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刚离校,随了父亲在一个叫黑泥坡的地方做临时工。那是一个开发不久的小山村。门前虽然有了马路,而班车却并未在此地停留。当我想家的时候,便接二连三地向家里写信。信写好了,心也就飞出去了。那里没有邮所,甚至连一个信箱也没有。我写的信就放在对面供销社设的一个小代销店里,每天下午由镇里的邮递员取走。取信的邮递员是一位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长得亭亭玉立的。留着一条乌黑的短辫。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又大又好看。每天下午二三点钟。她的车铃便在代销店门前响起。当她的右脚从车上划一道弧线优美地落到地下,我早已横过那条泥泞的马路,端端正正地坐在代销点的竹椅上了。
“请问你们店里有个叫刘银叶的同志吗?他有一个挂号”。她银铃似的声音在问店里的婶婶。“有的,罗,就在这里,不过他不是我们代销店的。”那位婶婶爽快地告诉她。
这个挂号是我家乡的一位同学邮来的。那里面邮的是当时刚复刊不久的两本《诗刊》。当我接过圈筒的信件匆忙拆开时,她孩子似的喊出声来了:“哟《诗刊》!有你的大作吗?"“没有我挺欢诗和散文。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她很大方地要过我手上的书。将书目一个不漏地看了一遍,称赞道:“这书真好。”打销店报拿信都要和我说上几句。因为是同龄人的缘故,我们很谈得来。没过半月,她便第一次走进了我的住处。我本来拒绝她去的,因为那里既破旧又很零乱,而且又怕我的父亲瞧见了不好意思。
那天她来得比往常早,我刚吃完午饭她便来了。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天空蓝得透明而美丽,太阳笑咪咪地在屋顶上站着,屋里射进来暖融融的阳光。父亲这几天回家去了。我把屋里认认真真地收拾打扫了一遍。那些被父亲堆得乱七八糟的砖板砖夹,都被我放得整整齐齐。她走进屋来,我的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好象一个人伍不久的新兵迎接部队首长的检阅似的。生怕她瞧不起我的住处,或说我的住处不干净。其实我的这些疑虑都是多余的。她一进门就夸奖我的卫生搞得不错,还说我生活虽然很简朴,但这里的学习环境很好,能够一个人住两间这么大的房子。我吊钟似的心平静下来了,脸上露出象小学生得到老师的表扬后的那种喜悦。那一天下午,我们谈了足足两个小时。谈《牛虻》、《高老头》、《保卫延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韩愈、苏东坡、海涅、普希金、泰戈尔、鲁迅、巴金也都是我们的话题。此刻,空气是甜美的,阳光也是甜美的,马路上稀稀拉拉的车辆声仿佛都没有听到。连一只小麻雀飞进屋来也不愿叽叽喳喳地打扰我们。她走的时候许给我一个小小的礼物,过两天送给我一本《莱蒙托夫诗选》。那时候很难得到这样的好书,我当然很高兴。没过两天,她果然把书送来了。一串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过之后,她便从对面的代销店将单车推过来了。她笑盈盈地从邮件袋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硬壳子书送给我,接过书我差点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装璜这么美观的诗集呢。况且还是世界名诗人的诗集。书的纸张已开始泛黄了,但书上没有任何不干净的痕迹。我真欣赏该书主人爱护书籍的心境。她把书递给我便匆匆地推车走了,留给我一声甜甜的再见和朝霞一样美丽的微笑。从此以后,我盼望的不再只是家乡亲友的书信,更盼望那一串泉水般叮当做响的铃声。每当过了下一午点,我便坐在门前等着她的到来。等着那一串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响起。有时她有事迟来两个小时,我的心便象一只七上八的吊桶,焦急而惶惑。单车过了几十辆我已数得一清二楚,什么没有一辆是载着她的倩影飘然而至的呢?!当她的影子从很远的地方跳进我的视线里,且一点点扩大,我的高兴随着断而猛然增长。你为什么迟来这么久呢,差点把我急死了。我很想对她这么说。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自己溜回去了。望着
她红扑扑的脸蛋,我无法表达出内心的独白。有一次,因邮车晚点她一天没有来代销点送信,这一天的黄昏才真正体会到易安居士“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的词中含意。我一听到车铃响便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口张望。我仿佛成了《伤逝》里的涓生,那似与不似的铃声都令我兴奋和恼恨。这一夜我辗转难眠,却又无处问讯。几次徘徊屋外,望着中天那一轮明月,暗自发怵。到了第二天下午见着她,我除了兴奋,又再没有别的言辞了,我们一次次接触,一次次情感加深。她有时在星期天里和我一聚半天,还骑着单车到镇上为我买菜--说我的生活太清苦,要我别太省了。我真为自己在异地有这么一位体贴自己的人而庆幸。有时我在想,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吗?一个漂亮的邮电女工、一位整日里和泥巴打交道的临时泥瓦匠会产生爱吗?我记起她对我说过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里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故事,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如果这真的就是爱情的话,那么我仍然只能将它深深的埋在心底,却不会把这一颗红豆的种子,让二月的柔风吹出绿色的芽儿来的。
父亲终于发现了我们的约会了。他并没说我什么,只说这姑娘长得很漂亮。此后他下午这段时间很少回家喝茶、拿东西。我知道他是有意避开,怕打乱我们的心绪。那天我父亲走后有意问她:“你喜爱你的父亲和母亲吗?”她毫不犹豫地说:“喜欢!”“你的父母欢迎别人到家里去玩吗?”当然欢迎!”
她笑盈盈地说。我本还想往下说句什么,但话到舌边又很快卷回去了。我生怕她答应我的要求,约我到她家里去玩,我想我到她家里去的那幅样子一定会很尴尬、很狼狈的。
不知为什么,自从认识她之后,我特别的爱看古词了。仅管对那些缠绵徘恻的词句常常是囫囵吞枣,死记生背。有时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或工棚下闲着无聊,便对着天花板或油麻毡盖着的棚顶胡乱地读出声来。这些词是我在老家带来的一本旧书上背下来的,对其中词意,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只觉得很有情趣,喜欢背它。有时还用父亲的烟盒子抄一些朱淑贞和李清照的词消闲,抄完又把它们烧毁。一次,我抄的那首《永遇乐·落日熔余》放在桌上忘了烧,被她进来看见了。她感叹着说:“好便是好,只是太伤感了。”那一天,她没坐多久便走了,脸上的微笑好象带着一缕凄迷、几丝愁绪。我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回到家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好后悔恨不得把那本破书撕得粉碎。
好象什么都有预兆一样的,那天大风将我门前的树枝折断,代销点门前再没带来那甜甜的声音。而是一中年男子笨声笨气的呼叫。我的心骤然紧缩起来。为什么今天换了人呢?难道是她生病了吗?!我不敢再往下想,我鼓起勇气去问送信的男人,他却很惊讶地望我一眼便踩着车子走了。那天晚上我一点也没睡着。我想,我明天一定去问个明白,哪怕遭到那位男人的呵斥和白眼。然而,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传来了比这更糟的消息。说镇上汽车撞死一个人,是一个送信的年轻妹子。我简直如五雷轰顶,抑不住的泪水哗哗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我很想去为她送葬,但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现实,我希望她或者是跌伤了腿,过不了几天,那叮当的车铃声如期在我的门前响起,仍会有她甜甜的声音和朝气蓬发的面容……
十月的风好冷好大,把萧萧落叶一片片卷进暮色中。。。