督战,身负重伤,遂激励将士(第八军主要是云、贵籍官兵)一鼓荡平敌阵。日军自此颓势渐现。


  曼德勒战役的英雄孙立人将军,成了日寇在缅甸战区的终结者。昂山旗下的独立军,也是一支屡建奇功的偏师,在沙场上用鲜血洗涤了自身的屈辱。


   抗战胜利,昂山从丛林走出来,创建了公开合法的政党“自由联盟”。缅甸人民度尽劫厄,推举出自己的儿子——昂山,代表这个浴火重生的国家和民族,前往伦敦签署了《昂山——艾德礼协定》。这一历史文献奠定了缅甸从未有过的独立自由的地位,她终于从前后屈从于中国、英国、日本的“藩属”地位解脱出来。


   昂山被缅甸人民尊为国父,当属实至名归。


   然而,莫忘记昂山及其战友原初的政治理想,他们是一群左倾赤色青年。昂山本人并未来得及施展抱负,1947年7月,年仅32岁的国父昂山猝然遇刺身亡。但是,“三十壮士”菁英中无论后来彼此是敌是友,事实上都深受当初那个赤色信仰的影响。


   昂山去世的政治真空,由“资产阶级政党”代表人物来填补,并担任政府首脑。这段历史折冲,一直备受当时中国共产党批评。认为缅共(是昂山领导的庞大左翼联盟中重要一员)作为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放下了武器,走“议会道路”,结局当然是大权旁落。


    这个左翼阵线也因昂山这位精神领袖猝逝而迅速分裂。其中缅共也一分为二。曾在苏联留学并由“共产国际”培训的德钦梭拉出一杆人马,成立了“红旗共产党”,继续走议会道路。1970年德钦梭被捕,1974年被吴奈温特赦,红旗共产党日渐淡出,几不复闻了。德钦梭后来成了缅甸统一和平党的领袖。


  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壮士中有一位德钦丹东,缅共中追随他的党员似乎更多。德钦丹东从资产阶级上台的惨痛教训中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便成立了“白旗共产党”,奉毛泽东思想为不二法门,发动反政府叛乱,退入勃固山脉实行暴力革命。坚信他们也会象中共一样,用枪杆子打出一片红彤彤的江山。


  中国日后的时代狂潮,居然和缅共的白旗战士们发生了颇深纠葛。这是毛泽东与德钦丹东本人也始料不及的。


奈温·格瓦拉·德钦丹东


  缅甸,一个多民族的小国,其历史文化与中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该国经济命脉还主要掌握在侨居的华人富商手里。她强烈地感受到北边那尊巨人的压迫力,除了与强邻和睦相处,实在别无选择。


  50年代,中缅通好。中国军队越界攻击李弥孤军,缅方还予以协助。哪知悍将李弥如同一只“不死鸟”,野火春风,依然盘踞山中。为免致邻国军事行动扩大,缅方重拾其先贤缅王故智,非要将“永历帝”驱除才能保国泰民安,便向联合国投诉。


  终于在联合国安排下,李弥第八军余部与1954年及1961年分两批撤回了台湾。自然也留下了余脉,如随风飘逝的罂粟种籽,在金三角山野中扎下根系,成了毒枭之巢。


  1962年,这个安宁静谧的小国风云突变。军事强人吴奈温发动政变,原执政者吴努仓皇出走中国,并成立流亡政府。中方却无意将这位“永历帝”驱出国境,倒视为上宾。这给此后的中缅关系投上了阴影。


吴奈温


  颇为讽刺的是,北京所不喜的奈温将军,其实是位社会主义者,他领导的政党是缅甸社会主义纲领党。吴奈温上台后即着手推行“国有化”和净化西方“精神污染”。他还放弃了吴努对“白旗共产党”的军事围剿,相信他自己和德钦丹东同为“三十壮士”老袍泽的铁杆情谊。


  几轮劝和谈判之后,白旗共产党果然分裂,一批知识分子和菁英干部走出山区,投向和平。然而,德钦丹东却立心为自己的信仰效死,率领白旗战士进行缅甸式长征,由心腹地带勃固山根据地转移到东北部与中国接壤的高山丛林之中。白旗缅共从此有了依托,羽翼渐丰。


  德钦丹东是孤愤的理想主义者。他出身于掸邦缅族大贵族家庭,毕业于仰光师范,吃过牢饭,挨过酷刑,打过英国人,也打过日本人。缅甸独立后他拒绝出任政府高官,认定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缅甸,终于走向丛林。偏偏他当年的左翼战友吴奈温及其执政的社会主义纲领党推行的是另一种牌号的社会主义,国有化规划首当其冲正是富可敌国的华人社会。


  恰巧,中国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正值60年代全世界左翼运动高涨,缅甸高校青年学生(华族居多)邯郸学步,效法红卫兵运动,大造其反。社会动荡引致了缅族与华族的冲突、械斗和大规模的排华浪潮。


  华人奋起抗争,又演变成华族暴动。奈温对此实行铁腕镇压,断然将大批华人递解出境,经济“国有化”也就顺带解决了。


  只不过,有一批华人青年及向往革命的缅甸大学生在事变之后投向边区白旗共产党怀抱。这时,奈温对德钦丹东已改抚为剿。北京政府对缅甸的“反华运动”提出严重抗议而未果,自然更放手支持毛派游击战士,缅甸国防军已不可能将其剿灭。


  奈温便派出直升飞机把德钦丹东从林莽深处接到仰光谈判,说了一席“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之类的叙旧兼劝降的套话。德钦丹东却断然割袍断义,奈温只好用飞机将故人送回赤色根据地。


  1968年,中国文革狂潮正在巅峰。德钦丹东在营地的竹楼中被变节的贴身警卫暗杀。中共发唁电,《人民日报》发表文章高度评介毛派缅共的英勇事迹。与此同时,南美传奇革命家格瓦拉的遗作《日记》在中国出版。一股“英雄崇拜”热在神州慷慨激昂地弥漫开来。


  于是,一队又一队来自天南地北的热血红卫兵,翻过云南点苍山,在界碑中国一侧秘密集结,伺机越境,投奔革命。他们当中,有的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老红卫兵,乃根正苗红的正宗造反小将;有的则是被革命所排斥的“黑五类”子女,要用青春和生命来证明自己忠于伟大领袖和他的主义。磅礴激情使他们走到一起来了。


  其时,伟大领袖风云际会,已晋身为国际共运新教宗,对输出革命正在兴头上。不过当时只侧重精神输出,领袖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是最大的满足;其次是物质支援,北韩北越不在话下,其他在野小党,只要宣称信奉独家光辉思想,一概给予财物津贴。至于人员输出,除了对北越秘密发兵,一般都视为犯禁。


  周恩来总理就亲自处理过红卫兵偷渡国界“抗美援越”和参加缅共游击队的事件,被截留的革命小将不外教育释放。然而中缅边境并不森严,堵不胜堵,格瓦拉传奇故事的亚洲版便鲜血淋漓地在掸邦高原上续写下去了。


死士·知青旅·百战雄师


    白旗缅共渐从领袖遇刺的震撼中缓过气来,德钦巴登顶继任党魁。不过此公在中国比在缅甸本土更具知名度,他在北京、昆明待的时间比在丛林营地里多得多。每逢人民大会堂或天安门城楼庆典,必有他短小的身影,他成了革命的一种象征与点缀。


  诚然,有了大靠山,缅共武装比往昔更壮大,这倒是事实。彼时,白旗“人民军”东北军区已拓展至与中国完全接壤,界河那边就是赤色营地,嘹亮军号刺激着中国红卫兵“解放全人类”的豪迈理想。


  人民军的东北军区司令罗向是克钦族人(即景颇族),他在云南德宏州景颇人中被视为本族英雄。罗司令也喜爱来自中国的志愿战士。红卫兵文化素质高,打仗玩命,冲锋在前。人民军中的缅族、掸族、克钦族、克伦族、佤族战士中,数“红卫兵族”晋升的最快,一般的排、连、营长多是中国籍,最高升至旅长、旅政委。


   然而,一批更玩命的新锐就要杀过来了。


   离开祖国的红卫兵并不晓得自己的同代人已进入另一种生态与心境。红卫兵运动被“上山下乡”打上悲凉句号。小将们初次见识到社会底层,与理想落差如此之巨!他们迷惘而后愤怒了。


  笔者在此谨作历史钩沉——中国两千万知青的命运浮沉,其实与云南知青的不屈抗争有着极大关联。遣送到云南“屯垦戍边”的知青来自全国各地,生存之艰辛超人想象,加上当地干部对知青的欺凌盘剥至为残酷,当年迫害知青的特大恶性案件,多数发生在云南。


  1973年,周恩来亲自查处云南建设兵团“捆绑吊打”、“奸污迫害”知青的事件,枪毙数名首恶,几百干部受处分……1974年,几千名知青沿滇西南昆宛公路赴昆明徒步请愿,烟尘滚滚,声势浩大,昆明与北京均被惊动。最后派出军队围堵,逐个强行遣返……


  1978年,发生了“橄榄坝事件”,来自上海、北京、重庆、成都、昆明的上千知青抬起一位上海女知青的尸体游行,百多辆拖拉机围困了草菅人命的场部医院。人潮后来向西双版纳首府景洪卷过去,沿途各场知青均加入……


  同年底,多个农场的知青在橡胶林秘密串联,再次发动起请愿队伍向昆明行进。这次军队没有出动,知青潮涌入昆明,沿街声泪俱下地演讲,最后升级成卧轨。滞留于火车站的旅客竟无怨言,一边倒同情悲愤莫名的卧轨知青……


  震惊不已的中共中央派出调查组,发现各农场长期缺油缺肉缺菜;女知青买不到卫生纸,妇科病十分普遍;农场领导的恶劣作风积重难返;知青自杀率为全国最高。


  在调查组抵达的同时,景洪农场发动罢工;与老挝接壤的孟腊农场砍倒了近百株橡胶树;调查组到达知青最多的孟定农场,下车伊始就惊呆了,上千名知青黑压压地跪倒于场部公路上齐喊:“我们要回家!”


   此情此景,连调查组几位女成员都哭了。


   中国知青的命运至此尘埃落定,中央仓促改变了决策。眷念自己的天涯游子的各大中城市闻风而动,派出招工组到下面就地拍板,用各种名目给知青办理回城。仅三个月内,云南10万知青便人去楼空!北大荒、内蒙、海南岛及农村知青点随即跟进……


   长达10年的上山下乡运动突然终结了。


  1979年国家计委已列入预算的80万知青下放计划,事实上没有执行,它被永远放弃了。


   回首前尘,当过或不用再当知青的几辈人,都得缅怀云南知青兄弟姐妹的泣血故事,那是历史。


    不过,人们在翻阅时代卷宗时,很容易将一些细节片断忽略过去。云南知青一族遭受灵与肉的迫害,以及不时爆发的反抗火星,都曾造就一拨又一拨亡命者。为逃脱魔掌,或为证明自己政治上的“清白”,他们越过国境,投奔白旗缅共营垒,甘为“国际革命”马前卒。他们打起仗更凶悍,脑袋掖在裤腰上,端起刺刀就扑上去打白刃战。它的番号叫“知青旅”。缅甸国防军最怕这支劲旅,甫交火就知是何方神圣,赶紧退避三舍……


这是中国青年的骄傲抑或悲哀?


鸦片·金三角·黑色梦魇


缅共武装斗争的盛衰律几乎与中国文革同步。1969年,人民军攻占果敢,杨家土司王朝化为陈迹,缅共统治了该县10万华族;1970年,人民军攻占卡佤山和另一边境重镇篷赛;1972年,全部南北佤邦都落入缅共之手;1973年,人民军进入富庶的景栋地区,剧战百余仗,控制了景栋大部……


缅北武装


军中第一位英雄偶像叫张益海,北京红卫兵,1968年秋到云南插队,次年越境参加人民军,战死疆场时年仅21岁。缅共中央追认他为优秀党员、战斗英雄,东北军区文工团还谱写了《歌唱英雄张益海》的歌曲。


至文革结束,缅共也随之转入低潮,此时已有300多名中国红卫兵与知青在异域捐躯。尚存的“国际战士”,除了个别高军阶者,都相继挥别金戈铁马的丛林岁月,回归祖国。


缅甸赤色根据地多为传统鸦片种植区,缅共菁英作为一群理想主义者,开始并无染指毒品生意。只是遵照毛思想“群众路线”的要旨,军民的鱼水关系必须顾及,缅共对烟农与毒贩都实行无为而治。


  1976年,文革结束,北京大幅减少了对缅共的施舍。至70年代末缅共的外援完全中止。德钦巴登顶从北京碰壁而回,遂下令各军区自寻财路。转眼间,大大小小的提炼工厂如雨后毒菌,遍布各根据地。


   当年奔赴缅共游击区的中国知青陈秀美、陈汉生姐弟,均未返国。姐姐是缅共政要高东的妻子,中央派这对姐弟来往于“金三角”充当毒品销售交易的钦差大臣。至80年代中期,姐弟先后回中国探亲,均携巨款如黄鹤一去。鉴于两人为中央创收多年,劳苦功高,再碍于大头目高东的面子,缅共不予深究。


    另有一位更狠的主儿,昆明知青车矩,祖籍苗族,1970年投奔人民军,作战勇悍,屡立军功。70年代末他拒绝与同胞战友回归祖国,一直晋升为第六旅政委,驻防缅泰边境。他联合新毒枭岩小石与金三角的大毒王坤沙开战,硬是夺下了景卡布山大块地盘。


    车政委自己开设了海洛因工厂,后来缅共分裂出一支“佤邦联合军”,他弃旧主而成为联军的师长与财政部长,实际上又无意受联军掣肘,只顾敛财,终被联军司令部所执,死于狱中。


    综合种种,缅共及帐下的“国际战士”,其红色理想均已被黑色梦魇所压倒。他们已沦为不折不扣的毒品军团,不足为训却堪以为患了。


    再观吴奈温和他的社会主义纲领党,统治缅甸三十余年,厉行计划经济,弄得国家四壁萧然,民生凋敝。


    由于奈温的反西方立场,这个闭关自守的穷国形单影只。可笑的是,它的最大施主居然是北京。


  缅甸的地理人文环境,决定了它永无可能与强邻交恶。奈温坐稳龙椅后就迅速修补中缅关系,消除“排华事件”的震荡。他明知中共在扶植丛林中的缅共武装,却也委曲求全,佯作接受北京“国与国”和“党与党”两种关系“分离”的说词,为的是领受邻国经济援助。


  一个大宗主同时驾驭着别家反目阋墙的一对兄弟,这在国际游戏中倒并不鲜见。及至后来,北京开始了务实新政,仰光也渐渐试行缅甸式开放改革。然而,奈温独裁军政府形象不佳,西方财团为之却步。


   缅甸,一个冗长的悲情故事,它的血泪与白骨给另一位民族女英雄昂然登上政治舞台作好了铺垫——崭新的时代即将揭幕了。


圣女·雷峰塔·社会和解


    1988年,郁结已久的民怨石破天惊地爆发,几百万群众走上街头,强烈要求军政府还政于民。这股民主浪潮席卷全国,追求自由、清除腐败、争取社会公平……


    一双纤弱的手从专制笼牢里释放出这个民族的灵魂,她就是昂山素姬。


    刚刚从英国回归的昂山素姬,在极短时间里整合了一百多个各自为战的反对派组织,创建了“全国民主联盟”。她游走各地作竞选演说,挑战军政府。举国万众归心,这次民主怒潮被称为“第二次独立运动”。


昂山素姬


  然而,奈温集团悍然出动军警,血腥镇压和平示威的群众,数以千计的死难者横尸街头!


大批青年冒死逃入山林和伊洛瓦底三角洲,他们也曾与边区少数民族叛军和缅共武装有所接触。但这些团伙近乎绿林草寇,心胸狭窄,道德堕落,以及完全背时的“枪杆子主义”,都与民主派的理念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们于是蛰伏下来,仍将目光投注到生死难卜的精神领袖昂山素姬身上。


  军政府如芒刺在背,遂于1989年7月派兵包围昂山素姬的仰光住宅,将她软禁。如同《白蛇传》里的法海和尚用雷峰塔镇住了向往自由的白素贞。


   缅甸的国运就此堕入了黑暗深渊,而昂山素姬这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小楼,却成了一盏不灭的长明灯。


   昂山素姬,1945年出生于仰光。两岁时父亲昂山遇刺。1960年,母亲钦枝被吴努政府派往印度任驻印大使,昂山素姬也从仰光转入德里大学就读。1964——1967年,她到英国牛津大学进修,1972年与英国学者结婚,生有两女。这期间,她曾在不丹王国、日本京都大学、印度西姆拉市工作和从事学术研究。1988年4月回国探视患病的母亲,未几即卷入全国风起云涌的民主运动。


  昂山素姬被幽禁后,无怨无悔,始终坚执其“民主、公平、人权、和平、非暴力”的信念。她于1991年在禁闭中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六年之后,昂山素姬一度获得自由,缅甸的命运也面临巨大的转机。尽管军政府拒绝就此事发表任何谈话,并在报章上强烈暗示他们不会轻易退出历史舞台。


    然而,复出的昂山素姬却无“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政治意向,她立即发出了“社会和解”的呼吁,视国家的和平稳定为要务。


    昂山素姬表示:“不喜欢他们(军政府)在人身上做过的事”,但“不会对他们怀有敌意”。她说:“南非一度水火不容的敌对党派,如今也能携手合作,改善民生。我们也追求同样的进程。要选择对话,否则会造成全面破坏。”


   在被记者问道是否对践踏人权的军头予以惩罚时,她答:报仇是于事无补的。一个政权向上一个政权实行清算,这样国家就永远没有安宁。


   在缅甸的局势还远未明朗之时,昂山素姬的政治理念与道德襟怀委实令人肃然起敬。然而,在很多专权国度都被强权及其播种下的怨恨所毒化。无论执政者或它的反对派,“和解”二字都不曾进入过他们政治词典的条目。


  在帝国改朝换代史上,“和解”的传统资源本来就甚为稀薄,现代政治图谱更是刀光剑影,“斗争”成了至尊价值而取代了终极目标。一如鲁迅笔下的阿Q与小D,互揪辫子而扭打,谁也不肯先松手,直到看客均感索然,方告罢手——和解却是免谈。


   不幸的是,昂山素姬的和解精神和道德境界,并没有感化缅甸独裁者和军事强人。


  2011年法国导演吕克·贝松执导英法合拍的电影《昂山素姬》(杨紫琼主演),再一次把昂山素姬推到聚光灯下。


《昂山素姬》剧照


  2016年曙光乍现,昂山素姬的全国民主联盟赢得选举,她以国务资政头衔成为实际上的总理。治理一个充满仇恨遗产的多民族国家殊非易事,昂山素姬也因缅甸罗兴亚人受迫害事件而受到国际社会批评。


  更大变数是在2021年,军事强人再度发动政变,昂山素姬被捕入狱,并且被一再追加罪名及刑罚,现在她的刑期是33年!


  昂山素姬的命运浓缩了这个国族的命运。她用自己的一生昭告世人,在板结的土壤上,结出现代文明果实有多难。昂山素姬也告诉自己的人民,在她之后必定会有更多人站出来。


  任何一种文明转型与升华都伴随着血泪与悲歌,这不独是缅甸的故事。


作者按:原文写于九十年代,曾署笔名,现略加改动重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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